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另外那個人呢?河裡找到的那個呢?」拉坎巴插嘴問道。
說到最後一句,他嗚咽起來,然後搖搖晃晃走下梯階。到了院子裡,隊長走近來,抓著他的手臂。副隊長和巴巴拉蚩緊跟在後面。
阿里咧嘴笑一下,走了;巴巴拉蚩登上通向後露台的板階,招手把奧邁耶太太叫了過來,兩人懇談起來。通過盡頭掛著紅門簾的長廊,他們偶能聽見奧邁耶的聲音,在談話之中有時會突然高起來,這時,奧邁耶太太便會意味深長地望望巴巴拉蚩。
「老爺,這可辦不到!你要知道,那個有一半白種人血統的女人很難搞,她會大吵大鬧的。還有,荷蘭軍官都來了,他們已經很生氣。戴恩一定要逃掉;他一定要離開。我們為了自己安全,現在一定要幫他。」
「得了。妳一定受到保護的,」他安慰著說。
「什麼?又瘋了!請正經點兒。」
奧邁耶定睛看著隊長,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
「你還很年輕,你真前程無量呀,」他說,滿臉睿智的模樣。
「並不是什麼不公正不適當的事。他答應將一個人交給我們,這個人在太平盛世,為了逃避因犯罪而應得的法律制裁,竟然殺了無辜的人;他原想做件大規模的歹事,事情敗了一部分,但不能怪他。你一定聽過戴恩.馬露拿這個人的。據我所知,你父親把他藏了起來。我們知道他逃到這河流上邊來。或者,你——」
「不!你不懂。你們沒人懂得!」奧邁耶大叫。「我告訴你,政府蠢極了。那麼多的金子。只我知道;我和另一人知道,但是,他不會說話的了,他已——」
「墳墓啊!」奧邁耶大聲狂叫,想用力掙脫隊長的手。「在地上的洞。你難道不明白嗎?你一定是醉了。放手!我說,放手!」
「他殺了白人!」妮娜插口,打斷了隊長的話。
奧邁耶把隊長搭在他身上的手不耐煩地撥開。但他的脾氣消得很快,隨即望著隊長,以食指放在自己的鼻邊。
「說真的,我絕對沒有非禮之事,」副隊長立刻搶辯。
「得了。不要那麼衝動。那麼,據我了解,她不歡喜禮數。我以為你說不定動了心。你知道,我們都有公務在身。」
「妳睡著了?妳今天什麼也沒有賣,回家一定要挨打了。」巴巴拉蚩說。
「你本人倒挺不錯的!」他這句話倒說得很清楚,也有點倚老賣老的腔調。他的頭垂下來,打著瞌睡坐下時喃喃自語。
他停下來,很震驚的樣子。拉坎巴點點頭。「那麼,後來呢?」他問道。
「我們在河的南口有一條小船。荷蘭戰艦靠在北面,監視著主要的入口處。晚上,我要戴恩坐獨木舟,划過隱藏的水道,上我們的船逃走。他父親是一個很有權勢的王侯,讓他知道我們慷慨大方。讓小船載他到安培拉瑪。這樣,您便十分的光彩,又可以得到有權勢的人為友。奧邁耶一定會把屍體當作戴恩,交給荷蘭軍官,那些蠢白人則會說:『這很好,以後大家沒事了。』這樣,族長,你就不用擔心了。」
「這就是戴恩,」奧邁耶對圍著他默不作聲的人說。「我履行了諾言。最初有一個希望,然後又一個,這是我最後的希望。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以為這裡只有一個死人嗎?我跟你說,你錯了,我比死人死得更硬,你們為什麼不來吊我呢?」他突然向隊長提議,語調很友善。「我說——給你聽,這只是形式——形式問題罷了。」
