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是呀!」她慢慢的說,「但是我要再聽你說——每一天,每一夜,我每次問的時候都說,永遠不要因為我問你而生氣。我怕那些不害臊、眼睛凶巴巴的白種女人。」她把他的臉仔細的端詳了一番,接著說:「她們很漂亮嗎?她們一定很漂亮。」
他聽著拖曳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自己爬起來,心裡對這個如此野蠻而又如此迷人的女人暴怒欲狂,但又啞口無言。恨她,恨自己,恨他所有認識的人,怨天怨地,怨他抑鬱胸腔吸進的空氣,恨空氣因為空氣使他生存,恨她因為她使他受罪。但他又離不開那道她通過的小門。他蕩開了一點點路,又折回來,靠著院子頹然倒下,卻再次猛然躍起,只為著想擺脫這種魔力,這種摶住他,使他再痴痴的順服、狂怒的回頭的魔力。在那覆蓋頭上扶疏枝葉的沉靜莊嚴的庇護之下,在無數樹葉保護中白鳥比翼而眠的高枝之下他顛動得有如旋風中的一粒灰塵——隨風起落,旋轉不停,但始終近在門口。在那陰沉沉的漫漫長宵裡,他徹夜與無形的對手搏鬥,他跟影子、跟黑暗、跟寂靜搏鬥,他搏鬥時寂然無聲,打著空拳,從一邊衝到另一邊;他頑固而無告,每次都給擋回來,就像一個人囿於無形的魔術圈中著了魔一般。
「絕不行!我情願刺進自己的心裡!」
她這麼激烈,他既感到困擾又有些得意,說道:「好啦,現在我跟妳在一起了。我回來了,走開的是妳呀!」
「我已經答應過了。我沒有自己人了,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只有你一個了?」
他張望著,聆聽著,可是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過了一會,一片黑暗好似在眼前浮動起來,像一幅透露動作但隱藏形象的幕幃,接著聽到輕碎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通往拉坎巴院子的門忽地一響。他一躍向前,衝到粗糙的木材旁,及時聽到有人在說,「快!快!」然後是另一端上了門閂,把門關好的聲音。他舉起雙臂,手掌按著木柵,向下一滑,在地上跌成一堆。
接著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她的聲音在屋裡說話,聲音很嚴厲,聲調焦躁粗暴,然後又聽到呻|吟聲,以及筋疲力竭、斷斷續續的低語聲在作答。她說得響些,他聽見她激動地說:「不行!不行!怎麼也不行!」
「近點!近點!」他囁嚅道。
「我對一個離開我三天的男人該說些什麼呢?三天!」她重複說,作弄地在威廉斯眼前舉起三隻手指,他一把去抓她的手,但是她早有防備,把手一縮放在背後。
「愛伊莎,」他喊叫道,說的話衝口而出,又急促又緊張。「愛伊莎!我怎麼能住在這兒?信任我吧,相信我,我們離開吧!走得遠遠的,很遠很遠,你跟我兩個人!」
「妳累了,愛伊莎。」
他夢囈般說:「乖呀!」她向著大屋奔著去了。
