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請你讓他們看看刺刀術是怎麼回事,」指導教官說。打從瑞斯舉起裝了刺刀的來福槍那一刻起,我們就知道會大開眼界,無論是否心甘情願。那感覺像是看球賽時一個強擊手在選球棒。在指導教官的命令下,他俐落地做出各個姿勢,或像雕像般靜止不動,由指導教官在他身邊屈膝繞行講解,指出體重分布和四肢角度,說明應該要這麼做。最後是演出的高潮:指導教官讓瑞斯演練全套刺刀術。他迅速做完,從頭到尾保持平衡,沒有多餘的動作,用來福槍托把木頭肩膀敲下不少木塊,刺刀深深陷入木棒捆成的顫抖軀體,再拔|出|來對付下一個。他真的很行。如果說我們因此敬佩他就太過頭,但看到一件事完美執行讓人有種快|感。其他排顯然也十分欽佩,儘管我們這排沒人說話,但我想我們都有一點以他為傲。
說得太完美了。現在我們可以對地上吐口水,從容不迫,鬆一口氣寒著背往福利社走,確信瑞斯中士不會再縈繞我們心頭。誰想當兵啊?「我才不要,」每個人的心裡都在說,「我這膽小鬼才不要。」光是一個輕蔑就足夠美化我們的態度。反正,從頭到尾我們需要的也只是態度,這比瑞斯嚴格要求的信條要容易接受得多。我猜,這代表訓練結束之後,營裡出來的這群無恥而自作聰明的傢伙,將會被分派編入到龐大而混亂的美軍,但至少瑞斯不會看見;會在乎的人或許只有他一個。
「右!」我們回以軍人的整齊呼聲,大家都能明白歌詞的意義。裘蒂是那個不守信用的朋友,擲骰子般的機會把你珍惜的一切全都給了這一介軟弱平民;接下來的歌詞是一連串嘲諷對句,清楚顯示他永遠是笑到最後的人。你可以行軍、開槍、把紀律的力量發揮到最大,但裘蒂是無法被控制的力量,多少個世代的驕傲寂寞的男人,如同眼前這位優秀的軍人,被迫面對這個事實。此刻他在太陽下與我們的行列大搖大擺同行,扭曲的嘴巴大喊著歌詞:「回家也沒有用——裘蒂已經帶著你的女孩跑了。報數——」
辦事員鄭重向前,以至於咖啡撒出來一點。「聽著,」他說。「他知道這件事已經一個禮拜了——不然你要他怎樣?要是你知道某人準備奪走你最愛的東西,你會怎麼反應?你們看不出來他壓力很大?」
當我們終於改變對他的想法,似乎也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而是某個經驗改變我們對軍隊的看法,也改變對自己的看法。就是氣槍打靶,整個訓練裡唯一讓我們真正享受的。經過無數小時的軍事訓練和柔軟體操、大太陽下單調無聊的講課,以及悶熱隔板建築物裡看不完的訓練影片,我們相當期待能夠出去射擊,真正去了之後也的確好玩。那是種直接的快|感,伸開四肢俯臥在築堤射擊線,來福槍拖靠著臉頰,油亮亮的彈藥在手邊;瞇眼望向開闊大地遠處的目標,等待擴音器裡緩慢又有節奏的聲音發布施令。「右邊準備。左邊準備。射擊線準備——旗幟舉起,旗幟飄揚,旗幟放下。預備——射擊!」耳邊傳來許多爆炸聲,扣下扳機屏息的一刻,開槍之後的震動。然後,放鬆看著遠處的目標向下滑,由看不見的手在坑裡控制。過了一會兒它再次出現,一個彩色圓盤一齊被推出來,搖了一下之後再撤回,示意你的分數。拿著分數卡跪在後面的人便咕噥「射得好」或「不好」,臥在沙上的你侷促不安,再次瞄準。軍隊裡只有這件事激起我們的競爭本能,讓我們想要表現得比其他排更好,因而引發類似團隊精神的東西。
但瑞斯中士很快就毀了笑話。他甚至沒有謝謝班長們幫忙他脫身,那一整天裡,他不斷挑剔一些小細節,我們還以為那個階段早就過去了。在操場上,他抓著小佛格蒂問:「你最後一次刮鬍子是什麼時候?」
「大約一個禮拜前,排長。」瑞斯糾正他。
佛格蒂吞了口口水,眨眼睛。「沒東西刮,排長。」他說。
