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都拉搖頭表示懷疑。「白人要給報酬,總是慢吞吞的。他們報仇報得快,報恩報得慢。我們慢慢看吧。」
雷石覺得叔父最後一句話有理,便離開了叔父。他靠在門邊懶洋洋地,望著門外的大街。大街在陽光下又黃又直,一個人也沒有。棕櫚樹平滑的樹幹和房屋的輪廓,遠處奧邁耶的房子,在黑林之前灌木之上,都似乎在地面熱氣之中顫抖。在雷石半開半閉的眼前,一群群黃蝴蝶飛起又降下,然後再飛起來。在他腳下,院中長草間的小昆蟲傳來呆呆的鳴聲。他看得昏昏欲睡了。
他們都圍著桌子坐了下來。奧邁耶用顫抖的手調弄了杜松子雞尾酒來請大家喝,自己也喝一份,越喝越覺得有氣力、鎮定,並更能應付局勢。他因為不知道戴恩的船出了事,由是並不知道荷蘭軍人前來的真正目的。他只猜想大概是買賣軍火的事情走漏了風聲,但除了些短期的不便,他以為也不會更有什麼。他乾了杯,靠坐在椅子中,一條腿不經意地擱在椅子的扶手上,談笑自若。隊長分開雙腿跨坐在椅子上,口角銜著一根方雪茄,在閉合的雙唇間冒出的濃煙背後,帶著奸笑聆聽奧邁耶說話。年輕的副隊長手肘擱在桌上,頭捧在雙手之間,因為長途跋涉和喝酒之故,呆呆地看著他們,想打瞌睡。
「那麼妳是見到了?」雷石問得很迫切。「是不是戴恩呀?妳見過他好多次的啦,妳該認得出來。」
坦敏娜嘴唇顫抖起來,不作一聲,只是呼吸促了。
那些陌生人乘坐著方帆雙桅船來到之前,她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她還很記得鎮上如何騷動,大家猜想不休,日夜談論得好興奮。她也記得,最初見到這些陌生人時,她是那麼怯生生的,但後來這下碇的船成了市鎮的一部分,她與他們熟了,才自然起來。其後她每天都到船上去兜售糕點。她遲疑地步上那上船的斜跳板時,那些漢子從船舷上倚身出來喝采,說些文的與不文的笑話。她就把東西賣給這些高聲談笑和顯得毫無拘束的人。船上好大一群人,不斷來來去去,有呼有應,吆喝著下令,喊叫著執行,大塊的方木頭推得砰砰響,一綑綑繩索各處拋。她在船篷下不阻礙人處坐下,把籃子放在面前,面紗緊遮著臉兒,在這麼多男人中間不怕羞。她對買餅的人都笑一笑,但與誰也不交談,任由人家說笑,就是不瞅不睬。她從這些人口中聽到許多遠方的故事,奇風異俗,與想不到的事情。這些人都非常勇悍,但他們一說起首領來,卻充滿敬畏。那個首領時常在她面前走過,直挺挺的,什麼都視若無睹,英年奮發,衣著光鮮,佩戴了許多金銀飾物,大家都站在一旁,焦灼地等他開腔下令。這時,她的生命全都湧到眼睛上頭,她在面紗後面緊盯著他入了迷,但又怕引起注意。有一天他注意到她了,便問道:「這個姑娘是誰呀?」十多個水手立刻一齊回答:「老爺,是一個奴隸,是個賣餅的女孩。」她害怕得想跑上岸去,但戴恩叫住了她。她站在面前,全身發抖,不敢抬起頭來,戴恩說了些安慰的話,並托起她的下巴,直看著她的雙眸微笑。「不要害怕,」他說。這是唯一的話;有人在河岸上喊他,他回轉頭,就沒有再注意她了。坦敏娜看見奧邁耶站在岸邊,妮娜搭著他的胳膊。她聽見妮娜活潑的叫聲,繼而見戴恩臉呈歡悅之色,並飛步跳上岸去。從此之後,她恨透了這把嗓子。
「荷蘭人來了,」雷石說,「我們可以得到報酬了。」
隊長脹紅了臉,說得很不高興:「你沒有答我嘛。」