她突然一衝把他拋在一旁,他的頭重重碰在地上。他躺在那兒像是楞住了,臉孔向上,一動也不敢動,看不見掙扎,只聽到瘋狂的恐懼中刺耳的尖叫,聽到她憤怒的低語,又一聲尖叫變成了呻|吟。他最後站起來時,看到愛伊莎跪著俯在她父親身上,他看到她身子向後仰竭力想壓制他,看到奧馬扭曲的四肢,一隻手舉在她頭上,又看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本能的一步向前,但她狂野的向著他,扭回頭大喊:「退後,不要走近,不要……」
然後又是一陣哀聲求情的低語,像是什麼人在嚥氣前的最後要求似的,只聽她說:
「誰在吵吵鬧鬧?」他問道。
奧馬直起身來,做出跪著的姿勢然後跌坐在自己的腳踝上,雙手垂在前面。威廉斯迷迷糊糊猶如在夢中,但望過去清楚看到薄薄的唇間銜著一把匕首,像是臉上一條橫杆;一邊是刀柄,柄上打磨過的木頭反映著篝火的紅光;刀口形成細細的一線,伸展凝聚到另一端隱約的黑點上。他的內心大為震驚,使身子軟在愛伊莎的懷抱裡動彈不得,胸臆間卻因無能為力的恐懼而激動起來。他突然間覺悟到是他自己的死亡正在朝他摸索前來;是對他的恨,對她愛他的恨,驅使這個曾經一度叱咤風雲、堅毅果斷的海盜,如今拖著殘弱無能之軀,來嘗試孤注一擲,這一著可能成為不幸的風燭殘年之中光采榮耀的無尚安慰。他一面全身癱瘓、驚懼萬分的望著那做父親的,再次步步為營的爬近來了——盲目得像天數,也執著得像命運;一面又貪婪熱切地傾聽耳邊那做女兒的心房跳動的聲音,輕盈、急促而又持續不輟。
「忘記!但是有三天兩夜你把我也給忘記了!為什麼?我們m.hetubook.com.com
住在溪邊的時候,我最初提到阿都拉老爺的時候,你為什麼生我的氣?那時候你記起了什麼人,你家鄉的什麼人。你的話是假的。你真是個白種人,虛情假意的,我知道。可是你一對我說你愛我,我又情不自禁的相信你。我可真害怕呀!」
他步履不定地向前走去,伸出兩隻手,痛苦得宛如突然失明的人。
他看見她的手臂一掠,有什麼東西閃過,噹的一聲敲在他身後接近篝火的地上。他本能地轉過身去看,一把沒有上鞘的匕首躺在餘燼旁,黑沉沉陰森森,看來像是什麼原來有生命,現在已經壓碎死去的東西,不再咄咄逼人。在暗紅的火光中,匕首黝黑起伏的輪廓顯得非常清晰沉靜。他連想都不想就走上前去把它拾起來,卑躬屈膝,哀憐傷感的蹲下來,就像一個乞丐在路邊塵土裡撿拾拋給他的施捨。這就是他懇求的所得嗎?就是他那熱烈真切的肺腑之言的答案嗎?這個用木與鐵製成既可鄙又狠毒、既脆弱又致命的東西,就是像折辱一般丟給他的答案嗎?他執著刀刃,望著刀柄,發了一陣呆,再讓它掉在腳下。他轉過身來時,所面對的只有茫茫黑夜——無盡、深遠、沉靜的夜,一片黑暗,她在其中不見了,沒留下任何蹤跡。
「不!」她說,「我不能給你抓到。可是我會過來的,我自己來因為我喜歡來,別動,孩子呀,別用你的大手碰我。」她說著就再上前一步,又一步,威廉斯一動也不動,她靠著他,踮起腳尖直望進他眼裡去。她自己的眼睛好像更大了,亮油油溫柔的眼,既吸引人又撫慰人。就這樣望著,她把這男人的靈魂從他那木然不動的眸子裡懾走了。在她的凝睇下,威廉斯臉上的火花熄滅了,代之而起的,是肉體上的安寧,感官上的狂喜已經充斥了他僵硬的全身。這狂喜使追悔、躊躇與疑慮一掃而空;也使他享受痴迷的至福,愚騃、呆滯得像白痴一般。他四肢一動也不動,屏著息,僵挺挺地站著,從每一個毛孔裡吸取與她緊緊依偎的樂趣。
