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四

林格把雪茄拿出,滿口白煙從他微啟的嘴唇裡噴出來,全神貫注地聽著。過了片刻奧邁耶繼續說下去,煩躁地望著地板——
奧邁耶抬起頭來。
「我大可能因此給弄得狼狽非常——全是為了你那不顧自己死活的荒唐態度——可是我並沒有記恨抱怨,我知道你的弱點。可是現在——我一想到這個!現在,我們完蛋了,完了!完了!我可憐的小妮娜,完了!」
「討厭極了!」奧邁耶用同一聲調說,「河邊滿是蒼蠅,這房子位置不好……蚊子……還有這些大蒼蠅……上星期叮過妮娜……病了四天……可憐的孩子……我真不懂這些該死的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林格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聆聽,直至此時,才開始慎重地踱起步來。奧邁耶停了口,用目光追隨著他,他正用海軍軍官的步伐來來回回踱著步,擰扭著自己長長的白鬚,一臉迷惑沉思的神情。
他狠狠地拍著大腿,來來回回踏著碎步,抓了一把椅子,嘭地一聲放在林格面前,坐下來頹然瞪視著這個老水手。林格堅定地回看他,慢吞吞地在各個口袋裡摸索,終於摸出一盒火柴來,接著小心翼翼地點燃了他的雪茄,在嘴唇裡轉呀轉的,眼光一刻也沒離開過這個沮喪的奧邁耶。然後隔著一陣煙霧,他平平靜靜地說道:
「你也許不相信謠傳,」林格批評道。「事實上,你對於人家告訴你的事不該全盤相信,不然就像是頭一次上船的生手了。」
「得了!得了!」林格咕嚕著,不安地嚼著那熄了火的方頭雪茄煙尾,一面望著奧邁耶。奧邁耶在露台上發狂似地踩著腳,走來走去。林格很像一個牧羊人,眼看著他那群馴服的羊群,其中突然有一頭出乎意外地對他發狂反抗起來。他看來很窘,不屑的又好氣又好笑,還感到自尊心有些受創、像是有人惡作劇的要損傷他似的。奧邁耶突然停下來,把雙手交叉在胸上,俯身向前,繼續說道:
林格在奧邁耶面前突然停下來。奧邁耶神氣地頓了頓,更加繪形繪色的說下去:
「到底是幾時的事?」
「那麼所有的事就這樣發生了?突如其來,你什麼也沒有聽到。沒有警告。什麼都沒有,從沒想過有些事會發生?得了吧!奧邁耶!」
「今天早上這兒很靜https://www.hetubook.com.com呢,嗨?」他說。
「可是衛生情況也不曾糟得使他送命,真可惜!」奧邁耶振作起來說下去,「於是,像我剛才說,他粗暴無禮的來這兒。他折辱我,含含混混恐嚇我。他想嚇唬我,威脅我,我!還有,老天爺!——他還說你會贊同的,你!你想得到這麼不要臉的事嗎!我當時沒法子把他的盤算弄得清清楚楚。我要是早知道,我會褒獎他,不錯,把他腦袋打開花來褒獎!但我怎麼想得到他竟然能領航,把一條船領進河了,你常常說河口好難進的嘛!而且,說到頭來,就只這件事危險:我在此地什麼人都對付得來,但是這阿都拉來……他那艘船有槍砲,裝了十二門六磅銅砲,還有三十個手下,都是亡命無賴。蘇門答臘人,從答利和埃秦來的。那種人,打了一整天晚上還要再打的。」
奧邁耶在敘述中突然閉嘴停下來,好像他已經把要說的都說了,林格站著瞪住他,靜靜的若有所思。一隻很大的綠頭蒼蠅冒冒失失的飛到涼爽的露台上來,在兩人間大聲嗡嗡叫著,飛來飛去。林格用帽子來打牠,蒼蠅斜斜飛了開去,奧邁耶伸頭避開。林格又打了一次不中,奧邁耶跳起來,舞動雙臂,蒼蠅死命地飛著。在清晨的沉寂中,這小小翅翼振動的聲音,聽來就像遙遠的弦樂,伴著這兩人沉重、堅決的跺腳聲,這兩人頭向後仰,雙臂高舉亂舞,或是滿腔憤怒的俯下身來,立意要把這個闖客置之死地。但是突然之間,嗡嗡聲消失,變成輕輕的聲音,飛入院子的上空去了,留下林格跟奧邁耶倆在清晨重臨的寂靜中面對面站著,一副迷惘痴呆的模樣。兩人的手臂無用的垂在身旁,像是遭逢重大挫折而心灰意冷的人。
「聽是聽過,不錯,我以往天天都聽到一些事,多半是撒謊。在森巴鎮除了扯謊還有別的嗎?」
「在十六號我第一次聽到謠傳,說阿都拉的船進了河口。這件事,我起初不肯相信。到了第二天,再也不能懷疑了;在拉坎巴的地方公開舉行了一個大會,森巴鎮上的人差不多都參加了。到了十八號,『眾島之主』就停泊在森巴灘上,跟我的房子平排。讓我看看,正巧是六個星期以前。」
