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六

「這次我可在背風的岸上擱淺了,我要是有此一遭的話,」林格咕噥著。
「把我的文旦撿起來,海大王喲!」她用尖脆的嗓子說道,聲音清晰,口齒伶俐。「在那兒,桌子底下。我要快快的撿!快!你是去跟許多人打仗去的,是阿里說的,你是個了不起的好漢,阿里這麼說的,在很遠、很遠、很遠的大海上。」
「威廉斯的……老婆,」林格清清楚楚的重複,「你又不聾。威廉斯的老婆,就這麼簡單。至於為什麼,因為答應過人家嘍。我又不知道這裡發生的事。」
「什麼!為什麼!」他叫道,感到大惑不解。
「最後,他指示著,他們把我扔在那張大搖椅上。我給縫得這麼緊,僵得像塊木頭似的。他很大聲的發號施令,而那傢伙巴巴拉蚩就督促執行,他們對他絕對服從。我正躺在椅子上像塊木頭似的,那女人卻在我前面搞把戲扮鬼臉,在我鼻子前捻手指,女人真不是好東西!——不是嗎?我以前從沒見過她,從沒對她不起,可是她卻窮凶極惡的,你能明白嗎?她不時讓我靜一靜,走去跟他依偎一番,然後又回到我的椅子前頭來,重新開始她的把戲。他望著,縱容她做。汗流下我的臉,流入我的眼睛——我的手臂給縫在裡頭,有一半時間我是瞎的,有些時候看得清楚些,她把他拖到我的椅子前,『我像白種女人,』她說,手臂摟著他的脖子,你該看看在露台上的那批傢伙的臉!他們看到她的行為也感到羞慚丟臉。她突然問他,『你幾時才殺他?』意思是指我。想想看我怎麼感覺。我一定暈過去了,我記不清楚了。我猜是有一場爭吵,他很生氣。我清醒過來時,他靠近我坐著,她已經走了。我知道他叫她去我老婆那兒,我老婆躲在後間,一直沒有露面。威廉斯對我說我好像現在還能聽見他的聲音,又沙又啞的——他對我說:『不會動你一根毫毛!』我不作聲,然後他接下去說,『請注意你掛的旗——這面旗,順便講講,並不是你的——這旗受到尊重,你見到林格船長時這麼跟他說。可是,』他說,『是你先向人開火的。』『你說謊,你下流胚子!』我大叫道。他縮了一下,看到我並不害怕,他不舒服。『無論如何,』他說,『有一槍從你院子射出,有一個人中了槍。不過,為了英國旗,你的財產都受到庇護。再說,我跟林格船長沒有過節,他是這盤生意的大股東。至於你,』他說下去,『你會忘不了今天——就算活一百歲也忘不了——除非我看錯了你的天性,你會含羞忍辱,至死方休;這樣,你對我的一片仁慈,總算得到了報答。我會拿走你所有的火藥,這海岸是在荷蘭的保護之下,你沒權藏火藥。你是知道的,這件事上,有督憲議會的規章為憑。那小倉庫的鑰匙在那裡?』我不發一言,他等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說道,『如果有什麼損失,全是你咎由自取。』他命令巴巴拉蚩把辦公室的鎖用槍打開了,進去翻箱倒櫃,可是找不到鑰匙。這時,那女人愛伊莎問我老婆,她就把鑰匙給了他們。過了一會兒,他們一桶桶都倒進河裡,八十三桶一英擔裝的火藥!他親自監督,督促著每一桶都滾進水裡。有人在嘟嘟囔嚷,巴巴拉蚩很生氣,想勸勸他,可是威廉斯把他好好揍了一頓。我得說,他對那些人是絲毫不怕的。然後他折回露台,又在我身旁坐下說道:『我們找著你的僕人阿里跟你小女兒躲在河上流的樹叢裡,我們把他們帶來了。他們當然平安無事。奧邁耶,我得賀賀你,那孩子可真聰明伶俐,她一眼就認出了我,還叫我「豬玀」,叫得跟你一樣自然。環境改變感情。你得看看你的僕人阿里有多驚慌,他用手摀著她的嘴。我想你慣壞了她,奧邁耶,可是我並不生氣。說真的,你在這椅子上這麼滑稽,我想生氣也不成了。』我拚命想掙脫吊鋪,去掐那傢伙的脖子,可是我只是摔了下來,把椅子翻倒www•hetubook•com•com在我自己身上。他大笑起來,僅僅說道:『我把你手槍的子彈留下一半,拿一半,這些子彈合我的槍用。我們都是白人,應該互相協助,我也許會需要彈藥的。』我從椅子底下對他大叫:『你這賊,』可是他看都不看,回頭就走了,一隻手摟著那女人的腰,一隻擱在巴巴拉蚩的肩上。他在對巴巴拉蚩講話——在吩咐這吩咐那。不到五分鐘,我們圍籬裡已經沒有人了。過了一會,阿里來找我,替我鬆了。我自此之後沒看見過威廉斯——也沒見過任何人。他們沒再來煩我。我拿了六十塊錢給那受傷的人,錢收了,第二天降旗時,他們放了金榮。他送了六箱鴉片來收藏,但本人並沒有離開他的家。我想他現在也夠安全了。各處都很寧靜。」