消息傳遍全鎮時,阿都拉正在清涼的貨倉中,監督著阿拉伯職員與工人上落貨物。他聽了這消息,便把正在碼頭上忙碌著的侄子雷石叫了來。雷石看見他仍然如往常一樣,非常平靜,甚至有些高興,但覺得十分詫異。三天前,這阿拉伯人已從河流下游居民那裡聽到說,有漁民看見戴恩的船不知是被捉獲還是擊沉了。下游的人一家傳一家,布蘭基住得最近他們,於是聽到了,他為了討好阿都拉,便親身來報告。但又曾有人傳說戴恩和荷蘭軍隊打了起來,戰死在自己的船上。現在鎮上的人卻都說戴恩先去見族長,後來摸黑去找奧邁耶時,死在河中。為什麼呢?雷石覺得很奇怪;和*圖*書他滿腹疑團,深感不安。阿都拉初時也吃一驚,但因為年紀已大的緣故,懶得去解謎,便不東猜西想了。他說,無論如何,那漢子已經死了,所以不會危險了。命運的安排,尤其是對善男信女吉祥時,胡猜一番有什麼用呢?他虔誠叫了一聲「仁慈的阿拉」後,就似乎認為整件事情至此已告一段落了。
坦敏娜開步時,他用拐杖推了一下,使她跌了一跤。
雷石待要說話,卻被從戰艦上傳來的砲聲打斷。他不再理會那女孩,轉身便向屋裡跑,在院子裡遇上阿都拉。
雷石卻不是這樣,他在叔父周圍踱來踱去,扯著修剪整齊的鬍鬚。
奧邁耶說到最後一句時,口齒有些不靈。他又想起戴恩已死,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緊握著他的喉嚨。他等不及隊長他們將餐酒瓶打開,自己拿了杜松子酒,仰頭喝了一大口。隊長正在和妮娜交談著,快快的看了他一眼。副隊長因為妮娜突然出來而且長得絕頂美豔而震驚,現在漸漸復原。「這女孩真美麗動人,」他心裡想,「但終歸是個混血兒。」這樣想著,他才鼓得起勇氣,斜著望了妮娜一眼。妮娜面色鎮定,用平匀的低聲回答著隊長各項表示禮貌的問題。這地方怎樣啦,她又怎樣排遣日子的啦,等等。奧邁耶推開面前的盆子,拿了客人的餐酒,悶聲不響地在喝著。
「真好笑,好極了!」兩個軍官應著。
「兩個月前,這裡的一個阿拉伯商人把你的行動報告給巴達維亞的總部。我們在河口等著這條雙桅船,但讓它在河口溜脫了,我們只得向南追。他發覺了,把船駛進了珊瑚礁間,船上的人乘小船逃掉了。我們的小船駛近時,這艘船爆炸了,轟天巨響,我們的一條船走得太近,就翻了,淹死了兩個人——奧邁耶先生,你的投機生意弄出這樣的結果。現在,我們要捉拿這個戴恩。我們有根有據認為他藏匿在森巴鎮。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盡量不要得罪當局。這個戴恩在那兒?」
「妞兒,聽著,奧邁耶房子那邊,有許多白人會去。妳去賣些糕餅給那些海上來的人,看見些什麼,聽到些什麼,妳可以回來給我講講。日落之前來到,我送妳一條有紅點點的藍手帕。現在去吧,別忘了回來。」
雷石的話與阿都拉的要求使她穩定了一些,她腦海中又起了另一條思路。戴恩遇到一些危險。他要躲起來,不讓白人捉到。這是她昨晚偷聽到的。現在,他們都以為他死了,她卻知道他並沒有死,同時知道他藏在那裡。阿都拉那些阿拉伯人想知道白人的什麼東西呢?白人要戴恩怎樣?是要殺死他嗎?她可以把話都與白人說了——不,她不說,今晚她要去找他,讓他能夠活命,只要他肯笑一下,甚至做個手勢就成,她可以給他做牛做馬,到天涯海角,到見不著妮娜的地方。但是,這樣做也危險。那個單眼巴巴拉蚩什麼都知道,還有那個白人的老婆——她是個女巫。他們或許會說出來的。還有妮娜。她得要趕過去看個清楚。
「呀!餐酒呀!你太客氣了,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喝。我沒有這種酒,這裡的日子真不大好過。」