奧邁耶停止了自語,張開眼睛。他一把抓住女兒的手,按到自己臉上;妮娜用另一隻手拂平父親蓬亂的斑髮,雙眼在父親頭頂上望著隊長,眼神中含有挑戰的意味。隊長這時已恢復鎮靜,以冷靜的眼睛回盯著她。他們可以聽見水手遵命集合在露台下的腳步聲。副隊長走上梯階,巴巴拉蚩站起來,有點緊張,把一隻手指放在唇上,想吸引妮娜注意。
「誰躲在那裡呀?」巴巴拉蚩高叫。「趕快出來跟我說。」
「不過,這時他便聽而不聞,聞而不懂,他的手當然也沒有力氣。他今晚可不要聽聞到什麼東西。」
「……什麼不忠心和沒原則!你們做了些什麼,要我忠心?你們控制不住這個地方。我得要照顧自己,可是我要求保護時,你們卻恐嚇我,瞧我不起,又當我面說那些阿拉伯人詆毀我的話。對我說!我還算是個白人呢!」
「妳在這裡做什麼?」巴巴拉蚩問道,覺得很奇怪。「我差點兒踩在妳糕籃上了。難道我是達雅克人,妳一見我便要躲起來嗎?」
那晚——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太平而繁榮的森巴鎮看見「奧邁耶的痴夢」燈火通明,荷蘭的水手把船上的提燈都拿來掛在露台下,兩位軍官在那裡開庭研究巴巴拉蚩報告的真相。巴巴拉蚩又重新成了要人。他說得滔滔不絕、頭頭是道,還呼天喚地來證明他所說和*圖*書的都是事實。另外還有其他證人。馬密特和其他許多人受到細密的審訊,時間直拖到深夜。荷蘭軍官也派人去找阿都拉,但是他以耄耋為詞而辭謝了,只派了雷石來。馬密特受訊時被迫交出腳鐲,隊長說這是戴恩死亡證據之一,要附在報告書呈報上去,就放進自己口袋裡,馬密特看得又憤怒又委屈。同樣原因,巴巴拉蚩拿去的戒指也被收起來。但是這位經驗老到的政客,一開始就想到會有這損失的。只要白人相信,他對損失並不介懷。
「非常可惜,他們都是白人。是的,因為這混蛋胡作妄為,兩個白人喪了生。」
巴巴拉蚩急步走到水門,但未出門時,又停下來環目望了院子一下。院裡有光有影,燒著旺盛的火,四散坐立著拉坎巴的士兵和侍從。他自己的房子也在這院裡,這森巴鎮的政客頹喪地自問,什麼時候以及怎麼樣才能再回到那房子裡去。他現時受命去對付一個人,這人比他見過的一切野獸都更要危險:這人高傲,像王侯一般任性,又戀著個女子。而他要去跟這個人說的,是冷冰冰的做人處世的道理。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呢?假如這個人自以為榮譽受損或感情不受重視而生氣,突然發起瘋來,怎麼辦呢?這位睿智的參謀會無疑地首當其衝,死亡會是他的報酬。除了這可怕的情形外,還有那些白人傻瓜夾在中間搞三搞四的危險。巴巴拉蚩想到給流放到遙遠的馬杜拉的景象。這可不比死了更糟嗎?還有那個目露凶光的半白種女人。他怎知道這種不可理解的東西會不會做出些什麼呢?她知道的事太多,因此殺戴恩是不可能的。這一點倒是確實無疑。但是,一把鋒利的粗邊短劍總是一個默不作聲的好朋友,巴巴拉蚩想道,一邊愛惜地細視了一下他的短劍,然後嘆口氣,把它放回劍鞘,就去解開獨木舟。他解開纜索,把小舟推到小溪,划起槳來時,生動地了解到國家大事一有女人夾在裡面,則麻煩百出。當然,這只是年輕女人而已,對奧邁耶太太的老謀深算,以及那種隨著年齡而來到女人心中的設謀定計的能力,他可敬佩得五體投地。
「他們都在前面露台上吃飯,」阿里答道,「老爺,別擋著我。我在給白人端菜,忙得很呢。」
忽地猛扯布蓋,屍體從厚木板上硬挺挺地滾下來,毫無辦法地跌在他腳下。