「事情成定局了,」週三晚餐時辦事員嚴肅地說。「命令已經下來,明天是他最後一天。」
沒多久,這改變感染了全排。現在我們和瑞斯合作而不是對抗,真正在嘗試而不是假裝嘗試。我們想當阿兵哥。有時候,我們努力的程度肯定看起來荒唐,或許還會讓一個小人以為是開玩笑——我還記得每回他下命令時我們誠摯地齊喊「好的,排長」——而瑞斯一本正經地接受,那股無限的自信,是好領袖的第一要件。他的公平一如他的嚴格,這肯定是領袖的第二要件。比如,在指派臨時班長時,他略過好幾個為得到他認可願意去舔他鞋子的人,而選了他知道會讓我們敬重的人——達利山卓是一個,其他的也都選得很好。他的其餘方法經典而簡單:以身作則,從清理來福槍到捲襪子,都是最優秀的表現,我們跟隨並模仿他。
只要是瑞斯負和-圖-書責的時間裡,他還是有許多機會欺壓我們,然而在靶場待了幾天,我們發現他緩和了一些。比如說,走在路上報數時,他不再逼我們不斷重複且一次比一次大聲,直到我們喊「一,二,三,四!」到喉嚨啞掉。他會像其他排長在一、兩次之後停止,一開始我們不知該做何反應。「怎麼回事?」我們面面相覷。我猜那回事就是我們總算有一次就做對了,聲音夠大、協調一致。我們的行軍做得好,瑞斯用這種方法讓我們知道。
到靶場的路有好幾哩,其中穿越營區的一大段必須以常行軍進行——要到過了連隊最後一條通路和建築物,我們才獲准便步行軍。但自從我們行軍有了效率,這幾乎成了令人享受的事,甚至還熱烈回應瑞斯的行軍口號。他向來習慣在我們報數之後,會來一首傳統的歌唱答數,需要我們大喊回答,從前讓我們厭惡得很;然而現在歌謠似乎變得特別震撼,這些正統民謠來自舊時的軍隊和舊時的戰爭,深植於某種我們逐漸開始了解的生活。他會從延長他的鼻音開始「左……左……左」一直到變成一首悲傷小調:「你拋下了一個美滿的家——」對此我們會回答,「右!」右腳隨之落地。同樣主題有好幾個變化:
說這句話危險而天真——「當兵」是瑞斯最愛掛在嘴上的詞——我們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秒鐘。但接著達利山卓面無表情地看了眾人一輪,看誰敢笑,於是大家放鬆下來。當兵變成一個可敬的想法,而由於這個詞和這個想法在我們腦子裡和瑞斯排長無法分家,於是他也成為可敬之人。
「三,四!」到營區外圍他讓我們便步行軍,簡直令人失落,我們又成為獨立個體,頭盔往後推,胡亂踏步前進,把整齊劃一的唱歌答數拋諸腦後。疲倦又滿身灰塵地從靶場回來,射擊的噪音還在耳朵裡響,在旅程的最後一段回到正規答數令人心曠神怡,我們抬頭挺胸,用咆哮劃開涼爽的空氣。
「鬼才會倒出來!」某天達利山卓對他吼回去,我們全都興沖沖,站著看兩人在炫目的熱度下怒視對方。達利山卓是個強壯結實的年輕人,有一對炯炯有神的黑眼珠,幾個禮拜之內就成了我們的代言人;我猜他是唯一有膽上演這場景的人。「你以為我是什麼,」他大吼,「該死的駱駝嗎,跟你一樣?」我們都笑了。
當時是夏天,營地攤在酷熱的德州太陽下。讓我們清醒撐到傍晚的是大量供應的鹽片;疲勞變成鹽從汗排出,乾了以後成為皮膚上的白色鹽紋。我們總是口渴,但軍營飲用水得從好幾哩之外的山泉運來,因此一直有節約用水的現行命令。大部分士官自己也渴到不至於嚴格執行命令,但瑞斯把它放在心上。「如果你們學不會當兵,」他會說,「那你們會學到用水規定。」水放在利斯特氏袋裡,像鼓脹的帆布乳|房,以固定間隔距離掛在路邊,雖然微溫又有刺鼻化學味,但每天早上和下午的高潮就是獲准休息拿水壺去裝滿水。其他排都是爭先恐後攻擊利斯特氏袋,不斷對著小小的鋼鐵乳|頭下手,直到水袋乾癟皺起,剩幾滴黑水滴到下面的塵土。我們不是。瑞斯認為一次裝半罐對任何人而言已經足夠,他會站在利斯特氏袋旁冷酷無情地監視,讓我們成兩列順序行事。如果有人拿著水壺在水袋下待太久,瑞斯會中止一切,拉那個人出列,說:「倒掉。全部。」
