好望(The Good Hope)

「我想,應該是中東某處吧……我想到了,是敘利亞。」
「所以自然保育區在哪裡?」安柏問。喬用望遠鏡凝望那片灌木林,只得到模糊的薯片包裝袋特寫。
「你的望遠鏡看得到星星嗎?」安柏問時看著天空。但海中央倏地射出了一發直達天際的紅色信號彈,引起了她的注意。
喬在他們經過桌旁時仔細端詳了一下,發現那女人厚重頭巾下的雙眼是沉靜的淺藍色,同時他聽見了一些對話的片段。「為什麼我不能開船呢?媽?媽?」
喬和安柏坐在巴士的前端。時間已經是午後了。「她在休閒俱樂部時有把那個東西拿下來嗎?」他問臉上因為擦了防曬乳液而泛白的安柏。
溫暖而無重量;他躺臥在地,深深地睡去。
「我們還不會太老。」他說時眼眶泛淚。「這是我們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們不應爭執的。你先搭巴士去馬爾蓋特吧。晚點見。」
從海邊傳來夜晚的寒意。喬開始擔心了。安柏跑到哪去了?當他聽見安柏一邊穿越黑莓,一邊呼喊的時候,天色已經全暗了,布滿了星光。
安柏也是能嘲諷的。
隔天,一切都要劃下句點了。他們起床晚了,只好倉促打包。灰白的晨光下水煮蛋是冷的,工作人員看起來十分匆忙,神情卻是垂頭喪氣。沒有人來替他們斟上第二杯咖啡。穆斯林一家人也沒有在早餐時出現。
但她仍繼續,不為所動。「我不認為自己夠勇敢往下跳。當你站在邊角的那瞬間——」
「我為那些孩子感到遺憾。」另一個聲音回話。「可憐的孩子!他們說媽媽不會游泳。」
「那裡的東西好少。」安柏微微地抱怨著。
「關於雙子星大樓的新聞。週年紀念日吧,日子又過去一些了。」
「那才不是自然。」喬點醒她。
女人更看重精神內在面。喬卻對世界的實際面比較精通。
在他們的最後一日,陽光耀眼地閃爍著。
「因為你年紀還不夠大。除非阿布說可以。」
「我想說只有我們兩個,這樣比較特別。」但是她的雙眼卻環顧著大廳四周。
他們碰面時的擁吻蘊藏著純真的熱情。「喬,那個石窟太棒了。它是一座地底的寺院,裡頭充滿了異教的氣氛。那些奇異怪誕的壁畫全是貝殼製的。你知道嗎,有象徵豐收的符號、有花朵、有生命之樹,還有太陽跟星星……他們實在是,你知道的,那些腓尼基人太了不起了。」
當他睡醒時,天色已轉化成傍晚熟悉的金黃。他一邊吃著口袋裡的巧克力,一邊取出望遠和圖書鏡,隨意張望著海面,突然他聚焦在一群海鷗的頭顱上,那些貪婪的喙狀嘴,那些從未和緩的瞳孔,牠們像轟炸機一樣往地面俯衝,那對喬來說實在太快了。遠方有一處沙嘴:望遠鏡辨識出那裡有微小的一家人,他們正把某樣東西推進海裡,或是從海裡拉上來。喬調整了解析度:那是一艘船。三個身著黃衣的孩子和兩個較大的身影,其中一位在他/她的頭上覆蓋毛巾。也許是他們吧,但同時他們已經離去了:其中一位穿著黃衣的孩子掌舵:他們搖搖晃晃朝著朦朧的遠方駛去。
「喬,我一定要吃早餐。」
「安柏!親愛的,我在這裡!」
從七點開始他就是清醒的,他獨自在港口附近繞了一圈。微涼的清晨陽光斜灑在海面上,形成一條璀璨大道。他希望安柏能看到這些:他們仍有大好的將來。那些遊艇閃耀、搖曳生姿,卻也形影孤單。擁有者將他們的夢想漆於船的側邊:自由靈魂、青島、印第安盛夏。其中有一個名字吸引了喬:好望。他從來沒去過好望角。但這鼓舞了他,雖然,遠處的某人只是覺得「望」這個字,對船來說是個好名字。此時,一艘整潔的淡藍色小遊艇,金光閃爍耀眼,停泊處十分靠近他們的旅店。
「喬,拜託你看一下。」但他已逕自走遠。安柏嘆了口氣跟上他。