「這樣,即使赴湯蹈火,我也要把他找來交給你們,」她突然衝口而出,說得很有力。「我真不要見你們的白臉孔。不要聽你們溫和的聲音。你們是這樣跟女人交談的,一見臉蛋兒漂亮,就甜言蜜語。你們這種調調兒,我早聽過了。我搬到這裡來住,是不希望再見到白人,除了這個之外,」她用較柔順的語調加了一句,並以手輕撫父親的臉頰。
「噢,族長,我面前的是誰,我怎麼敢騙呢?」巴巴拉蚩答道。「沒有了您,我便一文不值。我跟您說的都是真話。這麼多年來,我在您庇護下得到安全。現在不是疑神疑鬼的時候。情勢非常危險。在日落之前,我們要想出辦法來,立刻行動。」
「他們把老太婆叫了出來,」巴巴拉蚩繼續說下去,「他把事情都告訴她們——那艘方帆船,以及他怎樣想要炸死許多人。他其實已經知道荷蘭佬就快到了,雖然他並沒有跟我們說;他知道處境異常危險。他以為殺了許多荷蘭人,其實只死了兩個,這是我從戰艦上的水手口中聽來的。」
「妳是個好孩子,」奧邁耶心不在焉,低聲說著,放開了妮娜的手。
坦敏娜做了個手勢,表示會照做的,然後注視著巴巴拉蚩走回窄濠的另一邊,消失在奧邁耶院子邊的灌木叢中。她從窄濠邊移後些,再倒下在草堆中,臉部向下,乾著眼睛,悲痛得全身發抖。
「是的,」巴巴拉蚩低聲答道。「他今晚就會睡得很熟了。」
奧邁耶努力說話時,打了一個寒顫,又再次做了一個不明所以的手勢,似乎擺脫了那握住他喉嚨的無形之手。他血紅的眼睛,望望這張臉孔,又望望那張臉孔,一無目標。
森巴鎮的政客,在活躍的好奇心支使下,匆匆忙忙跑到屋前,但到了那裡,就緩慢小心,一步步爬上露台的梯階。到了梯階最高一級,他靜靜坐了下來,腳放在低一級梯階上,準備好倘若不受歡迎,便可急步逃走。他這樣覺得相當安全。桌子的末端差不多直對著他,他看見奧邁耶的背,正面則對著妮娜,又看見兩位軍官的側面;四人中,只有妮娜和那位年輕些的軍官注意到他靜悄悄的來到。妮娜垂下眼皮片刻,表示看到了巴巴拉蚩;她繼而和那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輕的軍官談話,軍官馬上轉頭注意著她,但她的雙眼盯牢了父親的臉,奧邁耶則放盡喉嚨說著。
「是呀。那個總長跟我說話——因為我以您的名義向他敬禮——他用了好重的字眼。我從來沒有,」巴巴拉蚩稍停一下,神態看似有些擔憂,「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白人長官這麼光火的。他怪責我們不小心,也許過失還更嚴重,他說他要直接和族長談,說我無足輕重。」
「他一定不能落在荷蘭佬手裡,」拉坎巴說:「但是,要是能不動聲色,把他幹掉。」
「沒有呀!」隊長答道:「聽到什麼?」
巴巴拉蚩舉高手。
「對的,」奧邁耶太太極力同意,但是小心壓低了嗓子。「假使他聽到的話,他會殺人的。」
「好了!不要再來這一套了!」隊長不耐煩起來。「把你的朋友交出來吧。」
兩位軍官互望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奧邁耶先生,你現在帶我們去,」隊長說。
他划得滿悠閒,過河時,讓獨木舟漂流下去。太陽還高,現在毋須著緊。他的事情要入黑才可進行。他避過林格碼頭,繞了一圈,划去奧邁耶屋後的窄濠。那裡已停泊了許多獨木舟,船頭都聚在一塊,綁在一條木樁上。巴巴拉蚩也把獨木舟推到那裡,然後上岸。在窄濠另一邊的草叢中,有些東西在蠕動。