「我告訴妳以前我從來沒有別的女人,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我除了仇敵外什麼都不記牢,妳一定得相信我說的話。」
於是他猛可停下來,雙臂癱軟的垂在身旁,好像這些話使他變成了石頭。她怕他可能用武,可是在他信念完全崩敗之時,想及她寧願獨自殺死她父親,不由得忧然心驚。他望著他們搏鬥的最後階段,眼裡似乎充滿了紅霧,看來凶殘得超過尋常,也帶有邪惡的意義,像什麼妖魔卑劣的東西,在這恐怖之夜的掩蓋下,便把他也牽連在內。他既受驚又感激,無可抵抗地受她吸引,又準備逃之夭夭。他最初無法動彈,接著又不願動彈,想要看看會發生什麼事。他看見她用盡力氣把那顯然毫無生氣的身體舉起,抬進茅屋裡去。他們消失後,他還是站著,眼裡仍然有那生動的印象,看到那個頭垂晃在她的肩膊上,下顎吊下來,癱瘓、沉靜,毫無意義,就像一具屍體的頭。
「等你幫了阿都拉打倒了海大王,他是白人當中最厲害的一個,那我就不再害怕了。」她輕輕的說。
他並沒有停下來問問到底逃不逃得了,如何走,何時走。他是因為一個白人對血緣不同、種族不同的人如潮水般湧現的恨、憎厭與輕蔑而沖昏了頭腦。那些褐色的皮膚,那些如大海般虛偽、比黑夜還黑的心!這種厭惡的感覺勝過了理智,使他確信自己不可能跟她族人一起生活。他激動的求她跟他一起離開,因為在這個可憎的整群人裡,他單單要這個女人,但要她離開他們!離開這些賤種與殺人凶手。雖然她出生於這群人中,他要她跟自己離群索居,躲在什麼平安混沌的僻靜角落。他說著說著,憤怒與輕蔑隨之而起,他的恨幾乎變成了恐懼,而他想擁有她的慾望變得十分強烈,如火灼一般,既無理性又殘忍不仁,這慾望超越他所有的感官向他吶喊,比恨更響,比怕更強,比輕視更深——無可拒絕,又確確切切,就像是死亡本身一般。
「我再也不會叫妳這麼做了。」
她走出來,在門口站著喘了一會氣,然後踏進火光中。在她身後,從黑暗裡傳來聲音,要老天爺報應在她頭上,聲音越來越高、越尖、聲嘶力竭,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咒語——隨後激動的尖叫一聲,逐漸轉為粗嘎的低語,終之以深沉的長嘆。她面對著威廉斯站著,一隻手放在背後,另一隻舉起做了個要他注意的手勢,她就用那種姿態站著聆聽,直至屋裡完全和_圖_書靜下來為止。然後她又向前跨了一步,手慢慢垂下來。
「你教過我你們鬼地方戀愛的方法,」她呢喃著,再彎得低些,輕柔地說道:「像這樣?」
「說什麼?什麼話?」她的聲音喚回了那在她輕撫下離去的知覺,使他省悟到逝去的流光,每一分一秒都像是譴責;那慢慢的、不情願的、無可抗拒的逝去的流光,標刻著他邁向沉淪之途的足印。他對此並沒有任何信心,在這痛苦的路途上並不知何時終結。這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一種受苦受難的威脅,就像是患病之前隱約的警告,一種罪惡的告誡,含混不清,又懼又喜,既想服輸又要反抗。他對自己心靈的狀況感到很慚愧。說到底,他怕的是什麼?是因為有所顧忌?為什麼猶疑不決,不敢去想去說他立意要做的事?只有呆子才有所顧忌,他明顯的職責是使自己快樂。他有沒有立過誓要效忠林格?沒有,這就是了——他可不讓那呆老頭的利益橫梗在威廉斯與威廉斯的幸福之間。幸福?他不會是走在歧途上吧?幸福的意義就是金錢,很多錢,至少他個人一直認為如此,直到他經歷了這些新的感受……