一響尖銳的哨子聲,拖長了漸漸消失是繩上搖晃的人的歌聲。那聲音俐落的說,「這樣行了!」另一個聲音——也許是那水手長的聲音——叫道:「Ikat(繩索)!」林格垂下簾子轉過身來時,一切又都靜下來了,輕拂中的垂簾的另一端,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有亮光,亮光燦爛、沉重、粗糙的躺在死寂的大地上,猶如一團烈火。林格又坐下來,面對著奧邁耶,手肘放在桌上,若有所思的樣子。「一艘很好的小帆船呢,」奧邁耶疲憊的咕噥道,「是你買的?」
「我是這小孩的奴隸,」林格說,開玩笑地一本正經的說,「有什麼吩咐?」
「你在偷笑些什麼,」林格怒氣沖沖的喝道。「我會把一切都弄清楚的。現在你一定得收容她到你家住。」
奧邁耶拍拍手,見沒有回應,正想喚人,只聽見通向露台門口那紅色簾子背後的屋中甬道上,有一個孩子在橫蠻的尖聲說話:
「噢,你要是用那種腔調來辦事,」奧邁耶不悅的嘟囔,做了個首肯的手勢。
可是這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已經尖叫了五分鐘了——「海大王!海大王!喂!聽呀!」這老海員卻在無意中越說越大聲,想要別人在這不耐的吵鬧聲中,聽得見他的男低音,他停下口來溫柔的說:
「是你也認識的人,熟人,很熟的人。」
「是你帶來的?我可忘了。喏!那個金榮,他衝過樹叢,簡直可以說是直跌入我的懷裡。他喘著氣告訴我,他們在追他,因為他不肯在旗前脫帽。他並不太害怕,不過非常生氣憤怒。他當然得逃命,因為差不多有五十個人在追他——是拉坎巴的朋友——不過他倒很有鬥志,說他是個英國人,除了英國旗,對什麼旗都不肯脫帽致敬。那群人在壕溝的另一端鼓譟時,我想安慰他,告訴他說,他一定要乘一艘我的獨木舟渡過河,到對岸去避一、兩天。他不肯,他才不去呢!他是英國人,他要跟整群人鬥過。他說,『他們只是些黑人罷了!我們白人(意指我跟他自己),森巴鎮上誰也不怕。』他激動萬分,那群人靜了一會兒,正當我以為可以把金榮收留下來,不必冒什麼險的時候,突然聽到威廉斯的聲音。他用英語對我喊叫道,『讓四個人到你院子裡去捉這個中國人!』我沒說什麼,叫金榮也別作聲。過了一會兒,威廉斯又喊道,『奧邁耶,別抵抗,我給你忠告,我在壓著這群人,別抵抗他們!』那叫化子的聲音把我惹火了,我忍不住,對他叫道,『你撒謊!』正當此時,金榮已經剝掉上衣捲起褲腳,準備拚命了;說時遲,那時快,那傢伙從我手中奪下槍來,隔著樹叢向他們開火。一聲尖叫——他一定打中了什麼人——又一陣大喊,一瞬間,他們已經衝過壕溝,穿過樹叢,踏到我們頭上來了!簡直踏到我們頭上來了!根本連一點抵抗的機會都沒有。我給人踐踏在地上,金榮則遍體鱗傷,這麼一衝,我們給推過院子的一半路,我的眼睛、嘴巴裡都是塵土。我躺在地上,身上坐了三、四個傢伙,聽見金榮在不遠處想喊叫,他們不時勒他脖子,他喉嚨m.hetubook.com.com咯咯響喊不出。我自己有兩個重重的傢伙騎在胸上也難以呼吸,威廉斯奔過來命令他們把我抬起,但得好好抓住。他們把我帶進露台,我向四周瞧了瞧,可是既不見阿里也不見孩子,感到放心點。稍稍掙扎了一下……噢,我的天!」