她離開河邊的人群,在街上蕩著,漫無目的,抗拒著要去看看妮娜——要在她的眸子中找尋自己痛苦失望的祕密——的念頭。太陽越升越高,地上的影子短了,陽光落在她身上,又光亮又炎熱,她在房子、矮樹與高樹的影子間進出,逃避內心的痛苦而不自知。在極端苦惱中,她不會祈求解脫,不知道向什麼上蒼禱告,只是拖著疲憊的雙腿在街上漫走著,對於自己要受這種無緣無故而又無可奈何的痛苦,覺得出奇而恐怖。
「不,他不像個壞蛋,倒像個傻瓜。我聽過人家講他的事,」隊長回答。
奧邁耶站起來,向露台的欄杆走去。他似乎並沒有在想隊長的問題。他看著以白布遮蓋的屍體,這時,漸沒入西方雲霞中的太陽射一些微弱的紅光在其上,隊長急抽著半熄的雪茄,等待回答,在他們背後,阿里在悄悄布置餐桌,莊重地擺出那些殘舊不堪而且不成套的餐具,錫匙兒、斷了刺的叉子、鬆柄缺口的餐刀等等。他快要忘記怎樣為白人吃飯而布置餐桌了,妮娜小姐又不肯出來幫忙www•hetubook•com•com,他有點不高興。擺好了,他退後一步,欣賞一番,甚感自豪。這樣擺法一定對了;如果主人事後發脾氣說粗話,這是妮娜活該,她為什麼不肯幫忙呢?阿里就進去拿飯菜了。
「讓我來介紹,」奧邁耶說,有些裝腔作勢似的。「這是我的小女。妮娜,這兩位艦上長官給我很大面子,肯留在這裡用飯。」
此後她再也不去奧邁耶家,而把中午的時間消磨在那艘大船的船篷下。每當戴恩走來時,她的心就越跳越厲害,直至前所未有的快樂、希望與恐懼之感狂舞在一起;及至戴恩越走越遠,這種感覺也跟著消失,只覺得很疲倦,像剛打完一場仗似的,坐在那裡呆上老半天。下午她划獨木舟回家時,常常讓船在河的緩流中漂下去。她垂下槳,坐在船尾,一手托著下巴,睜大雙眼,聆聽著心頭的低語漸漸澎湃成一首甜蜜之歌。她在家碾米時,也聽這歌;歌聲使她聽不見布蘭基妻妾的爭吵,也聽不見對她的詈罵。黃昏時,她去洗澡,站在岸邊軟草上,衣服脫到腳下,鏡子似的溪面反映著她胴體時,她又聽到這歌兒。她就是聽著這歌,讓濕頭髮披在雙肩上,慢慢走回家。夜裡,她躺在朗星底下,聽著身下流水與身上暖風的低語,聽著大自然假借森林各種微聲來說出的話,也聽著自己的心曲,就閉上了眼睛。
「是個跟你有來往的人嘍,」隊長說。「他經過這裡的時候,叫作戴恩。我們捉到他的方帆雙桅船,上面的火藥是你賣給他的。」
「真討厭,」奧邁耶答道:「一定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吧。」
妮娜從走廊處走出來。她先站在廊口,分開門簾,好讓阿里和一個馬來老婦端著飯菜出來;然後,她走到餐桌旁這三人處。
但他現在回來了。坦敏娜昨天晚上已聽見他呼叫布蘭基的聲音。她在主人後面出去,要聽清楚那醉人的聲音。果然是戴恩,坐在小船中,在和布蘭基談話。坦敏娜凝神細聽,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那種狂喜,她在剎那之前還怕自己急跳著的心房收容不下,現在化為烏有了,讓她在從前那種肉身痛苦中發抖,就如上次看見戴恩與妮娜在一起時一樣。是的,是妮娜在說話,她又是命令,又是哀求;布蘭基最初不肯,分辯著,但後來答應了。他回到屋裡去拿船槳,戴恩和妮娜在屋外低聲說話,坦敏娜聽到一兩句。她知道戴恩在躲白人,處境有些危險,所以要找一個地方藏身。她又聽到了一些其他的話,令她心胸中已忘懷多日的妒火重燃起來。在木樁間的暗地,伏低在泥濘上,坦敏娜聽得見船裡那個人的聲音,為這個人去勞動、去吃苦頭、去冒危險、去送命都是好的,只要他肯摟抱一會兒,肯看一眼,肯讓她感到他的呼息,他軟軟的嘴唇。這個人現在是坐在獨木舟中等待布蘭基回來,握著妮娜的手,說著話;坦敏娜倚著滑潺潺的木樁,覺得有一種很重的重量壓下來,要把她壓到腳下的黑水去。她真想高聲大叫,衝上前去,把他們兩人扯開;把妮娜丟進水裡,扯她到水底,不讓戴恩找到她。但她叫不出來,也不能動。不一會,頭頂上的竹台響起腳步聲,她看到布蘭基坐進他最小的一條獨木舟中,帶頭出發,戴恩和妮娜划船跟在後面。他們靜靜划過她眼前,不一會就在黑暗的溪中消失了。