「真的!這不過是可能罷了。但如果這不是真的,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如果我們有十條船,我們可以在各小溪上巡邏,但那也沒什麼用。那個醉瘋子說得對,我們控制不了海岸這帶。那些人無法無天。我們的睡床吊起來了嗎?」
「荷蘭軍官生很大的氣嗎?」拉坎巴好奇地問道。
「哼!怪誕,絕對不錯。你跟她說了些什麼?我只是忙著對付她父親。」
「你盡快把他弄走。這件事情真擔心。」拉坎巴嘆息著說。
隊長仍然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同意。
「在布蘭基的墾地上——最遠的那塊,離房屋老遠。他們就在那晚去的。白人的女兒帶他去的。這也是她親口跟我講的,講得毫無遮掩,因為她一半是白種人,所以不知羞恥。她說,戴恩在這裡那一晚,她在那兒等著他來;然後,過了很久,他從黑暗裡跑出來,疲乏過度,跌倒在她腳下。他像死人似的躺著,但她摟抱著把他救回,口對口的用自己的氣使他恢復呼吸。這都是她當著我面說的,正如我現在當面說給您聽一樣,族長。她就像白種女人,不知羞恥。」
巴巴拉蚩逕向廚房找奧邁耶太太。院裡喧鬧得很。一個陌生的中國人占住了灶頭,正高聲叫著要多個鍋子。他用廣東話夾雜著蹩腳的馬來話在罵那些站離一旁的女傭,她們對他的粗暴又是懼怕,又覺得好玩。營火旁圍坐著戰艦上的水兵,他們說些慫恿助興的話,其中混雜著嘻笑和嘲弄聲。在這喧鬧和混亂當中,巴巴拉蚩看見阿里拿著一個空碟出來。
「我懂得,我懂得,」隊長安慰著他說。
他看到他似乎並沒有留意他的話,仍然坐定在那裡,半閉著眼,感到氣餒。
「他說些什麼呢?」巴巴拉蚩很熱心地問。「妳應該聽得懂的。」
兩人停了口一會兒,聆聽奧邁耶高聲說話,直至他的聲音低下來像普通交談時那麼樣。巴巴拉蚩接著問,「要是他想做卻做不來,我們還怕什麼?」他重複說,「我們怕什麼呢?」
「奴才這樣替族長您辦事,相信您老人家一定會有所重賞。這我是知道的!那白人為了不能拿到寶藏而非常傷心,貪財的白人都是如此。等所有的事情搞妥後,我們或許可以從白人那裡拿到寶藏,戴恩一定要逃走,奧邁耶卻千萬不要死了。」
「我忘記他們的話了。只聽懂一些。他說起京城裡的白皇帝,一點兒也不尊敬,說到保護,又說他受了許多委屈,他這樣說了幾次,其他的我就不懂了。聽!他又說話了!」
「哦,那當然。不忘公務嘛。冷淡的斯文,沒有別的了。」
「好的,」巴巴拉蚩說,「我立刻就去;至於戴恩呢?」
「嗨!嗨!妳——」他莫名其妙,不禁口吃起來。
「聽,」她說,「他喝多了。」
「奧邁耶太太在那兒?」
「唧!唧!唧!」巴巴拉蚩連聲說著,裝出吃驚的樣子。但獨眼裡閃現著歡樂的光彩。「以後,這些白人之間會有很大的麻煩了。我現在要繞到前面去看一下。妳告訴女兒,她要突然到遠處去,去到了,光彩得很。還告訴她,戴恩不能留下,否則的話,他死路一條。他走時,也不是一個人走的。」
「這可不成呀,」隊長對僚屬說,「把兵都集合在院子裡。我一定要他好好地跟我們說。喂!奧邁耶!你醒醒,你要說了算數呀。你保證過的,你以名譽保證過的。」
他們兩人都笑了一下子,還不想睡,便在露
m•hetubook.com.com台上並排踱起步來。月色已靜悄悄升過了樹梢,突然把河面變成閃耀的一片銀色。森林離開了黑色的包圍,在閃耀生光的水面上顯得陰沉而淒苦。微風已止,周圍是一片無聲無息的寂靜。
