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七

他把帽子扔在甲板上,絕望的抓著頭髮,林格關懷地望著他。
「急什麼?」林格打斷他。「他逃不了的。據我看,事實擺明他是任由我處置的。」
「卡士伯,就忍耐點吧!」林格請求道。「再過一、兩天。」
老海員只有在回到森巴鎮後,才生平第一次嘗到疑惑不快的滋味。丟了「閃電號」——在一個迷濛的早上,曦光朦朧中,「閃電號」在加斯伯海峽的北端,從此擱淺在嶙峋的礁石上了——使他飽受打擊,他抵達森巴鎮及聽到的驚人消息又不足告慰。許多年前,由於熱愛冒險,他歷盡艱辛,發現並探測過那條河的入口,給自己尋點好處。他聽當地人說,有一個馬來人的新移民區正在那裡成形。他當時所想的無疑是為了個人的利益,但是,由於巴塔魯魯的隆情厚誼,他不久就喜愛上了當地的統治者及人民,給予支持與忠告。他雖不知有世外桃源,卻夢想著在這個屬於自己的世界角落上,讓居民安享世外桃源的福樂。他根深柢固、無可動搖的相信,只有他——林格,才知道什麼對當地人有好處。這雖是典型林格式的信念,但歸根究柢,也錯不了那兒去。他可以操縱他們的悲喜,他口裡這麼說,心裡也真這麼想。他的貿易替這新興的地區帶來繁榮,當地人因為畏懼他的鐵腕,也維繫了多年的內部平安。
他說著自動停下來,靜了一會兒,咬牙切齒,鼻孔噴張的瞪著眼。
奧邁耶看了信,一言不發的還了,然後靠在後甲板的欄杆上俯視著船舵旁旋轉的渦流,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頭也不抬的說:
他的河!人們好奇的竊竊私語以及事情本身的神秘性,是林格無窮樂趣的泉源。一般人無知的談論,把他在這奇怪的專利事業上所獲的利益誇大了,而林格雖然在普通事情上誠實不欺,在這件事上卻喜歡戲弄人,故意誇大其詞,使人摸不著頭腦。他的河!由於這條河,他不但富有,而且使人發生興趣。他的祕密使他與海上一般的商家有所不同,滿足他出類拔萃的慾望,這種慾望,是人的通性,林格有此念而不自知。這是他最大的快樂,但他只有在喪失之後,才領會得到。事情來得這麼突然,這麼殘酷,這麼出乎意料!
林格清了清喉嚨,動了動腳,下定決心的張開了嘴,可是好半晌沒說一句話。最後他咕噥道:
「這封信還算合情合理。阿拉把他交給你了。我跟你說過,他們已經對他生厭了,你準備怎麼辦?」
「你相信這個話?」林格不屑地問。
「我猜,也不必問你要上那兒去,」奧邁耶試探著說。「因為你要是去見阿都拉,我……」
「這傢伙不值一槍,不值得這麼麻煩。」他輕輕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奧邁耶突然冒起火來。
「我望你早點動手……」
他說話時抬起頭來,意外地看到林格神色不寧的樣子。
奧邁耶不知是因為剛才發作了一陣出了氣,還是累了,現在鎮靜下來,拾起帽子,依著舷牆,用帽子搧起來了。
「哎呀!不是這個意思!」林格馬上接口道,「怕他?你才不怕呢!我明白你,我相信你很勇敢,我的孩子,我擔心的……是,你的頭腦……你的頭腦……」
在他隱居的四天當中,從外界,從那如此突然溜出他掌心而不可挽回的森巴鎮上,收到兩個訊息。一是從威廉斯來的,寥寥數字,寫在小記事本和*圖*書上撕下的一頁紙上。另一是從阿都拉來的信件,小心翼翼的寫在大張薄薄的紙上,用綠色的絲套封著。第一個訊息他不能明白。紙條上說,「來見我吧。我並不害怕!你呢?威。」他氣忿忿的把它撕了,但是那張髒紙的碎片還沒散落在地板上,他的氣已經消了,另一種感情代之而起,使他跪下來,撿拾起撕裂的碎片,在那航海經線儀盒子上再拼湊起來對著沉思良久,好像希望能在這帶來新侮辱的寥寥數字之中,解開可怕的謎底。阿都拉的信他小心的看了,塞進口袋裡,也很生氣,但隨之以一笑置之,半是無可奈何,半是感到有趣。他只要有一線機會,就絕不退讓。他最喜歡的說法之一是:「只要船還能浮,留在船上是最安全的辦法,最安全正確的辦法。嫌漏水就棄船很容易,可是這種做法很丟人!很丟人!」不過他夠聰明,打不過的時候自己曉得,而且勇於接受現實,像個男子漢,不怨不悔。奧邁耶那天下午上船來時,他把信遞給他,不置評語。
「這幾天來都有點怪裡怪氣的,你知道,不過那兒都不痛,」他拍拍碩健的胸膛,拍了好幾下,「哼」的一聲清了清喉嚨,一再說,「不,不痛,還有幾年活的,不過老實說,我為這些事煩死了。」