她在稍遠處站著,恰好在亮光裡,卻又在她所自來的黑暗邊緣,傾聽著,一隻手仍然放在背後,另一隻手臂向前伸出,手掌半張,好像要捕捉掠過的字語,這些話繞著她響,激|情、恐嚇、哀懇,一字一語都沾染了他受罪的痛苦,都是由那啃齧著他內心的不耐催出來的。她聽著、聽著,看到他懇求的意思越來越明白,在她憤怒的眼前,氣憤痛苦地瞥見她那愛情的殿堂,原是她一手建成的,現在卻由於這個人的恐懼,由於他的虛情假意而遭摧毀,慢慢倒塌下來碎成片片。她感到心裡沉下來了。猶記得那些在溪畔的日子,她曾經聽過別種話語、別種思想,以及為別的事所做的允諾與請求,都來自這個人的嘴唇,只為求取她的一顰一笑,一點頭,一啟唇,他的心裡除了她難道還容得了別的事?除了得到她的愛難道還有別的慾望?除了怕失去她難道還有其他的恐懼?怎麼可能呢?是她在一瞬間變老變醜了?她感到痛心疾首又驚奇意外,更因料想不到的羞辱而氣憤。她的眼睛緊緊的、莊嚴的、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這個人,這個生在暴力罪惡之邦的人,那兒給這些非白種人帶來的,除了不幸之外,便一無所有。他不去想她的愛撫,不在她的擁抱中忘掉全世界,竟然還在想著他的同胞,想著那些掠奪世界各地、主宰五湖四海,不知仁慈真理為何物,除了強權外一無所知的人!啊!徒有強力沒有真心的人!跟他去一個遙遠的地方,迷失在冷眼假心的人群中,在那兒失去他!怎麼也不!他瘋了——嚇瘋了!但他不該離她而去!她要把他留在這兒當奴隸也當主人,在此地孑然一身跟她在一起,在此他必須為她而生,或為她而死。她對他的愛有權,這愛是她促成的;當他講著這些無意識的話時,這愛存在他心中。她必須在他與其他白人之間築起一道仇恨的牆,他不僅該留下,還得遵守對阿都拉的諾言,這諾言實踐後她就安全了……
她輕蹙眉頭,一心想著自己的意願,說道:「現在把話統統說出來,你跟沙埃阿都拉說過什麼話。」
他突然一驚,恢復了神智與說話的能力。
「你聽見他說話沒有?他咒我,因為我愛你,你給我的是痛苦和掙扎還受他咒罵,現在你竟然要帶我走得遠遠的,到那個會失去你、失去我生命的地方去,現在你的愛就是我的生命了。我還有什麼呢?別動。」他稍微動了一下。她激動得大叫起來,「別說話!拿住!去睡覺去吧!」
「已經過了半夜了,我們今天晚上就在火邊消磨吧!在火旁你得把你的話跟沙埃阿都拉的話,全都說給我聽。我聽了就會忘掉那三天——因為我很乖,你說我乖不乖?」
「孩子啊,我會看著你入睡!」
她踏著碎步向他走去,頭微微側著,雙手放在臀上,略略平衡身軀,這走上前比逃開去更加引人。他興致勃勃地望著,入了迷。她開玩笑地說:
「去睡覺去吧!你出發的時候快到了。現在我怕你了,怕你膽小,你跟阿都拉老爺回來的時候,就會變得很了不起,你可以在這兒找到我,到了那時候就只有愛,沒有別的——永生永世!到死方休!」
「愛伊莎,」他哀求道,把嘴唇貼緊木樁間的一道裂縫,「愛伊莎,妳聽見嗎?回來,我會照妳的意思做,成全妳,所有的願望,就算要把整個森巴鎮放火燒掉,再用血來