「如果出了岔子,你要負責。我們準備好了,但一定要你幫忙才行。」隊長說時,滿臉不悅之色。
奧邁耶走到餐桌去。「長官,我保證他逃不了。他在我手裡。」
坦敏娜把籃子放在一段樹頭上,面向奧邁耶的房子站著,在矮樹叢上看得見屋頂與部分的白牆。那個婢女洗了水壺,好奇地望了坦敏娜一會兒,穿過灌木走回大院子去了。坦敏娜身邊一片靜寂。她撲倒在地上,雙手掩著臉。現在這麼近,她卻沒有勇氣去見妮娜了。院中的嘈雜響起來時,她就發抖,怕會聽到妮娜的聲音。她決定留在這裡,等到天黑,然後直接去找戴恩。在這裡,她可以窺探到那些白人、妮娜、戴恩所有的朋友以及他所有的敵人的一切行動。她既恨戴恩的朋友,也恨戴恩的敵人,因為他們都會搶走戴恩。她躲藏在長草中,焦灼地等待太陽遲遲落山。
「這真是荒唐,」隊長可忍不住和_圖_書了。「奧邁耶先生,這不是開玩笑的事。這人是個刑事犯,罪該處死的。我們坐下來吃飯時,他沒準兒就逃跑掉了;我們來這裡的消息也——」
有個婦女從一條小巷走到大街上,身材是個姑娘,頭頂著個大籃,人就走在籃影裡。覺察到有物移動,半睡狀態的雷石稍醒一些。他認出是布蘭基的奴婢坦敏娜,攜籃去兜售糕點——這是個每天必出現的幻影,並沒有什麼要緊。她現在正向著奧邁耶的房子走去。她或許有些用呢。雷石打起精神,跑向大門喊道:「喂,坦敏娜!」女孩子住了腳,有些猶豫,慢慢走過來。雷石等她,並作勢催她走近些。
在寂靜半晌之後,隊長又開口了:「奧邁耶先生,你可否老實回答問題,像我問得那麼老實?」
小濠的他方,戰艦上的人已在奧邁耶的招呼下,在灌木後的篝火旁,紮好營。奧邁耶本來是有神沒氣的,但經妮娜祈求懇請,總算是及時到了碼頭來迎接這些軍人登陸。隊長接受了奧邁耶的邀請,把人馬帶到奧邁耶的大院子裡去住宿,他說這次來到,反正是要找奧邁耶的——他還說,到時大家也許不大愉快。奧邁耶並沒有細聽隊長說話,他只是神不守舍地和他們逐一握手,然後帶他們到大院子裡去。他也不甚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客氣話,而為了要顯得自如,後來便重複了這些話好幾次之多。奧邁耶的失態,隊長都看在眼裡,他輕聲與副隊長說,看來奧邁耶是喝醉了。年輕的副隊長笑一下說道,希望他不要醉到連請喝茶也忘記了。他們跟著奧邁耶走上露台的梯階時,他又補了一句:「他看來並不怎麼危險。」
他站在門口,摸著灰白的鬍鬚,聆聽市鎮那頭傳來的歡迎聲。坦敏娜轉身要走時,阿都拉把她叫住。
「在這裡見得到白種人,真是歡欣萬分,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孤零零的過日子。你們也知道的啦,我們和馬來人作伴沒味道;而且,他們也不友善,又不了解我們的習慣。他們都是無賴。我相信我是長住在東岸的唯一白種人。有時有些白人從錫江或者新加坡來這裡走走——做買賣,做掮客,或者是來探險,但是不多。大約一年多前,有個科學探險家來到這裡,住在我家,從早到晚都喝酒。他優哉游哉過了幾個月,等到帶來的酒都喝光了,就回到巴達維亞,並寫了一篇內地礦產資源的報告。哈哈!很有趣,是不是?」