「不知道,」另一個輕聲答道。「一個發狂,一個喝醉了。但也不是真那麼醉。這真古怪。看!」
兩人就像水手一樣,在露台上有板有眼地重步踱來踱去,不作一聲。腳下的鬆脫厚木板有節奏地吱吱作響,在晚上萬籟無聲中聽起來很刺耳。就在他倆要轉回身來,年輕的那個止步細聽。
「奧邁耶,你喝夠了,」隊長說,同時燃起一支雪茄。「現在是把你的俘虜交給我們的時候了吧?聽說你把那戴恩.馬露拿藏在什麼安全的地方。但我們最好還是先把這件事辦完,然後再來喝酒。來!不要這樣望著我。」
「沒有,」隊長傾耳細聽了一會說。「你們這些小伙子整天都聽到女人聲音。如果你想做夢,不如鑽到床裡去吧。晚安!」
奧邁耶木無表情的眼睛呆瞪著隊長,顫抖的手指在喉嚨間亂摸。
他停下來,只是有氣無力地笑一下,伸手想拍一下隊長的肩膊,但拍不到,卻推翻了桌上兩個空酒瓶。
隊長望著她,覺得驚異。
「金錢,」他說話有點困難。「嗨!一隻手放在氣管上,你知道的啦。你一定會原諒的。我是想說——以一點點金錢換一點點火藥。那沒有什麼吧?」
「你剛才說他現在躲在什麼地方?」拉坎巴問道,終於打破了充滿凶兆的寂靜;兩人迷落在這寂靜中許久了。
樹梢最後一絲殘陽已不在,河流突然變得黑暗一片,在萬籟俱寂中,流水的潺潺聲似乎充塞了落在大地上的巨大暗影。
「兩個人,」奧邁耶說時口齒不清。因為要振作著說話,似不能保持身體平衡。他很快踏前一步,免致跌倒,但身體仍是前後搖擺。「兩個人,」他又開腔了,說得很辛苦。「兩個白人——軍人——可敬的人。我是想說——君子人。你們是君子人嗎?」
「十點鐘了。」隊長說道,望望手錶,打了一個呵欠。「我們回去時,上司會稱讚幾句。這件事真麻煩。」
「不會,他不會一個人走的,」奧邁耶太太慢慢重複著,神態若有所思。她看著巴巴拉蚩繞過屋角,自己則躡進走廊裡。
「我老了,也不怕死了,」巴巴拉蚩答時,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妳怎辦?」
巴巴拉蚩抬頭望望那支越出院中矮樹的旗桿,那面荷蘭三色旗,自今早艦隊抵達時升起以後,首次稍微動了一下。在樹葉細微的沙沙聲中,微風隨之而至,任性戲弄了一番這象徵拉坎巴權勢以及他甘心為奴的旗幟;其後微風增強成強風,將這面旗在樹頂端吹得很直很穩。一塊黑色的陰影沿著河流奔跑,翻滾著過來,遮住了西沉陽光的光輝。一大塊白雲慢慢飄過漸暗的天空,掛在西方,似乎在那裡等候著太陽。隨著第一絲海風,人和物都驅走了炎熱下午那種沒精打采的感覺,振作起來。
兩人已在族長的會客室裡坐了一個鐘頭。巴巴拉蚩一看到荷蘭軍人登岸,便立刻渡河來向主人報告早上發生的事情,並和族長商量,面對新形勢應該怎麼辦。兩人都因事情出乎意料,感到困惑而且恐懼。現在,族長交叉著雙腿坐在椅子上,凝望著地上;巴巴拉蚩蹲在附近,神情非常頹喪。
「奧邁耶,這才像話呀。」隊長以鼓勵的口吻說道。「你要到什麼地方去?那裡只有些木板,來,」他繼續說著,輕輕搖了奧邁耶一下,「我們用得著船嗎?」
她這時看到巴巴拉蚩,便突然不再往下說,但一陣子坐立不安,只是用腳急踩著地板。並排站的兩個軍官看得有些奇怪。
巴巴拉蚩和奧邁耶太太好奇地聆聽著,身彎向前,耳朵都向著走廊那面。每當喊叫得響時,兩人就互望一下,裝出一副怪模樣,表示受不了這種粗野不文之風。喧鬧過後相當時間,他們還保持著那姿態。