「小聲點,」辦事員說。「以後他會跟指導教官一起工作,半數時間在野營地,半數時間教刺刀術。」
「你們這些小子太自以為是了。」辦事員說,慍怒離開。
「報數——」
我想我們第一次短暫緩和對他的敵意,是發生在訓練週期之初。一天早上,某個指導教官,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尉,試著教我們刺刀術。我們相當肯定在未來即將參與的大型現代戰事中,應該不會用到刺刀術來作戰(如果真的會,到時我們是否精通閃避和推刺的技巧,大概也不會起多大作用),因此,當天早上我們的懶怠甚至比平時更純正。我們讓指導教官講他的,然後站起來笨拙地照他的概述擺出各種姿勢。
偶爾我們的忠誠度會動搖,但不會維持太久。某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坐在台階上,慢吞吞地抽菸等著去福利社和-圖-書
,開始長篇大論地討論到——彷彿為了說服自己——魯比讓我們的生活愉快許多。「嗯對,」小佛格蒂說,「但是,不曉得,跟著魯比不太像在當兵。」
夏克特笑了,用手肘推了達利山卓一下。「該死,」他說,「正合他意,不是嗎?尤其是刺刀術,那混蛋每天都能炫耀,他一定會喜歡。」
我們全部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告訴他這不是身為叛軍混蛋的藉口。
中尉震驚到只能回禮,馬馬虎虎回了一句:「好的,中士。」我想他覺得自己連「下次不要再犯」這句話都說不出口,畢竟,也沒發生什麼大事,除了他從床上被挖起來參加起床號。而我猜他一整天都在思索自己是否該責備瑞斯服裝不整,當他轉身回自己的駐紮處,看起來已經為這件事在煩惱了。解散之後,我們的隊伍爆出一陣如雷的笑聲,他假裝沒聽見。
「一,二!」
我們在靶場花了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每天一大早離開,在外待一整天,午餐在戰地廚房吃,跟食堂比起來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改變。另一個好處——剛開始似乎是最棒的一個——去靶場可以暫時脫離瑞斯排長。他帶我們行軍過去和回來,在兵營裡監督我們清理來福槍,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則把我們交給靶場人員,他們是公事公辦而友善的一群,比較在乎槍法,不太管小鼻子小眼睛的規定。
這就是他會做的事,日復一日。如果有人說他只是職責所在,我們的反應是全體來一個長長的布朗克斯式歡呼。
「噢?」夏克特瞇眼詢問。「是這樣沒錯嗎,班長?你倒是說說看,班長。」我們這桌的談話退化成俏皮話,辦事員離開。
新排長隔天早上到,一個矮胖、樂天、來自皇后區的計程車司機,堅持我們直呼他的名字,魯比。他是徹頭徹尾的好好先生,一有機會就讓我們在利斯待氏袋下自便,還笑著偷偷告訴我們,他因為有朋友在福利社工作,因此他的水壺裝的常常是可樂加碎冰。他是個懶散的教官,行軍時只有經過軍官面前才叫我們答數,也不叫我們唱什麼歌,除了一首版本不全的〈萬里拱照百老匯〉,他熱烈領頭唱,雖然歌詞記不齊。
瑞斯本來跟其他排長一如往常無聊地坐成一圈,對講課漠不關心,但他立刻起立向前。