奧邁耶大院中的屍體是誰,不一會就在鎮上傳開了。大多數的居民上午都群集在大街上,談論著這位商人神神秘祕摸回來以及突然死去的事。他們議論這人最初怎樣在東北季候風時節中來到,其後在森巴鎮逗留了好久,再後又突然乘著方帆雙桅船離去,而最要緊的是在大堆木材中發現的屍首據說就是他,大家非常詫異,談論不休。馬密特從東家走到西家,從這群人走到那群人間,重複著他的故事——他看見叉開的木材如何勾住屍體的紗龍;奧邁耶太太如何一聽到他叫喊就跑到河邊,屍體還沒有拖上岸來,她就認出是誰;巴巴拉蚩如何吩咐他把屍體拖上岸來。「我是拉著雙腳,把他拖上來的。頭沒有了,」馬密特大聲說著,「那白人的太太怎麼會知道他是誰呢?她是巫婆嘛,大家都知道的。你們可知道那白人一見了屍,回頭就跑了?跑得像隻鹿兒!」說到這裡,馬密特學起奧邁耶跨大步的樣子,引得大家都笑了。馬密特做了這麼多事情,卻一點報酬也沒有。鑲綠寶石的戒指讓巴巴拉蚩老爺拿走了。「什麼都沒有!」他狠狠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表示非常不滿,然後走了,去另找別的人群,重複他的故事。
「哦!」奧邁耶插嘴道,「這樣呀。你們沒我幫忙不行,我和這個人很熟,我幫你們找他。」
坦敏娜向前走去,頭頂著籃子,眼望地上。她走過時,大街兩旁的屋裡,常常傳出叫她進去買餅的聲音,但她一概不理,拚命想著心事。今天一大早,她就聽到了許多說話,也看到了許多事,令她又是歡喜,又是痛苦和懼怕。太陽還未出來,她還沒有離開布蘭基家划船入市鎮,一屋人都未醒,只有她聽到了屋外有人在說話。知道了這些話,她手中便掌握著生死之權,但她胸中也多了許多憂愁。但是她臉孔仍如往常一般冷漠,她hetubook.com.com走路時身子又直,步子又輕,無人能知道她心裡的雙重負擔。只見她頭上頂著滿滿一籃糕餅,都是布蘭基的妻妾勤勤謹謹地做的。在她那柔軟筆直、走起路來優美自然的軀體裡,在她那看似無所求的溫柔眼神後面,沉睡著一切的感情、希望、恐懼,和生命的詛咒與死亡的慰藉。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有這一切的感情。她就像路旁高高的棕櫚樹一樣過著日子,渴望陽光,害怕暴風雨,然而兩者都不大覺察到。奴隸是沒有希望的,也不奢望有什麼改變。她不知道有別的天空,別的江河,別的林木,別的世界與別的生活。她沒有願,沒有望,沒有愛,也沒有懼怕,除了懼怕打罵;沒有活生生的感覺,除了是肚子餓。但這也很少,因為布蘭基很有錢,他那孤零零的房子裡有的是米。如果沒有打罵和餓肚子,她就算很快樂,她感到不快樂,那只是在幹了一天活後感到特別疲倦而已。然後呢,在西南風雨季的炎熱晚上,她就躺在屋外臨河的木台上,在朗星底下一覺無夢地睡覺。布蘭基一家都睡在屋裡:布蘭基本人睡在門口,妻妾在內,子女各跟著母親。她聽得見屋裡的呼吸聲,布蘭基的夢語,孩子突發的哭聲,後來又哄睡了。她在身下流水與身上暖風的細語中,閉上眼睛,對熱帶地方大自然一息不停的活動毫無所知。在她頭邊縈繞的濃重花香中,在日出前萬物肅靜時晨霧的籠罩下,大自然用附近森林的天籟和暖風的氣息對她說的話,都是白說了。
「你要討價還價嗎?」隊長提高了嗓子。「告訴你吧,你這樣非常不智。目前,上頭並沒有吩咐我們處置你,但我們等著你幫忙抓這個馬來人。」
「救我自己?」
「天黑之前應當逮捕,」副隊長在旁邊加了一句。
「要想炸死四十人還不止,除了你,誰還說不嚴重?」軍官嚴厲地反問道。
「我也聽見這麼說,」坦敏娜低聲答道。「今早我在河邊也見到那屍。現在到那兒去了,我可不曉得。」