他住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沉思起來,彷彿忘掉了他的怨怒,只狠狠出神想著左岸那邊處女林中衛生欠佳的情況。林格乘機大大地吐口氣噴出了煙,然後把煙蒂向肩後一甩。
「喔!就是這麼一句話!精明傢伙!喔!老天爺!」
「看哪!」林格咕噥道,「終於逃掉了。」
「那混蛋有一天來這兒,」他說。「那時他已經離開這房子一兩個月,跟那個女人住在一起了。我只是偶爾從到此地來的巴塔魯魯的手下口中聽到他的消息。好了,有一天,大約是中午時分,他在這個院子裡露面了,好像是從地獄冒出來的——那才是他老家。」
「我知道,我知道,」林格不耐煩地說。
「阿里帶了回音。『族長致候,不知閣下之意。』就是這麼多了。阿里沒法從他那兒多問出一個字來。我看得出阿里相當慌,他逗留在那兒,整理我的吊床,做這做那的,然後就在走開前,提到族長那兒的水閘重重上了問,可是他在院子裡見到的人很少。他最後說,『在我們族長的院子裡黑漆漆的,可是並不是睡了,只是又黑又恐怖,還聽到女人的哭聲。』好消息!不是嗎?直叫我背脊發毛。待阿里溜走後,我站在這兒,就在這張桌子旁,聽著鎮上的叫聲與鼓聲。足足有二十個婚禮那麼喧鬧,那時已經過了午夜了。」
「喔!不錯,巴塔魯魯。沒用,呃?你到底向他求助過沒有?」
「所以他先來見你,是不是?」林格問道,並沒停下步來。
「是呀!我跟你說過,他是來過,來勒索錢財貨物——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想開攤子做生意——豬玀!我把他帽子踢到院子裡去,他呢,就跟著帽子去了,後來,才又跟著阿都拉再來。我那時怎麼知道他會這樣害人,或是用別的手段呢!本地的騷亂,我全都可以派自己手下,還有借助巴塔魯魯的力量鎮壓下來的。」
「我難道沒有嗎?」奧邁耶叫道,「我在十二號那天親自去見他,那是在阿都拉入河前四天。事實上,就是在同一天,威廉斯來對付我,當時我的確感到有些不安。巴塔魯魯對我說,在森巴鎮上沒有一個人不愛戴我。看來精明得像隻老貓頭鷹似的。叫我不必去聽信河流下游那批壞蛋撒的謊。他是在指那個叫布蘭和*圖*書基的人,他住在海邊,傳信給我說有艘陌生的船停泊在河口外——這信息,我當然轉告給巴塔魯魯聽,他不肯相信,不斷的喃喃唸道,『不!不!』就像隻老鸚鵡似的。他的頭抖呀抖的,沾滿了檳榔汁。我覺得他有些怪,看來那麼心神不寧,像是急於要擺脫我。好了,到了第二天,那個跟拉坎巴住的獨眼惡棍——叫什麼名字?——巴巴拉蚩,就在此地出現了。是中午來的,一股悠閒的模樣,在這露台上站著聊東聊西,問我你什麼時候來,諸如此類。接著,他順帶提到他們——他的主子跟他自己——為了我的朋友,那凶惡的白人,弄得不勝其煩,因為他老是跟那個女人混在一起,她是奧馬的女兒。說是問我的意見,非常謙恭有禮體面恰當,我告訴他說那白人不是我的朋友,他們最好把他一腳踢出去。說了這些,他額手為禮便離去了,表明他的友誼以及他主子的善意。我現在當然明白那黑鬼是來刺探消息、來遊說我的手下的。無論如何,當晚集點人員時,已經有八名失了蹤,於是我警惕了,不敢不找人保護房子,你是知道我老婆是怎麼樣的,對嗎?我又不敢帶著孩子——已經晚了——所以我送了個信給巴塔魯魯,說我們得協商一下,說在鎮上人心不安、謊言沸騰。你猜我得到個什麼回音?」
「噯!你注意到了,是不是?我也認為很靜!對了,林格船長,你在森巴鎮的威風已經過去了。只要僅僅早一個月,這露台上就會人頭洶湧的來歡迎你。那些人會走上這個梯階笑著來跟你跟我行額手禮。但是我們的好日子已經過完了,並不是由於我的錯。你可不能這麼說。這全是你那寶貝流氓幹的好事,啊!他真是臭美!你該看看他帶領那群凶神惡煞的暴徒的模樣!你會對你的舊寵引以為榮呢!」
「那傢伙精明,」林格沉思著喃喃說道。奧邁耶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他看來實在是糟透了,也許是打擺子發了陣冷。左岸很不衛生,奇怪只不過隔了條河罷了……」