「為了你的緣故,我真覺得難堪,」隊長說道。「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權利要求你做什麼事,」他說下去,說時有些腼腆之態,「除了或者是請你離開這痛苦的場合,但我覺得一定要——為了令尊的好處——建議你去——我意思是如果你能影響他的話,現在就應該勸告他遵守先前許下的諾言——在他弄成這樣之前許下的。」
奧邁耶站了起來,扯著女兒的手臂。他遲疑片刻,放開女兒,蹣跚走到露台中間。他振作一下,站得很直,呼吸急促,眼睛裡冒著怒火,四面看看。
「那是他的一個水手罷了。當他的獨木舟給河中的浮木撞翻後,他們兩人就一起游泳,但這名水手一定是受了傷。於是,戴恩游泳,托著他。他先把這水手藏在矮樹叢裡,然後到奧邁耶家去。他們一起下來時,這水hetubook.com•com手已經死了;後來老太婆說出一個辦法,戴恩覺得很好。他除下腳鐲,折斷了,絞纏在這水手腳上,又把戒指戴在這奴隸的手指上。他又脫下自己的紗龍裙,兩個婦人抬起這個屍體,他於是給這個不需衣服的東西穿衣。他們的目的是想瞞天過海,矇騙鎮裡的人,說假話。這樣在白人來時,便不會有人去通風報信。然後,戴恩便和那白女人去找布蘭基,找個藏身之所。老太婆嘛,留在死屍旁。」
「準備好了,隊長。」
「對的,對的!」拉坎巴說。
「你聽到嗎?」他問道。
「逮捕!」奧邁耶大笑起來,笑得頗不自然。「哈!哈!哈!逮捕!哼,二十年來,我一直都想離開這鬼地方,但離開不了。你聽到了嗎?我離不開,永遠都離不開!永遠!」
「吊了,我已經叫過總管了。那兩個人好不奇怪的,」副隊長說,向著奧邁耶的房子揮一下手。
「士兵準備好了?」隊長問道。
「是的,她自己有個魔鬼在耳邊替她出主意,」巴巴拉蚩也同意。「她用盡氣力把屍體拖到擱淺在河邊的亂木堆,這些都是在暴風雨過後趁黑做好的。然後一直等著。一到天亮,便用塊大石把屍臉打爛,再推進亂木裡去。她一直留在附近,監視著。日出時,馬密特.班渣來了,發現了這屍體。鎮上的居民都相信了;我自己最初也上當,但並不是很久。那個白人也相信,傷著心,跑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們時,我因為有所懷疑,便質問老太婆,她害怕我生氣,也怕你的權勢,便和盤托出,並要我們幫助救戴恩的命。」
「我好像聽到一聲叫聲。是個女人的聲音吧。在那一所房子裡。呀!又有了!聽到嗎?」
「白人都在那兒呢?」巴巴拉蚩問。
奧邁耶的聲音再次響起來了,他兩人也再次中斷談話,聽著混亂但高聲的說話聲。話聲一陣陣,時大時小,有時出乎意料停頓下來,有時又喧聲重複,在一連串無意義的吭叫聲及奧邁耶拳搥桌面的咚咚聲中,他們清楚聽到一些字兒和句子。在短短的靜下來時,可以聽到玻璃杯子因擺在一起及受震盪而發出的高亢抱怨聲,這些聲音慢慢變弱,但隨著因一個新意念、一連串新的急促說話而帶來的拳搥,又再變成喧囂的鳴聲。最後,爭吵聲停止了,玻璃杯子受震盪傳出的低微怨訴聲也勉強消沉成寂靜一片。
「用不著,」奧邁耶惡毒地答道。「你用得著一個墳墓。」
「我能夠相信你的話嗎?你說的像個故事,像說給營火旁半睡半醒的人聽,而且像女人講的。」