她聽是聽見了,但是並不懂;她沉浸在新生活的歡樂中,也不求了解其真正的意義是什麼,或其結果會怎樣。她要嘗到痛苦和失望時,才完全醒悟到人生是怎麼一回事。當她第一次看到妮娜狹長的獨木舟靜悄悄地在布蘭基屋前漂過,舟中坐著這對戀人時,她感到異常痛苦。妒忌和憤怒生出極大的肉體痛苦,令她倒在河邊,氣喘不已,有如一隻受創無言的野獸。但她仍然每天耐心服著奴役,心裡卻充滿了無由表達、甚至不能向自己傾訴的淒涼痛楚。她躲避妮娜,如同躲避刺肉的尖刀,但是,她仍然每天到那大船上去賣餅,拿自己的絕望來餵養自己愚昧無知的靈魂。她常常見到戴恩。他再也不和她談話,再也不望她。難道他只看見一個女人的容貌嗎?難道他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嗎?他從不注意她,一次也沒有。
隊長把雪茄從口中拿出來,很不滿地看著煙上的灰,把灰抖落後,轉身向奧邁耶。
「我們正盼你這樣做,」隊長表示同意。「奧邁耶先生,你犯了法,應該將功贖罪。」
「他們說,屍體要搬到奧邁耶的大院子裡,」阿都拉說。「如果你要去看,要在荷蘭軍人未到之前去。天黑時去,不能讓人說看見我們近來到過奧邁耶的大院子。」
「你可以這樣說。你的腦袋瓜子不會搬家的。」隊長說,笑了一下。
「炸死!什麼話?我一點也不知情,」奧邁耶高聲分辯道。「是誰幹的?是誰想幹這樣的事?」
後來他走了。她最後看他和妮娜在一起的一次,正是巴巴拉蚩去看魚籃時,親眼看見那白人的女兒與戴恩在一起的那天清早。戴恩自此不見了,坦敏娜看不見人,漸漸就沒有了悲與喜,心中的愛與恨的種籽萌不了芽,一切的熱情與一切的犧牲也實現不了。她那未完全成形的原始心靈受命於她的肉體——就如同她的肉體受命於他人一般,當初她受原始本性的催促,隱隱約約生出些美的憧憬,現在都忘懷了。她回復了以前那種麻木冷淡的心境,而想起戴恩和妮娜聚合不了,也許永遠都要分開,她又覺得有點兒安慰,甚至有點兒高興。他會忘記妮娜的。這一念止住了坦敏娜殘餘妒忌的痛苦,她心裡由是得到平安。這種平安像沙漠中沉悶的平靜一樣,其所以有平和圖書安只是因為沒有生命之故。
「我不久前見過他,」她終於開腔。「傳的話是對的,他死了。老爺,你要我做些什麼呢?我要走了。」
「哦!晚餐怎麼辦呀?你們帶了個廚師,那可沒問題了。我後院裡有個舉炊的地方。我可以送一隻鵝給你們。你們看看我的鵝群,在東岸只有我這裡有鵝,哈,說不定在整個島上也只有我才有鵝。這個是你們的廚師嗎?很好。阿里,帶這個中國人到廚房去,叫太太讓他用廚房的地方。先生們,我太太不出來外面的,但女兒可能出來,來,再喝些酒,今天可真熱呀。」
坦敏娜留在潮濕寒冷之中,動也不能動,只覺命運之神突然加在她瘦削雙肩上一股無形的壓力,她全身發抖,內裡一團火在銷毀她的生命。及至曙光在黑林輪廓上加上淡金帶子時,因為習慣使然,她又拿起糕籃,照常上鎮去。她走近森巴鎮,看見人家那麼興奮,又聽見說找到戴恩的死屍,不禁稍吃一驚。這當然是弄錯了,她知道得很清楚。可惜他沒有死。她倒希望戴恩死掉,那麼他就不會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和什麼女人都不會在一起了。她現在很想見妮娜,但又說不出是為了什麼。她對妮娜又恨又怕,並感到一股不可抗的衝動,想去看看這白種女人的臉,細看她雙眸,聽她說話,就是為了這把嗓子,戴恩連自由、甚至生命都不惜犧牲。她以前見過妮娜許多次,幾個月來每天都聽到她的聲音。她究竟有些什麼了不起呢?她有些什麼本領,能令戴恩說那些話,令他不看別的臉龐,不聽別的聲音呢?