「不是!」林格答道,「『閃電號』毀了之後,我們乘小艇去巨港,是我在那兒租的,一共租了六個月。從福特那小伙子那兒租來的,你知道,船是他的。他想上岸一個時期,所以我就來接管。船上當然全是福特的人,我不認識的。我得為保險的事去一趟新加坡,隨後當然又去了馬加撒。走了很久,沒有風。看來像是擺不脫霉運。我跟老胡迪有很多麻煩,這件事把我拖了不少日子。」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我的小珍珠,」他說道,小心翼翼的把兩張牌放在一起這些牌在他的大手指縫裡顯得出奇的單薄。他開始搭樓下時,小妮娜全神貫注,一本正經的望著他。他一面擰轉頭繼續跟奧邁耶說話,以免因為呼吸而危及建築。
「水手長!在那大的頂桁吊索那兒拉一把!這斜桁落到帆杠上了。」
「她老是跟那批下人混在一起。晚上有好多次我看見她伸手在他們的飯裡。她不太喜歡她母親這點我倒很高興。她多漂亮又這麼伶俐,簡直是我的翻版!」林格把孩子放在桌上,兩個男人都喜孜孜的站著望住她。
「她是從那裡聽來這些事的?」林格對奧邁耶問道,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奧邁耶正在吩咐阿里。
「你不明白!」林格嚷道,又抱起孩子,在露台上來來回回的起來,「我有我的計畫——我有我有——聽著。」
「把她帶走。」老海員突然說。待奧邁耶抱著啼哭的孩子走開之後,他留在桌旁,怏怏的望著這堆牌。
「他們抓住我,當著我的臉大聲恐嚇。威廉斯把我的吊床拿下,拋給他們。他還把這張桌子的抽屜拉出來,發現了一個掌盤針及麻繩,我們正在替你的小帆船做艇罩,是你上次出航前叫我做的。他當然知道要的東西在那兒找,在他的命令之下,他們把我放在地上,用我的吊鋪把我包好,然後他把我縫起來,就當我是具屍體似的,從腳部縫起。他一面縫一面奸笑。我把所有想得到的罵人話都罵出來了,他吩咐他們把髒蹄子放在我的嘴上鼻上,我差點給悶死了,我動一動,他們就在我肋骨上一拳。他繼續穿針引線,一針針縫下去,直縫到我的喉嚨口,接著就站起來說,『這就行了,放手吧。』那女人一直站在一旁,他們一定已經和好了。她拍著手,我躺在地上像綑貨品似的,他卻瞪著我瞧,那女人開心得尖聲高叫。就像綑貨品!每一張臉都在笑,露台上全是他們這些人,我真想死了算了——天地良心,林格船長,我真的這麼想。就算現在,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恨不得死了算了!」
這建築突然在孩子輕輕的鼻息前倒塌下來。林格楞了一會兒,奧邁耶在笑,但是小女孩卻哭起來了。
「倦得像狗似的,」他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事情是這樣的,」林格接著說下來,說得緩慢而鎮定,「事實是我已經……我已經把她帶來這裡了。這裡,森巴鎮。」
「啊呀!」奧邁耶哭喪著臉說道,「我一點也不了解你。你下一步會做什麼!威廉斯的老婆!」
「我已經這麼做了。尷尬透了,嗨……」他說道,遲疑的向上望。
「你在胡扯些什麼!是一個朋友的太太……我的意思是,一個我認識的人的……」
「什麼事呢?你給了她錢,我敢打賭,」奧邁耶叫道。
奧邁耶感到做父親的喜悅之情,幾乎手舞足蹈起來。
林格把孩子抱在膝上坐下來,奧邁耶使勁的把一只又一只的抽屜拉出來找牌,好像世界的命運操諸手中,全得靠他這樣急急忙忙才行。他找出一副骯髒的牌,這副牌只有林格到訪森巴鎮時才拿出來用。林格有時會跟奧邁耶玩一個晚上,玩一hetubook.com.com種他叫作中國牌的遊戲。這遊戲使奧邁耶很厭煩,但老海員卻興致勃勃,認為是中國天才的精采傑作——他對這民族有無比的喜愛與欽慕。
「我不想跟你吵,」奧邁耶低聲答道,不情不願的順從了。「我只望能夠了解你就好了。林格船長,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天地良心,有時候我真是摸不透你。我但願能夠……」