「讀一下介紹吧,」他帶著她讀,「人們在一九四九年自丹麥一路將其運送至此,然後置於此處。算是再製吧,但這仍是真的沒錯。」
「你在讀什麼?」
「但我想去殼狀石窟啊。」安柏這麼說著。
「真難想像會有敘利亞人在這裡生活。他們碰見那些維京人的話會怎樣?」
「希望海面風平浪靜。」安柏如此回應她。安柏對著喬說:「我好想念他們,你知道的。要是孩子都在這兒的話,一定會很好玩的。」
在搭上十點的火車前他們所剩的時間極少。喬下午有個約,有位女士要修硬碟,裡頭有一部快要完成的羅曼史。那位女士確信她寫的小說會讓她致富,只要喬把她的電腦修好。
「他們才不是阿拉伯人。他們是從賽斯艾爾(Southall)來的。那女人是英國人。我們在休閒俱樂部聊過天,聊些關於孩子和其他的事情。她對克洛伊的工作印象深刻。」
但沒有人過來。
喬回她說:「至少我們在一起。」
一條路旁延伸出去的小徑,帶著他們穿過刺藤遍生的hetubook.com.com鐵軌。他們來到一艘寬大的筏船旁,上頭雜草叢生,柔滑的野草從裂縫中蔓延。在他們眼前是淺淺的海,以及沙灘。
「你不介意嗎?」她如同以往溫和地詢問,並且將雙手環繞著喬的頸間,親吻他。「喬,我不會待太久的。我會再回到這裡找你。」
「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我們要做些什麼呢?」
「如果妳是世上唯一的女孩。」喬唱起歌來,同時對著安柏單膝跪地。但她沒有笑,混凝土傷了喬的膝蓋。
「安柏,難道這些維京人對妳毫無意義嗎?他們是——英國的歷史呢。他們同化於我們……比起馬爾蓋特好太多了。石窟只不過是女孩子的玩意罷了。」喬說時試圖吻她,也試著說個笑話,但安柏轉過身來,喬吃到了她乾燥的淺色頭髮,嚐到香水的苦澀味。
「噓!」喬畏懼去談論這些。他發現在安靜的餐廳那頭有一些阿拉伯人正在吃麥片:三個還算年輕的男孩,以及裹著頭巾的母親;父親髮色明亮而黝黑,身著淺色西裝。「有艘維京海盜船停在佩格韋爾灣(Pegwell Bay)吔!」喬回應安柏,想技術性轉變話題。「他們在接待處備有小冊子。那裡還有自然保育區呢。」
「我想我明白了。」喬緩緩地說著,一邊讀著牆上褪色的告示。「以前這裡是氣墊船的停泊處。你記得什麼是氣墊船吧?那曾經是從法國穿越英法海峽最快速的方法。政務委員會一定就這樣放著不管,讓大自然去整頓。」
「安柏,老實說,妳的歷史真是沒救了。」
沒有人注意到喬。他們都在談論關於某艘船的一切,聲音此起彼落,好像那很重要一樣。他們似乎沒聽到喬的聲音,也沒有察覺到他。
他想要她看見每個重要時刻,那會為他們增添更多的光彩,在他們這樣的年歲裡,死亡隨時可能誤襲,隨著他們從未察覺或知曉的憎恨而來。
是的,我全都明白了。
喬坐下來,凝望著天色的轉換。時間兀自膨脹;變得無窮無盡。沒有人會死去……
「那東西打哪來的?」她問。兩人的情緒詭異而緩慢地懸著。
一個人也沒有,除了遠方的雄蜂之外,那裡非常的安靜。突然間,喬聽見鳥鳴聲。
「為什麼是藍思蓋特(Ramsgate)?」當喬第一次告訴安柏時,她如此回問。「我想出國。我的意思是,就算是西班牙也好。」
在用早餐時,喬讀著《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安柏則是有條不紊地瀏覽旅行指南。
一些不祥的念頭襲上安柏的心頭。「喬,拜託你,看一下吧。你知道的,那可能是求救的火箭啊!有人遇上麻煩了。」和_圖_書
他馬上去為她買了一份冰淇淋。雙球、青蘋果口味。那讓她在吸吮時會因愉悦而倒抽一口氣。喬望著她忙碌的粉色舌尖。她還愛他嗎?她有看見他,或是聽見他嗎?