飯後的傍晚,我們花許多時間照瑞斯的要求仔細清理來福槍。我們工作時,軍營裡撲鼻都是油和清潔劑的好聞味道,做到符合瑞斯要求之後,我們便移動到前門台階抽菸,輪流等著沖澡。某天晚上我們幾個逗留在外的比平時還安靜,我想,是因為發現平時抱怨不公的閒聊忽然變得不合時宜,不符合最後這幾天眾人開始感受到的奇異幸福感。終於,佛格蒂(Fogarty)把心情付諸字句。他是個瘦弱嚴肅的男孩,本排的矮冬瓜,也是笑柄,我猜他放下心防也沒什麼好損失的。「啊,不曉得,」他說,嘆口氣往後靠著門框,「不知道你們怎麼想,但我喜歡——外出到靶場,行軍什麼的。讓人覺得真正在當兵,你們知道我意思吧?」
「我沒那麼多鬍子可以每天刮。」
「我知道我沒必要發表演說,」他說,「我也沒這個打算。我只有一件事要說——」他往下看著自己蒙塵的軍靴。「我要祝大家一帆風順。規矩點,別惹上麻煩。」下一句話幾乎聽不清楚。「不要讓別人欺負。」
一陣短暫而痛苦的沉默,就像幻滅的愛人要分開。然後他挺胸站好。「全排,立——正!」他再一次用沉重而閃爍的目光看我們。「解散。」
「右!」
「你拋下了一個好女孩——」
嚴重宿醉或許能解釋瑞斯當天的行為,但無法說明隔天和後天的事。他沒來由地不斷欺壓我們,毀了幾個禮拜以來他小心建立的一切;我們對他的微妙尊重就這樣崩潰。
然後他會把曲子稍微變化:「你離開時裘蒂擲骰子——」
佛格蒂跟大部分的人一樣只長了幾根細毛,幾乎沒有刮鬍子的必要。「大約一個禮拜前。」他說。
當晚我們用餐回來,發現他早已打包好行軍背袋離開了。我們甚至沒能跟他握手道別。
「報數——」
「你拋下了一份好工作——」
瑞斯中士是個瘦而寡言的田納西人,穿起操作服總是整齊好看,他跟我們預期中步兵排長的模樣有別。我們很快就知道他是那種典型的——幾乎可說是原型——三十多歲、輾轉加入正規軍,一直待到後來變成大戰訓練中心的幹部,但當時他的確令我們吃驚。我們都很天真,我想大家預期的是維克多.麥克拉葛蘭那一型——結實、咆哮、強硬但可親,好萊塢傳統。瑞斯是強硬,但他從來不咆哮,我們也不覺得他可親。和*圖*書
達利山卓咧嘴給我們一個緊張的勝利微笑,開始喝,換氣時才停下來,水滴到他的胸口。「喝,」他一停下來瑞斯就喝斥。看著他讓我們渴得要命,但我們逐漸了解是怎麼回事。水壺空了之後,瑞斯命令他再裝滿。他照做,雖然還在笑,但看起來有點不安。「現在把那喝掉,」瑞斯說。「快一點。」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喝完,空水壺拿在手裡,瑞斯說:「現在拿著你的頭盔和來福槍。看見那邊的營房了嗎?」遠處一棟白色建築物在閃爍,距離一、兩百碼。「現在跑步到營房,繞一圈再跑回來。你的同袍在這邊等你;在你回來以前大家都不必喝水。好,現在,行動。行動。跑步。」
「小聲一點,」辦事員說,不安地往士官們的桌子看了一眼;瑞斯無動於衷地低頭吃東西。「不知道,那部分我不曉得。總而言之這是一筆爛交易,可知道,你們家的是營裡最棒的排長。事實上,他太強了;這就是他的麻煩。強到讓半吊子少尉無法應付。在軍隊裡,太強不是好事。」
結果是真的。當晚瑞斯在房裡,跟一個親近的同伴喝悶酒到深夜。我們在黑暗中聽見模糊的低語,偶爾傳來威士忌酒瓶的碰撞聲。隔天出操他對我們既不嚴格也不客氣,但沉默而疏離,彷彿若有所思。晚上行軍回去之後,他讓我們在軍營前稍息站了一會兒才讓我們解散,焦躁的眼神似乎輪流探測我們的臉。然後他開口說話,用一種我們從沒聽過的柔和語氣。「今天以後我不會再看到你們,」他說。「我被調職。軍隊裡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你要是找到一件喜歡做的事,喜歡的工作,肯定會被調走。」
「三,四!」