「別胡說八道,是威廉斯的老婆。」
林格的臉因為同情而顯得很憤慨。奧邁耶把頭擱在手臂上,雙臂放在桌上,就這樣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下去,沒抬頭來看。
他在椅子上向後靠,一隻手放在孩子頭上,無心地輕撫著,另外一隻手做著手勢,跟奧邁耶說話。「一到了那地點,就只消掘起那玩意了。然後我們大家一起去歐洲。這孩子一定要受教育。我們發財了,發財還不止。在我家鄉德艾郡,有個傢伙在泰因茅斯附近蓋了所房子,窗戶多得跟一艘三層甲板船上的窗門一樣。他所有的錢都是從前在這裡什麼地方賺來的,左右的人說他當過海盜。我們小伙子——我當時在畢列森姆拖網漁船上幹活——當然相信這一套。他在自己的產業上坐著輪椅四處走,有一隻玻璃眼。」
「高點,高點!」妮娜叫道,拉著老海員的鬍子。
「那女人由於我的保證,跟胡迪決絕了,」林格說下去,越來越沮喪。「她真這麼做了,當然做得對,妻子,丈夫……在一起,本該如此……狡猾的傢伙……想不到的惡徒……見鬼,噢!該死的!」
「遭瘟的威廉斯,」他喃喃自語道。「我可是還要來的。」
「馬上把我抱起來,抱到露台上去。我要生氣了,把我抱起來。」
「想不到!我當然知道你想不到啦!」奧邁耶插嘴說,「哎……你就聽著吧。阿里回來時,我稍稍放了點心。森巴鎮上到底還算有些秩序的樣子,我從早上起就把英國國旗掛起,開始感到安全一點。我有幾個手下,下午回來了。我沒問問題,差他們去幹活,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到了傍晚——也許是五點或五點半——我正跟孩子在碼頭上,聽到鎮上的另一端喊聲大作。起初我不太留意,接著阿里過來說道,『主人,把孩子給我,鎮上出了亂子。』我就把妮娜交給他,進了屋,拿了手槍穿過房子走到後院去。我走下梯階時,看見女傭人都從廚棚裡走出來,又聽到在乾壕的另一端有一大群人在喧嚷,那便是我們這片地的界限。壕溝旁長滿了小樹,我看不到那群人,可是知道這群人火得很,正在追什麼人。我正站著納罕,金榮——你認識這個一兩年前來這裡定居的中國人嗎?」
奧邁耶哼了一聲。
奧邁耶聳聳肩膊。
「我家!」奧邁耶大叫一聲,轉過身來。
「老婆跟兒子,小男孩,你知道。他們在那艘帆船上。」
於是他開始向滿懷興趣的奧邁耶解釋他未來的計畫。他會去見見阿都拉及拉坎巴,現在這些傢伙占了上風,必須跟他們取得點諒解。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盡量的破口大罵。孩子正在起勁的玩弄他的脖子,發現他的哨子就不時在他耳朵邊大聲吹,使他又閃避,又發笑,一面按下她的手,愛憐的訓斥她。對的——這件事可以很容易就辦妥的。他仍然是個不容輕視的人,對於這點沒有人比奧邁耶更清楚了。很好,那麼他必須耐心的設法去把一些小買賣整頓好。這也很容易辦妥。但是重大的事——說到這裡,林格壓低了聲音,在出了神的奧邁耶面前突然停口不說了——重大的事是去河流上游淘金。他——林格——會全心做這件事。他以前去過內地,那兒的沙金沉積豐富,難以想像。他覺得很穩當,看過不少地方,工作危險?當然啦!可是報酬有多大啊!他會去探勘——會找到金子。沒有一點疑惑,去他的危險!他們首先盡可能自己採,不動聲色,然後,過一個時期便組織一家公司,在巴達維亞,或在英國。不錯,在英國。好www.hetubook•com.com多了,精采!怎麼,當然啦!那麼這孩子就成了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了。他——林格,不會,可能不會親眼看到這些——雖然他覺得自己還有許多年可活——可是奧邁耶看得見這些,這就是還値得活下去的事,嗨?