和_圖_書滅火也在所不惜,只要妳回來,現在就馬上回來,妳在那邊嗎?妳聽見我說嗎?愛伊莎!」
愛伊莎不耐煩的一再發問,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抬頭望見她的臉在微弱的火光中閃爍,就盡情伸展四肢,順從她的意思,說得慢慢的,比呼吸響不了多少。她的頭挨近他的唇,聽得出了神,興致盎然,全神貫注,一動也不動。大院落裡的許多雜聲逐漸靜下來,睡眠使所有的聲音沉寂,所有的眼睛闔上。然後有人哼出一首歌,每一句的結尾都拖著長長的鼻音。他動了一下,她很快地按住他的嘴,坐直了身子。一陣微弱的咳嗽聲,樹葉輕搖,接著大地上就萬籟俱寂了。是冷雋、哀戚、深邃的沉靜,像死亡多於像平安,比最強烈的騷動更難以忍受。一待她拿開手,他就急急開口說話;這全然絕對的沉靜,簡直使他受不了,在這沉靜中,他的思想幾乎響得像是吶喊一般。
他感到身邊一觸,這一觸比母親的手輕撫孩子的睡臉還輕,對他而言,卻宛如沉重的一擊。奧馬已經爬近了,現在,跪著俯向著他,一隻手拿著匕首,另一隻手在他外套上輕輕向他胸口摸索而上,但是那張依然向著火光的臉,卻是木然不動的,對它不可能看得到的東西如頑石般毫不動容。威廉斯勉力把目光從這張死氣沉沉的臉譜挪開,轉向愛伊莎的頭部,她坐著一動也不動,好像已經成為沉睡大地的一部分了。接著,突然間看到她大而深沉的眼睛睜開了,懾人的盯視著,又感到她的雙手死命的把他的手臂壓緊在他身旁。一秒鐘慢慢度過,滯緩而淒苦,就像舉哀的日子一般;這是充滿遺憾悔恨的一秒鐘,怨不該信任她!他對人的信念原已遭摧殘,這是劫後僅存的信心!她抓牢他!連她也這樣!他感到她的心猛然一跳,他的頭滑在她膝頭上,他閉上了眼睛,一無所依!一無所依!就像她已經死了,就像她的心已經躍出來!沒入夜空,捨棄了他,把他束手無援孤零零一個留在空蕩蕩的世上。
「那兒沒有女人在等著你嗎?」
「你是從那裡來的?」她熱情洋溢的低語,既衝動又語無倫次。「你從大海那一邊來,大海那邊的土地是怎麼樣的?那是謊言壞事的地方,從那兒到我們這些不是白種人地區來的,什麼都沒有,只有災禍,你最初不是叫我跟你到那兒去嗎?這就是我離開的原因。」
她回來時,頭上頂著一捲上好的草蓆,他已把火生旺了,就幫著她在篝火旁近茅屋處鋪好蓆子。她很快的坐下,但動作優雅;他卻迫不及待地伸直全身,一躺而下,好像要先下手為強似的。她捧著他的頭放在膝上。他感到她的手觸摸著自己的臉,她的指尖撫弄著自己的頭髮,就表現出讓人占有了的模樣,體會到一種安謐、休憩、快樂與欣慰的感覺。他的雙手向上摸索著她的頸項,把她拉下來臉俯在自己的臉上,然後竊竊低語道:「要能這樣死掉就好了——現在就死!」她用嚴肅的大眼睛望著他,眼裡並沒有附和的神色。他的想法跟她的了解距離很遠,因此她漫不經心的讓這些話溜過,就像吹過的一絲風,飄過的一抹雲。雖然身為女人,但由於單純,她無法理解這句話中極大的奉承,這是極樂的傾許,出於至誠,發自肺腑,抒自胸臆。凡是腐敗墮落都如此,這是瘋狂的聲音,如痴的平安,這種快樂是傷風敗德、畏縮怯懦,然卻美不可言的。墮落的腦筋不願想及它的終結。對於這種快樂的犧牲者來說,快樂的盡頭,就是這快樂的代價磨難的開端。
「愛伊莎!」他叫道,「馬上到我這裡來喲。」