但是,巴巴拉蚩不是這樣容易揮之即去。他一向知道主人也和所有的偉人一樣,喜歡把挨苦冒險的事交給下屬去辦,而自己不理。但是,在現在這麼困難的環境下,族長一定也要盡他的本分才行。他對白人說自己很不舒服,或者對全世界說自己很不舒服,都沒關係,只要他肯負起責任,推行巴巴拉蚩考慮周詳的計策,起碼也推行一部分。巴巴拉蚩要派十二個人,駕駛一條大獨木舟,在晚上去布蘭基的墾地。他們可能要去制伏戴恩才行。依巴巴拉蚩看,戀愛中的人是難望有理智去離開所戀而求安全的,這時便只得動武來使他走。族長可否派一些忠實可靠的人來駕駛獨木舟呢?整件事情一定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或者,由族長親自出馬,如果戴恩真的執迷不悟,拒絕離開藏身之所,則族長可以用權勢來影響他。族長不做肯定答覆,又急催巴巴拉蚩趕快起程,恐怕荷蘭軍人會突然來找他。年邁的政治家只好告辭,走進院子裡。
「對,對,」拉坎巴喃喃自語,像是在沉思些什麼。
「聽著!」奧邁耶終於開腔了,「你們都留神了?他是個危險人物。」
「妳現在回家去。很晚了,」巴巴拉蚩嚴厲地說道,「告訴布蘭基,說我在半夜前會去到他家附近,叫他準備好,要有遠行。聽懂了嗎?到南部去,很長的路程。在日落前告訴他,不要忘了我的話。」
「才兩個!」妮娜大聲說道。
審訊完結,他是最後離開的其中一人;他走時認認真真地問自己,白人真相信嗎?他並不敢確定。可是如果他們只相信一晚,他就可以幫助戴恩逃脫,自己也安全了。他急步離開,不時回頭張望,害怕有人跟蹤,但一路上都看不到也聽不到什麼。
「爸爸!爸爸!」她大聲叫著,伏在父親身上,苦苦哀求。「看那兩人這樣望著我們。叫他們走吧,我受不了。叫他們走吧。你就照他們的話去做,讓他們走。」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只是在自說自話,然後,便搖搖晃晃走回家去。阿里怯生生地走過來想攙扶他,他大聲罵道:「滾開!」吃驚的男女站成一堆堆,遠遠望著他時左時右地走回家去。他緊抓著樓梯扶手,借力登上梯階,走回屋裡,勉強走到一張椅子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便重重地跌在其中,坐了一會,因為疲乏和發火而不斷喘氣,周圍張望想找妮娜。當他聽見巴巴拉蚩在院子裡的聲音時,他向院子做了一個恐嚇的手勢,一腳踢翻了面前的桌子,使桌上的餐具都轟隆一聲跌碎在地上。他繼續自言自語恐嚇了幾句,然後頭跌在胸前,閉上眼睛,深深地嘆息一聲後,就睡著了。
坦敏娜站在他面前,脹紅了臉,不作一聲。巴巴拉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覺得非常滿意。他心裡決定多付布蘭基那賊五十元,把她買了過來。這小妞兒很討他歡喜。
「我相信——」他再次開腔。
「我很累,所以——就睡著了。」坦敏娜低聲說道,有些慌張。
「怎麼回事呀?是什麼事呀?」年輕點的低聲問道。
「在走廊裡。她在聽他們談話。」
他掙脫了隊長的手,搖搖擺擺走到木板堆那裡,那個用白布蓋著的死屍就躺在那裡;他很快地掉轉頭來,望著幾張興致勃勃的臉孔所圍成的半圓。夕陽沉得很快,把屋子和樹的長長陰影都投在院子裡,但一絲餘暉仍在河面上泛漾著,河中還有些亂木飄浮,在淡紅的夕照中顯得漆黑而清晰,在河流東岸林中的樹幹已經朦朧不見了,樹梢的枝葉則仍在殘陽中搖晃。微風之中,空氣沉悶而寒冷,在水面上輕輕地吹著。