當然了,一開始我們沒想到這一面。我們只知道被他操得很兇,而我們恨死了他。我們很少見到連上中尉,一個學院出身的臃腫年輕人,偶爾出現,一來就會強調如果我們跟他合作,他也會跟我們合作。見到連長的次數更少(我幾乎不記得他的長相,只記得他戴眼鏡)。但瑞斯隨時都在,鎮定又傲慢,說話只為了下命令,笑是因為殘酷的理由。我們從觀察其他排得知他特別嚴格;比如,他有自己的方式限定水分補給。
「有,」達利山卓(D′Allesandro)說,接下來每個名字幾乎都是一樣情形。一度,他與夏克特(Schacht)、史哥格里歐(Scoglio)、西斯科維奇(Sizscovicz)纏鬥之後來到史密斯(Smith)。「嘿,史密斯,」他說,抬起頭露出一個不迷人的微笑。「你跟這些流氓混在一起做什麼?」沒有人覺得好笑。完畢之後,他把寫字板夾在腋下。「我叫瑞斯中士,我是你們的步兵排排長。也就是說,我叫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做。」他好好把我們打量了一眼。「全排注意!」他厲聲說,橫膈膜一跳。「立正!」他的暴政就此開始。到那天結束,以及之後的許多天,我們已經在腦海裡確定他是個,套一句達利山卓的話,白痴叛軍混蛋。
達利山卓瞇眼接招。「是嗎?」他說。「你這樣想?那你該看看他這禮拜出操的行為。每一天。」
「每一次撤退,裘蒂就多一塊肉。報數——」
其他排做得跟我們一樣糟,面對一整連的無能,指導教官抹了抹嘴。「不對,」他說。「不,不,你們完全沒概念。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瑞斯中士,請你到前面中央。」
「你說得對,」達利山卓嚴肅地說。「沒有好處。」
瑞斯要我們其餘人肅靜,我們安靜之後,他轉向達利山卓,瞇眼舔自己乾澀的嘴唇。「好吧,」他沉著地說。「喝完。全部喝掉。其他人離水袋遠一點,不准碰自己的水壺。我要你們統統看著。快啊,喝掉。」
「沒那麼多鬍子可以每天刮,排長。」
經過瑞斯之後,我們花了點時間才習慣他。有一次中尉來到軍營,例行性給我們關於合作的談話,照常以「好的,中士」作結,魯比的大拇指塞在彈帶裡,舒服閒散地說:「各位,希望大家都有好好聽見中尉的話了。我想我可以代表自己和大家說,中尉,我們會跟你合作,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們這一排知道誰是好好先生。」
「一,二!」
和_圖_書「什麼意思,調職?」達利山卓問。「調到哪裡?」
「所以呢?」夏克特詢問。「他要被調去哪裡?」
不過我最好指出,我們也不是多可愛的一群。十八歲、人數剛好湊滿一排、迷糊的城市小孩,決心漠然面對新兵訓練。這年紀的男孩表現漠然或許不尋常——肯定也不討人喜歡——但這是一九四四年,戰爭不再是新鮮事,憤憤不平的心態才流行。對軍旅生活投入熱情,只代表你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子,沒有人想這樣。或許我們偷偷渴望上戰場,或被授勳,但表面上我們是厚顏無恥看遍一切的年輕人。試圖把我們變成阿兵哥一定難如登天,瑞斯倒楣該做這件事。
這一席話,跟瑞斯的沉默輕蔑同樣把中尉搞得不知所措,他只能紅著臉結結巴巴說:「噢,呃——謝謝你,中士。呃——我想就這樣吧。繼續努力。」等到中尉一離開視線,大家立刻大聲發出作嘔的聲音,捏著鼻子或是做出鏟土的動作,彷彿我們踩在及膝的糞便堆裡。「老天爺,魯比,」夏克特大喊,「你幹麼這樣寡廉鮮恥啊!」
瑞斯拉長他的薄嘴唇。「你看起來像條亂糟糟的雜種母狗,」他說。「你不知道鬍子每天都要刮嗎?」
我們都失望透頂。「他以為我們是什麼,」中午時夏克特問,「一群菜鳥?」達利山卓發出叛變的哼聲表示同意。