「腓尼基人是從哪裡來的啊?」她問。比起安柏,喬對這世界有更深的了解。
她眉頭微皺。有那麼一瞬間,安柏看起來就像她的母親。
「我希望他們玩得愉快。」安柏說著,「她是個好女人,但我忘了她的名字。」
「石窟是腓尼基文化。」安柏反駁著,「我不想把我們的最後一天浪費在這裡。」
「我要我的早餐。」安柏呵欠連連。
「有泰式啊,也有法式。」他說。他們倆都喜歡美食。
那是喬與安柏夏季假期的最後一天,喬在網路上發現了一個特價品:實惠小憩假期特價品。喬並不吝嗇,他從未吝嗇過,他也喜歡出國旅行,但人總是要實際點。最近的生意每況愈下:電腦商務如履薄冰。大街上四處林立著電腦世界,和掛著三年保固的連鎖店,要獨立運作是越來越難了。至於他另外一個夢想,那個他們曾經共享過的夢——成為一個藝術業者,嗯……喬已不願再回想那些事情了。他們需要更多的合約,更多的金援,更多的資助。他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喬曾四處拜訪,但都碰壁。這世界不會關心他們的。
「馬爾蓋特(Margate)那裡有個石窟。是殼狀石窟……看樣子是腓尼基人所建的吧。」她不是很確定腓尼基的發音。和-圖-書
「不夠逼真啊,對吧?」安柏說著。
「留在這裡陪我。」喬握住她的手。「沒有人看得到我們。我們可以隨心所欲。我們可以裸泳,也可以做|愛。」
「親愛的,來看一下嘛。」
那艘維京海盜船很好找,是一艘用水泥固定在路旁的空地上,上頭有著彩色盾牌的巨大木製船。
「拜託,」喬說著,「我們需要幫助,可以嗎?」
「這是垃圾場吧。」安柏推斷。
「真是敏銳的觀察力啊,喬。」
「有媒體來了。」那位警官說著。
他們等到十點才有巴士。
「航海的阿拉伯人,這滿詭異的。」喬這樣說,「雖然我想,實際上我們不認識任何這樣的人,或是這樣的猶太人。當然,他們也只不過是個人罷了。」
「拜託妳,安柏,那邊有阿拉伯人。」
「太棒了。」喬回應。因為她開心而感到快樂,喬吻了她的臉類、脖子,和耳朵。
「但我們總是在一起啊,喬。我想吃冰淇淋。」
「抱歉,」喬說,「我們必須要結帳。我們要趕十點的火車。」
「我才不會把這裡叫做自然保育區。」安柏說,「我想像的是,你知道的啊,有花壇……」
一群渾身都是菸味的男人將接待處前擠得水洩不通。有一位警官站在桌旁,肩膀上的無線電不斷地發出爆裂的聲響。安柏看見有位接待人員正在哭泣。事實上,她是在接起電話時,才落下眼淚的。安柏聽到一些隻字片語。「卡恩太太她……很友善……天啊!這真是太糟糕了。」
「馬爾蓋特有腓尼基人?我看是商業噱頭罷了。」喬再次埋首於讀報。
一小群熱情甜美、邊緣嚐來酸辣的小黑莓果,倚在廢棄的籬笆上恣意舞動著。好一幅冬季的色彩。所有的歷史都交纏糾結:一些粉紅與黃色的花朵仍攀附在柵欄上,各個階段的莓果同時生長,從黃綠色到褐紫紅色,再到肥滿的黑色。喬的白襯衫沾到藍色汙漬,他也因為安柏的離去而感到短暫的快樂。
「我喜歡這裡。」喬說著,「這是歷史啊,就跟維京海盜船一樣。」一群藍色蝴蝶盤旋在蕁麻上。
