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仍要開始

「我們一直都很快樂啊,」她驚訝地回話,走回他的身邊,吻了他的臉頰,然後走到陽光下。「我要你把車庫裝上架子,並不代表我不快樂。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做我們想做的事情啊!」
喬的兄弟兩個月前去世了。這個事實令人無法置信,也無法承受,艾倫與喬是同世代的兄弟——竟然是兄弟中第一個離開的。
喬悲傷地說:「我希望你是愛我的。家裡只剩下我倆,我以為我們會很快樂。還有那些我們曾夢想過的事情。」
安柏走向喬,輕輕地拍了他的肩膀。「喬,抱歉親愛的,我還是愛你的。」
「你在幹嘛啊?你哪兒也別想去。」她的聲音聽來像威嚇。「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嗎?喬,我們永遠都無法弄完這些櫃子的。」
「喬,別對我大吼。」安柏說,「那讓我很沮喪。」
——安柏也深深為其母親所苦。她母親總覺得喬不夠好,也不欣賞安柏養育孩子的方式。她沒有給予安柏應得的愛。至於安柏,則是深愛著大衛和克洛伊。安柏給予他們自己從未享有過的愛。
傳來一陣甜美的香氣,是一股刺骨的氣味。那是今年較晚開的迎春花的味道,它沿著房子低矮的底部生長,一陣微風讓雪白甜美流動著。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胸口覺得好多了,身體也不再是禁閉的牢籠。喬告訴陽光,我還在這裡啊!我喜歡外面的一切,也喜歡春天,我全都喜歡;不管是水仙花,還是茱莉……溫柔讓喬復甦。一片如星辰般的茉莉繪出了一條小小的銀河,引領他走向蔚藍的承諾。喬的眼眶因為喜悦而泛淚,他想著,「我愛她。我永遠愛她。」這樣的體悟像一道洶湧而至的潔白光芒,那便是一切了,那就是所有事物的重點,喬只需要時間去告訴安柏。喬想著,我要摘花送給她,我要獻給她溫桲和茉莉花束,並向她解釋我們的人生。此時陽光環繞著喬,灑滿了他的臉,喬彎腰埋進香味裡,準備摘下茉莉,茉莉堅韌無比,遠比喬所想的還難摘下。當喬和*圖*書將身體再彎低些時,他感到短暫的暈眩,但仍將身體停留在金黃與碧綠之間。他一定要將花摘下,他一定要把開始的事完成,疼痛不算什麼,只有愛才重要。結果,喬手拿花昏倒了,安柏發現他倒在那裡(當她帶著茶和喬喜歡的餅乾,想要取悦喬的時候),倒在短短帶狀陽光的盡頭,正對著安柏的是喬手中,她最愛的花朵。
「喬,我聽不見你的聲音。」現在換安柏大吼了。
「那很花錢,裡頭又一堆垃圾。」
「喬,你真是不切實際。」安柏果斷地回應,接著淺淺一笑的說:「至少籬笆都修好了。我們可以去我媽那裡,現在我媽媽家的狗不會闖進來了。」安柏的母親不像喬的母親,她住在一棟令人窒息的慘白玻璃窗的公寓裡,永遠地活著。
但安柏一直嘮叨,叫他去做更多的櫃子。如果他們有足夠的櫃子,生活就能井然有序。但喬卻害怕櫃子讓他們的生活變得狹隘,他也注意到安柏不再讀報了。
喬突然覺得輕盈了些,也自由了些。安柏凝視他的眼神毫無疑問帶著愛。安柏看起來好可愛,在那身素色緊身毛衣下,她的肌膚像新生的鬱金香一樣閃耀,春陽點點落在她的雙眼,她的頭髮依然是棕色而不是灰白。
「是啦,但是外面的世界很遼闊。有戰爭、病毒,還有地球暖化。過去妳總對一切都有興趣的。」
「我在花園這裡。」他回道,「今天天氣很美呢。」