「我也有份兒,有一點點,是不是?」林格說。「別爭,」一待奧邁耶開口,他叫道,「服從命令,閉上嘴巴!」
「哎!胡迪,為什麼跟胡迪有麻煩?」奧邁耶用敷衍的態度問道。
「你看看她長得多大了。」奧邁耶用欣喜的聲調嚷道。
奧邁耶抓緊了椅邊,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
從垂著簾子的門口,阿里手抱著小妮娜.奧邁耶走出來,孩子一隻手摟著他的脖子,一隻手抱著一個幾乎跟她頭一般大的熟柚子,她那件小小的無袖粉紅衣裙,一半脫落到肩膊上,臉上烏油油的大眼睛,顯得童稚的一本正經,一把包圍著她青白臉兒的烏黑長髮,披散在肩上,也披散在阿里的手臂上,就像是一面纖巧細緻的絲網。林格站起來走近阿里。孩子一看到老海員就拋下水果,伸出兩隻小手,歡暢的叫起來。他把她從馬來人手中抱過來,她親熱的抓他的鬍子,使他的小紅眼睛充滿了不常見的淚水。「別太使勁了,小傢伙,別太使勁。」他用一隻蓋著住孩子整個頭的大手,摟住孩子貼近自己的臉。
「快快把她送回去,」奧邁耶建議道,強忍著不笑出來。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奧邁耶不經意的打斷他。
孩子氣也不透地看看他。看到這艱鉅的偉績完成了,她就拍著小手,定眼望著,過一會兒,心滿意足的舒了一大口氣。
「十全十美的小女人,」林格低語道,「不錯,我的孩子,我們得使她出人頭地。你等著瞧!」
她搖著小手,夢樣迷茫的凝望著;林格望望她,蹲下身來,到桌子底下去摸柚子。
有個男人的聲音作答,壓低了聲音,謙卑的勸告著。奧邁耶跟林格的臉馬上開朗起來了,老海員叫道:「把孩子帶來,Lekas(快點)!」
奧邁耶輕蔑的笑起來。
「我不是亂講話的……四九那年去過加里福尼亞……並沒有淘到多少……早期又去過維多利亞……我對這種事兒瞭若指掌。相信我好了。再說一個瞎子也能……安靜點兒,小妹妹,要不然妳把這件事弄垮了……我的手還很穩,是不是,卡士伯……現在我的心肝,我們可以在這兩層房子上蓋第三層了……一聲都不要響⋯⋯我剛才說了,在那兒,你只要一彎腰就可以淘到一把金……沙,好了。現在我們成了,三座房子,一座疊一座的,了不起!」
他站了起來,雙手氣憤的一撥,把牌從桌上掃落,然後跌坐在椅子上。
「看老天爺的分上吧!為什麼?」奧邁耶叫道,跳了起來。椅子一斜,慢慢翻了身。他把握著的雙手高舉頭上,然後神經質的放下,把手指勉強分開,好像撕開來似的。林格匆匆點頭,點了好幾次。
「我教她的,我教她的。」他重複著說,笑得滿眼淚水,「看看她是不是聰明伶俐?」
「向西方去。」奧邁耶悄聲兒地解釋道:「她什麼都記得。她要你用牌蓋一幢房子,你上次來這兒時蓋過的。」
「沒給你埋在這個鬼地方之前,我認識很多人,」奧邁耶吼叫著,一點也不友善。「倘若她跟胡迪有什麼關聯——那個老婆——那她就沒什麼值得提的。我倒是幫那個男人,」奧邁耶接著說,想起過去的醜聞謠傳而開心起來。當時他還年輕,置身在群島第二大都會裡,消息靈通,十分靈通。他笑了起來。林格的眉頭皺蹙得更緊了。
「孩子,你的脾氣也很大呀!」老水手說,語氣出奇的平靜。「你得給我轉圜的時間,我不能一直把她留在船上。我得有話跟她說,比方說,他到河的上游去了,隨時會回來。這就成了,你聽到了沒有?你一定得把她安頓下來,好好兒搪塞,我才好把這一團糟纏夾不清的局面理一理。天哪!」他停了一會之後,悲傷的叫道m.hetubook.com.com,「人生真是烏煙瘴氣!活像在橫風橫雨的夜裡,守在背風的前桅桁索上那麼樣。可是呢,可是呢,你也不能不等到看清楚沒問題了,才走到下面艙裡去去了就一了百了啦。小伙子你要不想吵架呢,」他嚴厲地加上一句,「現在就聽我的話去做。」