從第一天起,他就把我們的名字唸得一塌糊塗,讓我們跟他保持距離。我們都出身紐約,大部分姓氏的確需要一點努力才能唸對,但瑞斯讓我們看見他被徹底打敗。他削瘦的五官對著名冊皺成一團,小鬍子隨著每個陌生母音而抖動。「迪——迪艾利斯(Dee Alice)——」他結結巴巴地唸,「迪艾利斯——」
所有班長吸口氣正要命令我們立正,但才參差不齊地喊了個「立——」,瑞斯就從微光中出現,站到中尉之前,說:「全排!立——正!」他來了,雖然跑步讓他有點喘,昨晚穿皺的夏季軍服也還沒換,但顯然能發號施令。他就各排點名,然後以正規軍的華麗方式踢腿做了個向後轉,完美轉了一圈面對中尉行禮。「全員到齊,長官。」他說。
出於對達利山卓的忠誠,我們沒有人笑,但他踩著笨重的腳步跑過操場,頭盔晃動的模樣的確荒謬。我們看見他在抵達營房前停下來,低著頭,把水吐出來。然後搖搖晃晃繼續跑,變成遠處飛塵裡的一個小人,消失在建築物之後,再從另一頭出現,開始漫長的回程。最後他終於抵達,癱倒在地。「現在,」瑞斯輕聲說。「喝夠了嗎?」這時我們剩下的人才允許用利斯特氏袋,一次兩個人。大家都輪完之後,瑞斯敏捷地蹲下,幫自己裝了半壺,一滴不漏。
傍晚,我們在福利社圍著他坐,他在一堆啤酒瓶後面,比手劃腳用輕鬆而我們能了解的平民語言跟我們說話。「我有個妹夫,一個聰明的混蛋;你們知道他如何離開軍隊的?知道他怎麼離開的嗎?」接著便是一個吸引人但不可置信的變節故事,期待中的唯一反應是笑。「當然!」魯比會堅稱,一邊笑。「你們不相信我?你們不信是嗎?我知道還有一個人,那才真的是聰明——我告訴你們,這混蛋真是了不得。你們知道他怎麼脫身的?」
魯比聳肩雙手一攤,好脾氣地笑笑。「為了生存,」他說。「為求生存啊,不然呢?」他滔滔不絕地為自己辯護,以蓋過我們愈來愈大的奚落聲。「怎麼樣?」他盤問。「怎麼樣?你們難道以為他不是用同樣的態度對上尉,上尉還不是一樣對營長?聽好,你們學聰明點吧,每個人都這樣!大家都這麼做!不然你們以為軍隊怎麼運作?」最終他以計程車司機的無動於衷打發掉這個話題。「好吧,好吧,你們等著看,以後就知道了。等你們在軍隊裡待得跟我一樣久再說話。」但這時我們已經和他笑成一片;他贏得了我們的心。
然而那天接下來的是密集隊形行軍,排長有絕對的命令權,半小時之內,瑞斯的不斷找碴又讓我們公開對他不滿。「是怎樣,」夏克特在排裡抱怨,「他以為自己現在多了不起了,就因為他很會耍那套白痴刺刀術?」我們其餘人因為方才差點被感動而微微感到羞愧。
起床號時尉官很少在場,尤其是禮拜一,但現在連上沒有領袖,中尉從營房旁邊小跑步過來。我們藉著建築物的燈光看見他襯衫釦子只扣了一半,頭髮凌亂;他一副剛睡醒的腫脹,滿臉困惑。他邊跑邊說,「好,你們,呃——」
佛格蒂第二次讓我們陷入短暫困惑,而再一次的,又是達利山卓揮開疑雲。「然後呢?」他聳肩說。「誰想當兵啊?」
因此我們的情感生活向內發展,大概也不令人意外。我們像沮喪的郊區主婦,吸收消化彼此的不快;我們分裂成壞心的小圈圈,再細分成猜忌變動的兩兩成群,用閒言閒語拼湊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閒賦無事。大多數的閒話可以自給自足;至於來自其他排的消息,我們就仰賴連上的辦事員:他友善、不愛活動,喜歡在食堂裡,小心端著一杯咖啡,到每張桌子散布謠言。「我從人事部聽說,」是他的引言,然後講起關於某遙遠高階軍官的不太可能為真的傳言(上校有梅毒;矮胖指揮官躲掉一個戰鬥任務;訓練課程被砍,我們一個月內會被派到海外)。但某個禮拜六中午,他講了一件不太遙遠的事;他從自己的連部辦公司聽來,好像是真的。他跟我們說,幾個禮拜以來,胖中尉一直設法讓瑞斯調職;現在似乎快成了,下禮拜可能是瑞斯當排長的最後一個禮拜。「他的日子不多了。」辦事員陰鬱地說。
「大約一個禮拜前,排長。」佛格蒂說。