「很好,」奧邁耶說時,下了決心,「我會把這個人交給你。」
「慢著,慢著!」他高叫。「要等到我方便的時候,並要依我的辦法去做。這樣吧,吃完了飯,我就把他交給您兩位。」
「妳是要到奧邁耶家去嗎?他們說做買賣的戴恩,今早說是淹死的那個人,現在躺在那白人的大院子裡呢。」
兩位軍人深鞠躬,妮娜略微點一下頭,在父親對面坐下。大家就座後,汽船的總管拿來幾瓶餐酒。
奧邁耶轉過身來,定睛盯著隊長,「如果你捉到這個戴恩,你怎麼處置?」
坦敏娜走近了,垂頭站著。雷石望了她一會,然後問:
奧邁耶從沮喪中醒轉來,接著又滔滔不絕說了一番。
奧邁耶做了一個同意的手勢,含含糊糊地重複說:「我保證。」然後又輕快地說,「現在,我們先吃飯。」
「你從什麼地方聽到他船的消息的?」奧邁耶問道。「他藏什麼火藥,我全不知道。」
「這奴才真慢呀,」他對侄子說道,並望著女孩兒的背影,非常不滿意。
兩位軍官立刻站起來,並找尋他們解了下來的武器。奧邁耶笑起來,聲音有點刺耳。
「又怎麼處置我呢?」奧邁耶繼續問著,並不理會隊長打斷他的話。
坦敏娜心急,不沿著路走,轉身便穿過路旁棕櫚樹間的矮樹叢,一直跑向奧邁耶家。樹叢的盡頭就是奧邁耶的屋後,一條窄濠,積著由河流溢出的水,把奧邁耶的大院子和森巴鎮隔開了。河邊的樹叢濃密,遮住了視線,看不到大院子與廚房的情形,只見幾縷輕煙,又聽到後面一些奇怪的語言,她知道戰艦那些「海上人」已經上了岸,並且在小濠和奧邁耶家之間的空地上紮營。奧邁耶的一個婢女從左方走出來,彎身在清亮的水中洗水壺。右方香蕉地上,有幾棵蕉樹在搖擺抖動,有人在採香蕉。在小濠平靜的水面上,幾條獨木舟共繫在一條粗木柱上,擠迫在一起,在坦敏娜站立之處幾乎連通兩岸。院裡的呼喚、應答、哄笑之聲,有起有落,藍色的輕煙時而變得又濃又黑,團團擁到小溪的水面上,緊緊包裹著她;及至柴薪燒旺了,濃煙在豔陽下消沒,只在下風處可以聞到些木柴香味。
「許多人撒謊,」他喃喃自語。「他死過一回,又活轉來死第二次。荷蘭佬很快就會到這裡來找這人的。與其相信婦女和閒人,我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奧邁耶突然停下來,呆瞪著客人看了一下。他們笑不可仰之時,他卻在心中想那幾句老話:「戴恩死了,我所有的計畫都毀了,所有希望都完結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覺得非常不舒服。
「我們有件頗為討厭的事情找你,」他說。
「你允許我們帶來吧?」隊長對奧邁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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