但她的視力仍然良好,聽力極佳,聞得出安柏誠心帶給她的小蒼蘭的香味。那是她的最愛,安柏也希望她母親快樂。她能活得這麼久應該是要快樂的:活著的那些時刻,什麼都不用做,除了和她的對手閒聊,或是勞煩管理員,抑或是和那些不斷叨擾她的人玩心理測驗——幫她送餐或換床單的波蘭人、阿爾巴尼亞人、俄羅斯人,或阿富汗人。她不能是快樂的:喬十分地憤怒,她不了解自己有多麼幸運,總是處處與人作對,討厭這個人,哪個人又惹惱了她,或者和*圖*書自己告訴自己受了什麼委屈。喬心中的緊繃感不斷地加壓,他只有極少的自由,卻有太多的瑣事要做,無法像她一樣鎮日坐著凝望窗外,也無法成為藝術家、百萬富翁,或是任何他們曾夢想的。
喬想著,她並不。她並不愛我。
「快來幫忙吧。」
安柏深愛著我們的孩子。她說她愛我。
「我要開始了,」喬說話時伴隨著瀕臨爆發的憤怒。「我會弄好的。你知道我會弄好的。」
喬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窗往內即著看,車庫的內部看來十分陰暗,這讓喬猶豫了。那裡應該滿冷的。而一旦開始作業,便會永陷其中。他想要在陽光下再多待一會兒。安柏在房子裡看不到喬在做些什麼。那是讓一切運行的法則:他們有時共處,有時獨處。一旦喬獨處片刻後,他會覺得好很多,然後就會開心地回到屋內。也許午餐過後,安柏就會走進臥室。
喬討厭她。又來了,嚴厲的悲傷字眼,讓他胸膛瘦削的雙翅頹喪。那該死的悲傷緊繃感,總在他們爭執的時候到來。喬愛安柏,同時也恨安柏,離不開她,卻也無法取悅她。喬不應該恨她,因為安柏是對的。生命苦短,他得把事情做好才行。
「我寧願花時間整理房子。」
「我們還是可以去渡假,」喬辯解著,「我有信用卡。我們再去一次拉哥斯(Lagos)吧。」他們在葡萄牙度蜜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閃耀著銀色光芒的摯愛,曾經是那麼地纖瘦苗條,她曾在葡萄牙炙熱的沙灘上,以腳趾在水邊繪出一隻飛鳥。她在明亮蔚藍的海浪下褪去上衣,那誘人的雪白胴體,縱身躍入大西洋裡。
「我們進房裡小睡一下吧,」喬急迫地說著,「我們有多久沒做|愛了?」
喬終於要做了。他一定會開始的。
一團混亂。過去喬曾答應過要好好整理,但在樓下等待的卻是十多年來累積的紊亂:過去蒐集的成堆畫作、孩子們的運動用品、和-圖-書聖誕節飾品、過往那些糾結成團的美好時光、喬還不想放棄的事情。當然那都是明日黃花,也許時間的緞帶會再次循環,克洛伊可能會突然衝下來,在幾秒內套上她的直排輪,像馬路上的褐雨燕,向前俯衝、飛舞。而他與安柏會站在明亮的門口,手牽著手,一起看著克洛伊,為她感到驕傲。
「你為什麼一定要談到死呢?」
她二十歲時,深愛著我,與我在阿爾加夫無垠藍天下的含羞草堆裡做|愛;後來我們聽見羊群的鈴聲,便慌亂地找衣服,但我們笑得太激動,以至於無法將衣服穿好。
「我是說過,但生命苦短啊。」
但安柏卻回他一個輕蔑刻薄的表情。「希望在我們都死去以前會弄好啊。」
「是妳先讓我沮喪的。」喬在櫥櫃那頭咕噥著。
喬無法抑制自己不去羨慕他的岳母:比他更富有的銀行帳戶、在這星球上多活的三十年光陰。而那樣的羨慕轉化成對安柏的憤怒,她是那母親的女兒,也是那個指使他做繁重工作的監督人——
但安柏噘著嘴,又皺起眉頭,這讓她看起來老了十歲。「你說你要去車庫的。」
當喬的雙眼從他位於近郊房子的窗戶向外望出去,看見了第一道照進花園的陽光時,喬終於要前往車庫開始準備了。陽光像一段閃耀著光芒的短緞帶,在風光明媚的路程上,喬發現了粉紅色圓形的太平洋溫桲花、白色金邊的紗狀水仙,還有密封的藍球果麝香蘭。一些喬在好久好久以前埋下的東西(當孩子年幼,而他還年輕的時候),在年歲飛逝間,生機蓬勃地兀自生長,以它們自己的節奏進展,毫不費力。
喬在陽光下轉身,走進無光的房間,到地下室的櫥櫃取出他的夾克。「我這就去。我這就去。」喬的和_圖_書聲音聽來嘮叨而且充滿怨氣。就算他聽得出來,仍無法抑制自己。