瑞斯一定是跟我們同時聽到這傳聞的;無論如何,那個週末他忽然行為大變。去鎮上之前,他緊繃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有計畫地打算喝醉,禮拜一早上他差點錯過起床號。雖然他幾乎每個禮拜一早上都宿醉,可是從來不影響他白天的工作;他總是在場,用憤怒的口氣叫我們起床出操。但這一次,我們著裝時軍營裡安靜得奇怪。「嘿,他不在裡面,」某人從樓梯旁瑞斯的房門裡喊道。「瑞斯不在。」班長們令人欽佩地立刻採取主動,好言相勸或用手戳,到我們全滾到外面的黑暗中站好隊形,幾乎就跟瑞斯監督時一樣快。但巡邏的夜間值星官已經發現瑞斯不在,跑去叫醒中尉。
「你們開什麼玩笑?」辦事員氣憤地問。「喜歡才怪。那傢伙愛他的工作。你們以為我是隨便說說的?他愛他的工作,被調職爛透了。你們這些小子人在福中不知福。」
「右!」
我想我們都被感動了——我知道我有;這是他最接近說他喜歡我們的一句話。但已經太遲。無論他現在說什麼或做什麼都已經太遲,我們只感到解脫。瑞斯彷彿感覺到這點,似乎沒有打算把原本要說的話說完。
「啊,不要聽什麼就信什麼,」夏克特說。「等他真的被調職再說。」
當他罕見地傍晚還留在營裡,他會一個人,或是跟一、兩個同樣沉默寡言難接近的幹部,在福利社喝啤酒;大部分晚上和週末他消失在鎮上。我確信沒有人期望他把休閒時間拿來跟我們相處——從來沒有人這麼想過——但能夠稍微一窺他的私生活會有幫助。舉例來說,假使他對我們回憶起家鄉,或聊一聊他跟福利社朋友的對話,或是告訴我們鎮上哪一家酒吧是他喜歡的,我想我們都會感激涕零,但他從來不曾這麼做。更糟的是,我們跟他不同,完全沒有真正的生活,有每天的例行公事。小鎮是牆板與霓虹燈組合而成的塵土迷宮,到處都是阿兵哥,無論再怎麼昂首闊步於鎮上的街道,對我們大部分人而言都只帶來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夠多;無論那裡有什麼好玩的事,祕密都留在先發現的人手裡。如果你年輕、害羞、又不確定自己要找什麼,那裡是個荒涼地方。你可以待在聯合服務組織,或許有機會跟女孩子跳一會兒舞直到下面硬起來,用乳臭未乾的方式求愛;你可以勉強接受西瓜攤和遊樂場的枯燥娛樂,或是一群人漫無目的地在暗巷徘徊,照例總會碰到另一群漫無目的徘徊的阿兵哥。「所以你們想做什麼?」我們急著互問,唯一的答案是,「呃,不知道。閒逛一下,我猜。」我們通常喝啤酒喝到醉,或是吐,搭巴士回到軍營,感謝明天又是有秩序的一天。
但優秀容易讓人讚賞,卻不容易喜歡,瑞斯拒絕讓自己討人喜歡。這是他唯一的弱點,也是要命的一個,因為少了感情的尊重沒辦法持久——至少,牽扯到青少年心態的時候。瑞斯限制自己的仁慈就像限水:我們或許珍惜得到的每一滴,但得到的從來不夠,無法讓人解渴。我們很高興他忽然在點名時把我們的名字唸對,也注意到大部分時候他訓斥時不再出言羞辱,因為這些跡象代表了我們作為阿兵哥的成長,但還是覺得我們有權期待更多。
我們也很高興發現,連上那位胖中尉會怕他;中尉在場時瑞斯臉上的不屑表情,或是那年輕軍官說「好的,中士」的聲調——不自在,幾乎帶著歉意——都讓我們快藏不住笑。這拉近我們與瑞斯的距離,一種驕傲的袍澤之情,有一、兩次他在中尉背後對我們使個致意的眼色,但也就那麼一、兩次而已。或許我們模仿他的走路和瞇眼瞪視、把褐色夏季軍服的上衣改得很緊像他一樣,甚至接收他說話的習慣,包括他的南方口音,但我們從不認為他是個好好先生。他就不是那種人。他只要求工作時間內正規服從,我們也幾乎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