「喔!為了一個……一個女人的事,」林格喃喃說道。
林格縱聲大笑起來,隨即長嘆一聲。他閉上了眼睛,頭向後靠在安樂椅的椅背上。那很多年來受著當頭烈日灼曬的臉,突然顯得滿面倦容,老邁疲憊,使奧邁耶大吃一驚,就如出其不意的看到罪惡的真面目一般。
「真不尋常!真像你的本色!你跟胡迪的女人又有什麼牽連?那不積德的老鬼!」奧邁耶漫不經心地說道。
「妳真是煩,是不是?」林格溫柔地說道,輕輕地吻了她一下。「什麼?在這許多房子上面再蓋一座?好吧!我試試看。」
「我是筋疲力竭了,」林格輕柔的說。「真正筋疲力竭了。一個晚上都在甲板上把那艘船駛到上游來,然後跟你講這麼多話,看來好像我在曬衣繩上都睡得著,不過我想吃點東西。卡士伯,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吃的吧。」
「喔!小心!」奧邁耶叫道。
奧邁耶怒形於色,臉都變了相,林格在椅子裡輕輕挪動了一下。奧邁耶頓了頓接下去說:
「我要一幢房子,」她像小鳥似的唱著,非常的熱心。「我要一幢房子,在屋頂上再蓋一幢,屋頂上再蓋一幢,很高,很高!像他們住的地方一樣我的兄弟住的在太陽睡覺的地方。」
奧邁耶無精打采而又驚奇的望著他。那老水手已經把他那白鬍子扭起來了,現在正拚命忙於捲他的鬚。他那雙小小的紅眼睛——那雙給四海鹽沫弄得發痛的眼睛,那雙遨遊各地歷經風暴、當著風眨也不眨的眼睛——現在卻低垂睫毛望著奧邁耶,就像是一雙躲在樹叢裡受了驚的野獸。
「他坐我的船來的,」林格叫道,「一流的中國人。」
奧邁耶突然間狐疑的望著林格,然後轉過身忙著去扶起椅子,坐了下來,背向著老人,想吹口哨,但馬上住了口。林格說下去:
「怎麼啦,小女人?」
「他會多麼高興啊!」他輕輕的說道,「你讓兩個人高興,至少兩個人!」他又笑了起來,林格愕然望著他那顫動的肩膊。
「現在機會很少了,」奧邁耶傷感地說。
「好吧!跟我都說了吧。我想不到……」林格靜待了一會兒,開口了。
快說完時,奧邁耶從桌上抬起頭來,在椅子上向後靠,眼望著頭上屋頂處的竹椽。林格在椅子上懶洋洋的伸長了腿。在寂靜鬱暗的露台中,竹簾低垂,從灼日下的外面世界傳來隱約的噪聲;河上一聲吆喝,岸邊一聲回答,滑輪嘰嘎一響;一聲聲短暫、中斷,全像是突然失落在正午的光輝中。林格慢吞吞站起身,走到前欄處,把一幅幕簾拉開,靜靜的朝外望出去。越過水面及空空的庭院,自一艘靠著林格碼頭停泊的縱帆船中,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
「我不是小女人,我是一個白小孩,Anak Putih,一個白小孩,白人是我的兄弟,爸爸說的,阿里也這麼說。阿里跟爸爸知道得一樣多。什麼都知道。」
「哎!沒有!」林格故意說,「雖然我猜我還得這麼做……」
「事情是這樣的,那傢伙跟胡迪惹上了麻煩,設法引起我的同情,我答應了把事情弄妥。我守了諾言,歷經麻煩。她表示要去跟她的丈夫,胡迪很生氣。沒有原則的老傢伙,你知道她是他的女兒。哎,我說過我會一直照顧她辦妥一切,幫助威廉斯東山再起等等。我在巨港對克雷格談過,他已經上年紀了,希望有個經理或合夥,我答應保證威廉斯會循規蹈矩。我們一切都安排好了。克雷格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四十年代時在船上共過事。他現在正等著他。一團糟!你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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