喬去年就買好了做架子的木料,其實便宜的石膏板就夠了,但喬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適合的鋸子。他並不是一個手巧的人。這也是他讓安柏失望的許多面向之一:廚房抽屜的把手掉落、門用錯油漆造成剝落。喬又對修補籬笆一事不斷地拖延,導致最後要拆掉重做,木料和工人都很昂貴。安柏冷冷地說:「原本可以去渡假的。」
自從喬退休後——辦公室早已入不敷出,當他的客戶年紀越來越大時,他們的電腦也是如此。客戶們總笑說電腦垂死,有時電腦醫生也無法妙手回春——他無所事事,除了等待春天到來,看著夏天離去,接著在漸漸紅去的秋季裡休憩,直至安柏叫他去清掃落葉為止。喬想讓那些樹葉落成一層,好讓蟲兒拉進土壤裡,但是安柏不喜歡凌亂,加上那些落葉會腐蝕草坪。她會將草坪修剪成完美無瑕的碧綠,那是這片小花園裡她最愛的部分。
祈求上帝保佑我不需要再走進那間公寓。空氣清淨機和乾燥薰衣草都仍無法掩蓋代步車上餐點的味道。別再把我關在那裡了。
「好,我知道了。」在他們結縭的日子裡,安柏總是這樣說:把你說過的事情做好。如果你不是認真的就不要說出口。那夢想與那些抒發呢?你要什麼時候才能了解呢?
「沒錯。可是還有好多事情要弄呀。親愛的,我不是要拒絕你。只是,當你才說要去做事的時候——」
回到電腦醫生的辦公室時,喬可以告訴安柏,告訴她自己不小心、已無法感受天氣、不知道現在的季節為何。這就是為什麼他最近只看著、算著日子的流轉。也許今天他便能向安柏解釋。喬仍覺得日子是稀有珍貴的,也尚有萌芽階段的計畫,他要將車庫改建成有一大片落地窗、陽光普照的工作室。安柏是有天分的,喬知道她有,就連和_圖_書他自己也有——會有足夠的空間給他們倆。還有時間的,他們還有喬的退休金。
喬退休後過了四年的閒適生活。四個春季,四個夏季,四個金紅相間的秋季。他們在冬季時忘了自我,不斷地爭執,但春季再次到來,這真是個奇蹟。球莖類植物對喬來說像是魔術,會將他們的火熱層層折疊藏起來,埋在黑暗裡,即便無人知曉,仍年復一年持續溫暖。然後開展大量、即興的顏色,生命之火的導火線向外疾走,隨著每次全新且輕微的剝落,都是不一樣的花草奇景。球莖類的外觀就跟喬一樣,看起來不甚光彩,又有一層層弱不禁風的外皮,但內心熊熊烈火兀自靜待著。
「沒關係。」喬回道,毫不拖泥帶水地將門甩上離去。也許喬獲勝了,感覺好些。但他想起安柏,感覺更糟。喬愛著她,不想要惹惱她。安柏是喬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所剩下的一切。是喬在這條路的未段僅存的夥伴。
喬坐在外頭的陽光下沉思。他的岳母今年八十九歲,她就像是冷凍乾燥過後的安柏,矮小、骨瘦如柴,幾乎是透明的,所有的笑聲和變化性都消匿了,但那些擔憂、焦慮,卻讓人想起了安柏。她住在專為年長者設計的複合式公寓裡,在那裡電動代步車總是嘎嘎地到處響著,直到所有會用到車子的人無法再使用它們為止。那間公寓十分狹小,所以安柏母親的體力毫無用武之地;她喜歡新鮮空氣,卻害怕蒼蠅、令人目眩眼花的鳥類。她也害怕蚊子,還有交通的喧囂聲,於是她終年將窗戶關上,呆坐著受苦,只為了呼吸而奮鬥。她即將步入九十歲了。這是一趟矢志要贏的馬拉松,她不斷地變換跑道,途中也停下來向後張望,讓她的競爭者使不上力。當喬和安柏在那裡過夜時,他們只能睡在冰冷客房裡的窄小雙人床上;他們從未待得夠久,沒帶過應該要帶的東西,也沒有帶著孩子一同前來。安柏的母親總說自己愛那些孩子,雖然當大衛和克洛伊過來時,她總會讓年輕人覺得罪惡。「都沒有人來看我,」她說,「我知道,我是個老女人,你們都厭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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