她回答的聲音這麼輕、這麼含混,就像一聲嘆息。
她俯下身來,嘴唇在他臉孔上端晃動著,長長的頭髮,輕刷著他的面頰。
他微微轉動一下頭的位置,現在可以很容易的看清楚那個他一分鐘前看到而又差不多忘掉了的幻影。它又移近了點,無聲無息的挪動著,有如夢魘的影子,它近在眼前了!靜悄悄的一動也不動,就像是在傾聽什麼似的,一手一腿在前,脖子向前伸出,頭整個轉向篝火。他可以看見那張憔悴的臉,突出的顴骨上包著的皮在閃閃發光,下陷的太陽穴及兩頰黑洞洞,眼上墨黑的兩塊,蓋在已經瞎了的看不見的眼珠上。到底是什麼衝動,把這個瞎眼殘廢的人驅使到夜色裡,向著火光匍匐爬來?他望著他出了神,但是這張倏明倏暗的臉,並沒有透露什麼,雖然近在眼前卻不可捉摸,就如一扇閂上了的門。
「喔!傻瓜!你要是用強壯的手臂把我擠死了,你和-圖-書又怎麼著?」
等阿都拉跟他的同伴一離開了院子,愛伊莎就走近威廉斯,站在他身旁。他沒注意她若有所待的神情,直到她輕輕碰他,才憤怒的轉身向她,撕開她的面紗,把它踩在腳下,當它是死敵似的。她微微含笑望著他,帶著容忍的好奇心,就像在看一架複雜的機器開動似的;因疑惑不解而興致盎然。他洩了憤之後,直挺挺嚴肅地站著俯望著篝火,可是她的手指在他頸背上那麼一撫,他嘴角上冷冷的線條就馬上抹去了,他的眼睛不自在的轉動,嘴唇也輕輕地抖顫起來。速度快得像是一顆鐵粒般無可抗拒——前一分鐘尚靜止不動的,下一分鐘卻飛向強烈的磁石,他衝向前,把她一把抱住,狂暴地擁在胸前,又驟然鬆手,使她踉蹌後退了幾步。她微開的嘴唇呼吸急促的嬌嗔道:
他給可怖的恐懼攫住了,這恐懼陰冷的手把它的獵物所有的意志與力量全都掠走了,連想逃走、抗拒與移動的慾望都奪掉了;把希望與絕望都一起摧毀,在突如其來的攻擊下,就像給老虎鉗夾住了似的,只剩下空洞無用的軀殼。這不是對死亡的恐懼——他以前經歷過出生入死的危險,這甚至不是對這種特殊死亡形式的恐懼。這也不是對終局的恐懼,因為他明白終局還不會來到。只要動一動、跳一下或叫一聲,就可以把自己從這瞎眼老人羸弱的手下救出來,從那隻小心翼翼的在地下掃著、就算現在還在黑暗中摸索他身體的手裡解救出來。這是種不合理性的恐懼,由於突然窺見了不知的事物而引起的,他洞悉了這些一向忽略,但一向存在於那些遭人唾棄的人胸中的動機、衝動與願望。全都近在身邊,顯露片刻,轉瞬又隱藏在懷疑欺詐的黑霧裡。使他驚懼的不是死亡,而是這種叫人迷惘的生活。在這種生活中,他對周遭的一人一物均無從了解,在此他什麼事什麼人都不能引導、控制與理解——連他自己也包括在內。
他靜靜地躺著,傾聽她心房的跳動。跳動的聲音又輕又快,持續穩定;她的生命依偎著他的面頰在跳動,使他清楚感受到她是穩然屬於他的,使他信念更堅定,認為自己擁有這個人,也像對未來渺茫的幸福有了保障。現在再沒有悔恨、懷疑與躊躇了。以前有過嗎?所有這一切好像離得很遠,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就像迷亂中褪了色的記憶一般失真與模糊。過去所有的痛苦、折磨與掙扎,他垮台後的屈辱與憤怒,所有這些只不過是個醜惡的噩夢,睡眠中產生的事物,該遭忘懷,了無痕跡——真實的生命是現在——他的頭靠著她跳動得如此穩定的心房時,這如夢如幻,凝然不動的片刻!