「那麼,他在我們碼頭停泊後,那些人的臉皮當然是厚得不像話。威廉斯親自把船領到最好的停泊處,我從這露台上可以看到他站在船頭,跟他那雜種主子在一起。那個女人也跟他在一起,靠得緊緊和*圖*書的。我聽說他們把她從拉坎巴的地方帶到船上;威廉斯說沒有她,就不肯再往上走了。他大發雷霆,怒氣沖天,我想把他們嚇壞了。阿都拉不得不干預一下。她獨個兒坐著小艇來,一上了甲板,就當著眾人面,跪倒在他腳下,抱著他的膝頭,哭著鬧著討饒。我真奇怪是為了什麼?在森巴鎮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他們從沒聽說過,也沒看見過這種事。這些都是我從阿里那兒聽來的,他在鎮上跑來跑去為我打探消息。發生了什麼事我得知道,是不是?據我所了解,他們——他跟那個女人——讓人家當作什麼神秘人物——是無法理解的。有人說他們發了瘋,他們單獨跟一個老太婆住在拉坎巴院落外的一所房子裡,很受敬重,不,不如說是讓人怕。至少,人家很怕他。他是很粗暴的。她跟誰都不說話,跟他一刻也不離。這是此地的熱門話題,還有別的傳言。依我聽到的,我猜測拉坎巴跟阿都拉已經對他生厭了。還有謠傳說他趁著『眾島之主』離開了,趁著她離開此地南下時,去給阿都拉辦事去了。無論如何,他得把船領出河口;這件事那雜種還辦不到。」
「你埋怨得像個爛醉的罵街潑婦,」林格心平氣和地說。他站起身來,慢慢走向露台的前欄邊,在他沉重的腳步下,地板搖動,全屋震盪。他背向著奧邁耶站了一會兒,眺望河面以及東岸的森林,然後轉過來,和藹地俯視著奧邁耶。
「他是整件事的靈魂。他當帶水,領阿都拉的船進來。什麼人、什麼事都由他指揮。」奧邁耶說道又坐了下來,一臉認了命的神氣。
奧邁耶在椅子裡不安地挪動著。
「對呀!貓啦!狗啦!隨便什麼會抓會咬的東西,只要夠害人夠骯髒就得了。什麼東西,都不如害病的老虎叫你開心。看見一隻半死的老虎你就可以流眼淚,然後交給你手下的什麼可憐蟲去替你照顧餵養。從不想想後果——想想對這可憐蟲會怎麼樣,讓他給撕傷吞掉好了,你可沒有餘力去同情那些因為你這種鬼善心而受害的人。你才不同情呢!你那副軟心腸只為了有毒的、要人命的東西才流血的,你那副慈善眼睛看中了他那天可真該咒,我咒它……」
「說下去,」他過了一會說。「他來見你……」
「是呀!你在這兒,m.hetubook.com.com」奧邁耶打斷說,「對我真是太有用啦!你要是早一個月來那還有些用處;可是現在!……你倒還不如遠在千里之外的好。」
「假如你經歷過的艱辛困難像我一般多,小伙子,你就不會這麼怨氣沖天了。我給整垮了不止一次,哪!現在我好端端地在這兒嘛。」
「好啦!好啦!」林格隔著鬍子吼起來。奧邁耶說著說著快要哽住了,深深吸了口氣,又繼續說下去——
「別丟醜現世了,坐下來,讓我們安安靜靜談談吧!我要知道全部經過情形,那麼是他統率的?」
「對呀!向來都是這樣的。向來是的,打從我記得起開始。你不記得了嗎?那隻你抱在手裡,在曼谷帶上船餓得半死的狗怎麼樣呀?抱在你手裡……第二天就發了瘋咬了水手長。你可不能說,你忘了這件事吧!你手下最好的水手長呀!在他病發要死的時候,你幫著我們把他縛到錨鏈上,親口這麼說的,哪!你難道沒說過嗎?那人留下兩個老婆,這許多孩子。那是你幹的好事——還有一次,你千辛萬苦,冒著犧牲自己船隻的危險,在台灣海峽救一艘漏水舢板上的一些中國人,那是一樁聰明的好事,不是嗎?那些該死的中國人不到兩天就起來造反了。他們是亡命漢呀!說什麼可憐的漁民!你下決心在烈風中從下風岸跑下去救他們時,已經知道是亡命漢了。瘋狂的怪僻!他們要不是惡棍,無可救藥的惡棍,你就不會為他們讓自己的船冒風險了,我知道的。你就不會讓你那些海員冒生命危險——這些海員你挺愛護的,還有你自己的命哪!那不是笨得要死嗎?還有,除了這點,你也不老實呀,萬一你淹死了呢?我就會一團糟,孤零零在這裡跟你那養女一起。你應該先對我盡責;我娶那女人是為了你答應過讓我發財。你明知自己答應了的,然後過了三個月,你就走了,去幹起那瘋狂的勾當來了——為的還是一大群中國人。中國人!你沒有道德觀念。說起來,那些殺人凶徒把你那許多心愛的手下宰了之後,還是不得不給趕到水裡去。我大有可能給他們害垮的。你說,這叫作老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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