他們離開的時候,經過了在門廳處整裝的卡恩一家人。孩子們非常的興奮,又吼又笑地鬧著。「阿布!阿布!我可以開船嗎?」他們穿全套亮黃色的油布衣褲,除了母親仍裹著頭巾。她向安柏微笑著說:「祝你有個愉悅的一天。」
他往下爬到那小小的海灣。細小的白色石子似乎覆蓋了那裡,當他靠近時,他發現全是貝殼,他嘎扎作響地踩過白色成雙的蝴蝶貝。一定有個貝殼類王國生於斯而亡於斯。蜜蜂的嗡嗡聲與馬路上低沉的呢喃混在一起,形成昏昏欲睡、喜悦的晚夏和-圖-書之音。喬心想,如果我死在這裡,沒有人會知道,同時,一股刺骨的喜悦彷彿活著似地在他的血液裡流動。那道光在混凝土上跳躍,自河裡泛藍,也從天空傾瀉,一架渺小的飛機緩緩滑過銀色的天際,喬看著飛機末端的凝結尾兀自變化著,像一條向外盛放延展的絲綢緞帶,如銀河般絢爛奪目……有些圖樣讓他就快領悟到了。圖樣讓他迷惘,也讓他懸浮。它們幾乎化為他與安柏其中的一部分:他對安柏的愛,安柏對他的愛,以及那些鬼魅般的維京人,那架飛機,那片草地,那片隨風飄揚的青草地,世界萬物的流轉,海灣上的貝殼和殼狀石窟,早餐時見到的裹著頭巾的藍眼珠女子,那些勢不可擋的、努力將果實從混凝土中往上推向著海洋……
「是求救信號彈。」喬糾正了她。「我確定那不是求救信號。我們回家吧,我想吃晚餐。那只是煙火而已。」
隻身一人。剛開始,喬覺得心痛,但隨即臣服於寂靜的快樂。
「這裡真叫人失望。」安柏說著,同時打了寒顫。「好像人類都滅絕了,只剩下你跟我還活著。」
「請問還需要咖啡嗎?卡恩太太。」服務生詢問她。
喬在陽光普照下突然感到寒意。當初的那些人現在一定老了。隱於這艘幽靈船之後的是全然相異的,是在千年前,由貨真價實的維京人送至此地。那些過往的侵略者真是太勇敢了。盲目地開展世界的邊界,是需要勇氣的。他也能夠這樣嗎?
但藍斯蓋特很可愛,極具英國風情——在完美而精緻的維多利亞式濱海區低矮的崖邊上,排立著喬治王朝風格的房屋,伴隨著精雕細琢的紅磚和大量生意盎然的花朵:天竺葵、牽牛花、半邊蓮。深紅、紫、純白、粉紅、淺紫。還有毫無卵石的沙地,以及溫順微傾的海。皮膚曬得通紅的家庭在陽光下嬉戲。
「我討厭報紙上那些消息,」她說,「不知道為什麼,那讓一切都……好真實,又回來了。那些渺小的人們。你猜,他們心中會閃過什麼呢?在他們跳下之前,瞭解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的時候。」
回到旅店時,安柏仍在打盹。喬試著把她哄到陽臺上,好讓他能指出那艘遊艇給安柏瞧瞧。
「誰?你說卡恩太太啊。她的頭巾有什麼好讓你煩惱的?她沒有拿掉,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她的孩子們。畢竟她不會游泳。看來他們對航海很著迷。她是個勇敢的女人。」
喬和安柏決定去佩格韋爾灣,或者說是喬替安柏決定要去的。
「親愛的,拜託,看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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