在另一端聽到女人們受了驚的耳語聲,突然介入一陣吃驚的輕笑,有個女人低聲讚美道:「這些話真勇敢!」然後,靜默片刻,愛伊莎叫道:
「是的,像這樣!」他回答得很輕,聲音因為熱情激越而微微戰顫。她突然把雙唇壓在他的唇上,他在極樂中閉上了眼睛。
他求她垂憐的最後一呼喚叫得很響,在黑沉沉的樹蓋下振盪著,在枝葉間穿梭著,驚醒了比翼而眠的白鳥,但這呼喚在寂然不動的濃密樹葉間窒息了,毫無回響的沉寂下來。他看不見她的臉,但聽到她在嘆息,以及用模糊難辨的話在胡亂咕噥。接著,正當他在屏息靜聽時,她突然高叫道:
「反正就是倒楣!」她心不在焉地低聲自言自語:「我們這種不是白人的人,反正就是倒楣!」她臉上激動憤怒的神色已經消逝了,改以專注哀戚的目光牢牢盯住威廉斯看。
「我不知道,」他沉思著低語道。「就算我本來知道的,望著妳也就忘記了。」
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輕輕撫弄他的頭髮,他如夢如幻地躺著,若不是受擾於個熟悉身影的模糊形象,就快樂得毫無憾意了。幻象中,有一個人從他身旁走開,在一長列奇形怪狀的樹叢中逐漸縮小,樹上每一片葉子都是一隻眼睛,從後面窺察著這個人。他越來越遠,越變越小,但是儘管不停變小卻並未從視線消失,他想看著他消失,不耐的急於看到他失蹤,他小心翼翼、不厭其煩地注視著它。那個形象有些似曾相識之處,什麼?是他自己!他突然驚起,睜開了眼睛,從如此遙遠的地方突然回來,發現自己回到篝火邊,全是迅如閃電的事!這種感覺使他戰慄。他原來是在半睡半醒中——他在她懷裡打了幾秒鐘盹。只是夢境的開始——再不是什麼了,看到自己如此從容的走開了——到那裡去呢?話說回頭,假如他沒能及時醒來,豈不是就永遠不和-圖-書會從那兒回頭了——那個他正在走去的什麼地方。他感到很憤怒,這像是在偷遁,像個囚犯在潛逃——那東西趁他熟睡時偷偷溜走。他很生氣,而且對自己莫名其妙的可笑感情也十分震驚。她覺得他在發抖,就對他輕訴溫柔的低語,把他的頭擁在自己胸前。他又感到十分寧謐,完完全全的寧謐,就如他們周遭的沉靜一般。他喃喃道:
他現在已經清醒過來了,疲乏的身子經過令人恢復精力的幾秒鐘無可抗拒的睡眠之後,興奮地清醒著,他那睜得大大的眼睛茫茫然望著奧馬茅屋的入口處。那茅草的牆在火光中閃閃發光,篝火的煙,又細又藍,斜斜升起,繞成圓圈螺旋,飄入門口。門裡頭空蕩蕩黑黝黝,在他看來謎樣的深不可測,就如幕幄般隱蔽著遼闊的空間,內藏難測的玄機。這只是他在胡思亂想而已,但想得入神,因此在他看到黑暗中突然有一個頭顱出現時,就當作是自己幻想的一部分,或是另一個短夢的開端——他那疲勞過度的腦袋中的另一個妄想。這是一張垂下眼皮的臉,又老又瘦,臉色蠟黃,臉下拖著一把散亂的白鬚,長可及地。一個沒有身子的頭顱,只離地面一呎,在火光的外圈微微地左右轉動,好像在使兩頰輪流攖取火光煥發出來的熱。他驚異地呆望著它,越來越清晰了,好像向著他走近了,接著看出一個手足並用爬著的身子的模糊輪廓,一吋一吋的爬向火堆,靜悄悄的移動簡直叫人不知不覺。看到這個瞎眼的頭拖著殘廢的身子出現,他怔住了。無聲無息,瞎眼的臉上表情凝然不變,這張臉一時清晰可見,一時又在火光搖曳中模糊不清,一張無聲的臉,雙唇間銜著把匕首,這可不是在做夢!是奧馬的臉,但是為什麼?他有什麼企圖?