奧邁耶太太做了個輕蔑的手勢,似乎對奧邁耶膽小不敢隨便殺人,鄙夷得說不出來。
「奧邁耶,不要那麼凶,」隊長抗辯道:「你說的,我都聽過了。」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呀?」奧邁耶問,神態凶悍。
「多死幾個也可能的,」妮娜插嘴說道。「如果你捉到這——這個混蛋,你就走了吧?」
「我是個老太婆,可不想死,」奧邁耶太太反駁道。「她又是我女兒。我要哀求族長庇護,盼他念在從前,我們都年輕時,他——」
隊長轉頭望著妮娜,她靠後坐在椅子中,一直在注視著父親。
「你說什麼諾言呀?」妮娜突然問道,並離開座位,走近父親身旁。
巴巴拉蚩好像不相信。
沒有人回答。巴巴拉蚩便邁過一隻隻小船,走到窄濠另一邊,用拐杖向可疑之處惡毒地猛插。坦敏娜喊了一聲,跳出來。
「有時,酒的鬼會不讓他睡,他便整晚在露台上走來走去,咒罵人;我們便站得遠遠的。」奧邁耶太太解釋給巴巴拉蚩。這是她結婚二十年來的經驗之談。
「你喝醉了,但並不是醉得連做什麼也不知道。不要再這樣瘋瘋癲癲了,」隊長非常嚴肅地說,「不然,我可要在你自己屋裡逮捕你了。」
他顫抖著手,在酒瓶間摸索著,試了一個又一個,一直在喃喃自語,「沒有酒了,」他不滿地咕噥著。
月亮升得更高,溫暖的陰影變小,慢慢消失,好像是要在冷酷的月光之前躲藏起來。
「噯,老爺,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是和這人住了許多年嗎?我年輕時,他疑神疑鬼,我許多次在他眼中看到的凶光還少了嗎?他要是我們的族人,這種凶光我沒命看第二次的。但他——」
奧邁耶太太看來並不以為然。
「你認為這些都是真的嗎?」副隊長問道。
「哈!」拉坎巴高叫,「她真有頭腦。」
「死了,僵了,」奧邁耶說,並周圍望望,苦笑一下。「對不起,沒有能做好些。你們也沒法吊死他。你們各位先生都看得見,」他說得很沉重,「他沒有頭,連頸也差點沒有了。」
巴巴拉蚩未下船,先在大空地上逗留了一會,只見長滿濃茂樹葉的樹投下一片片黑色的陰影,似乎都在滑溜的強光洪流中浮動,這洪流浮上房屋,又流過柵欄,漫到河上,碎成無數炫目的小波浪,就像一條以青藍和金色織成的帶子,兩旁鑲的邊是斑苔河兩岸森林的青翠色。現在,還沒有午風吹來,一切都極其平靜,不規則鋸齒形的樹梢頂一動也不動,就像一隻執筆不穩的手在蔚藍色炎空上描出來的。在高木柵蔭影處,飄浮著由附近森林吹來的殘花味道,還有些魚腥;炊火時而冒出一陣陣辛辣的濃煙,旋流到茂密的樹枝下,又慵倦地依附在燒過的草地上。
「那麼還說什麼原則幹嘛?我需要錢,我拿火藥來換。我怎麼曉得你的混蛋手下會炸死呢。原則!呸!」
「這是酒鬼在作怪了,」奧邁耶太太輕聲說。「是的;有時沒人聽他,他也這樣說話的。」
「為了留著他鍾愛的女兒,他會毫不猶疑殺掉我和你。」奧邁耶太太說。「姑娘不在了,他像脫鍊的魔鬼似的,那時你我可得要小心。」
「和族長談!」拉坎巴重複說這句話,心裡盤算著什麼。「你聽著,巴巴拉蚩,我現在很不舒服,要進去休息;你過河跟白人說吧。」
巴巴拉蚩站起來,走近主人身旁,說得很認真。
「現在去吧,巴巴拉蚩,去吧!」拉坎巴說著,站了起來。「我現在很不舒服,要服藥了,你就這樣告訴荷蘭長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