「妳想活……想再從我身邊跑開,」他溫柔地說,「對不對?妳說呀!」
他在這快樂得怠倦乏力的時光實在太懶得去回答這個問題了,問題在腦際掠過又放開不理,他又自由自在的去傾聽她心房的跳動,傾聽那珍貴輕靈、充斥著無邊靜夜的聲音。向上仰望,他瞥見女人那寂然不動的頭正俯視著他,長長的睫毛間閃著溫柔的眼波如一翦秋水,睫毛的陰影停駐在臉頰輕柔的曲線上,在秋水凝睇下,他對那魅影、那偏僂著以火光為指引向火堆爬來的影子所產生的不安、驚異與無名的恐懼,已一掃而空——全都沉溺在他那感官的寧謐之中了,就如吸食一劑鴉片煙後,所有痛苦都沉溺在醉人的安詳中一般。
「沒有!」威廉斯斷然答道。
她慢慢舉起雙臂,放在他的肩膊上,然後在他的頸背握緊了手,把雙臂一甩,頭望後仰著眼皮微微下垂,那把濃密的頭髮直瀉下來,恰似染上艷紅火光的黑檀。雖然身上緊緊墜著她的軀體,他仍然站立著,就如四周林子裡一棵大樹似的挺拔堅實,屹立不動。眼睛注視著她那下顎的形狀,她那脖子的輪廓,她胸脯聳出的線條,他饑饞專注的表情,就像一個餓慌了的人看見了食物一般。她貼近了他,頭靠著他的面頰,輕輕地、慢慢地撫弄。他嘆了口氣。她的手還是擱在他的肩頭,仰望寧靜的繁星,說道:
「愛伊莎!我們走吧!有妳在我身邊,我便赤手空拳也敢去打他們,也許不要!我們明天就離開,就上了阿都拉的船了,妳跟我,我就能……假如碰巧船撞上了岸,我們可以偷一艘小船,趁亂逃走……妳不怕大海的……在大海上我可以自由……」
他伸出了雙臂慢慢走近她,一面用斷斷續續的話,熱烈地懇求著,這些話因為過分激動而說得結結巴巴。她向後退保持了距離,目光銳利的盯著他瞧,要看穿他臉上表現出來的疑惑與希望,好像在搜尋他內心深處的思想。她好像已把四周的黑暗慢慢攏起來,包住了自己,皺褶起伏,使她變成模糊不清。他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直至最後兩人都停了下來,在院子裡的大樹下面對面。這棵給森林放逐出來的孤樹,在放逐中變成高大莊嚴,寂然不動,經年累月巍然獨立著,歲月都讓那些爬在他腳下的侏儒驅走了,大樹在他們頭上昂然挺立。它在寂寞的偉大中,好似漠不動心,威儀堂堂地觀望著,伸展著枝葉,儼然是一副保護的姿態,像是把它們隱藏在無數濃葉深深的庇蔭之下,秉於強者倨傲的憐憫、年邁巨人輕蔑的同情,把這兩個人心靈的掙扎,從閃爍群星冷漠監視下掩蔽起來。
「我不知道,他已經走了。」她匆匆回答。「你說吧,你不會回到你自己人那兒去了,不會不帶我就回去,也不會帶著我回去。你答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