林格這一輩子從未猶疑過。他為什麼要猶疑?他一向是個成功的商家,歷經百戰,福星高照,精於航海,是諸海之上一致公認的頭號人物。他知道這些。難道他沒聽到眾口一詞、交相讚譽的聲音麼?這是敬重他的世界裡的聲音。他的整個世界——因為對我們來說,宇宙的極限是由那些我們熟諳的圈子嚴格界定的,除了自己熟人唇上的褒貶之外,就一無所有;超越親朋戚友之外,只是一片混沌,一片含笑帶淚的混沌,與我們毫不相干。這些歡笑眼淚,全都卑夷邪惡,惹人厭煩,令人不齒——因為是由不納異聲的耳朵零零斷斷聽來的。對林格來說,由於稟性簡單,一切事情都很簡單,他很少閱讀。書籍與他格格不入,而且他必須忙於航海、貿易,此外,還得順從悲天憫人的天性,用繁忙的手撫恤那些在天涯海角找到的淪落人。他還記得在家鄉上主日學時的教訓,還有那位漁民海員布道團中身穿黑袍的先生的講道。這位教士駕著雙桅帆小艇在狂風暴雨中,穿插於因風雨而受阻法茅斯灣的沿海航船中,這景象是回憶的珍貴片段,至今難忘。「一個你說有多聰明就多聰明的牧師,」他會充滿信心的說,「還是個我所見過的人當中,不管什麼天氣,駕船駕得最好的人!」這就是在他乘搭一艘南行的船,離家去闖蕩世界前,粗略塑造他稚嫩心靈的因素。當年他無知而快樂,笨手笨腳、純潔無邪、滿口粗言穢語的離家,把自己獻給大海,那取了他一生但給了他財富的大海。每念及自己白手興家——船長、船主、繼而是大財主,所到之處都受尊崇,一言蔽之,成了海大王——林格就對自己的命運既驚嘆,又起敬。這對他那簡單無知的頭腦來說,實在是人類史上最了不起的事。他覺得自己的經歷是浩如煙海而且包羅萬有的,教訓他說:生命簡單得很。人生在世——就如身在舟中,做事只有兩種方式:做對或做錯。常識及經驗教我們正確的做法;另外的方法卻只適合新手及笨蛋,在航海時,會因此失去帆桁或沉船;在生活中,則會損失錢財信譽,或給人迎頭痛擊。他並不認為跟流氓嘔氣是自己的職責。他只是對不能了解的事物生氣而已,但是對人性的弱點,他雖然瞧不起,卻還能容忍。大家都知道他聰明幸運——否則又怎能飛黃騰達?他喜歡去替別人操心,代為安排生活,正如每當大副豎起中帆,或忙於他所說的「重頭工作」時,他很難忍得住遵守行規不去干涉一般。他管起閒事來十分謙虛;雖然他略知一些事物,但實在不算什麼。「孩子,受過教訓,我就學乖了,」他時常說,「你最好聽聽一個自己當過傻瓜的人怎麼說。再來一杯!」而這個「孩子」就照例吞下那杯冷飲、忠告,以及隨之而來的援助。林格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地要協助別人,這樣才可以堂堂正正的支持自己的論點。於是,湯姆船長就航行眾島之間,成為各地的不速之客,紅光滿面,喧嚷吵鬧,說著各種故事逸聞,有些是表揚,有些是警誡的,但總是大受歡迎。https://m•hetubook.com•com
他望著小舟向島邊盪去,看見奧邁耶點頭,就揮手作答,然後走到船尾欄杆,從口袋掏出阿都拉的信,先弄平,小心地看了一遍後,慢慢的揉成一團,一面微笑著,緊緊的捏著窸窣作響的紙,就像扼住了阿都拉的喉嚨一般。他把信放進口袋,放了一半又改變了主意,把那團紙扔到水裡,若有所思的看著它在漩渦裡打滾,望了一會兒,只見流水把它捲向下游,向大海沖去。
「她這是什麼意思,」他若有所思的咕噥著。
「什麼意思!她是瘋子,我告訴你——我也要瘋了,要是再這樣搞下去,我也要發瘋了!」
林格沒回答。奧邁耶挑起的形象——威廉斯巡迴各島之間,以搶掠、欺詐、暴行,搞到世界不寧——使他靜下來出了神,痛苦的懾住了。奧邁耶略待片刻,不情不願的走向舷梯處,又在那兒逗留了一會,然後嘆了口氣,跨過另一端,一步又一步走下去。他的頭慢慢在欄杆下消失,林格一直心不在焉的瞪著他,突然驚覺,跑到欄邊上向外望,大叫起來:
「現在就要嗎?」奧邁耶問道。
他跟奧邁耶談過之後,就回到船上去,把喬安娜送上岸,然後自己關在船艙裡,覺得非常不適。奧邁耶一天來看他兩次,其實他是在對奧邁耶藉病託辭。目前尚不採取行動,這正是個藉口。他需要思考。他很生氣:氣自己,也氣威廉斯——氣他做過的事,也氣他剩下未做的事。這流氓做事並不斬釘截鐵。他的設想很完整,可是他的做法,卻毫無道理的欠周到,為什麼?他應當殺了奧邁耶,把這地方一把火燒了,然後就撤退。撤離林格的路!可是他沒有這麼做!這是厚顏無恥,是瞧人不起,還是怎麼的?這樣做法,表示出對他的權力毫不尊重,使他自尊心大受打擊,而這傢伙拖泥帶水,更令他十分懊惱。這裡頭欠缺了些什麼,少了些什麼,可以讓他放手去報仇懲凶。明白該做的事是把威廉斯一槍打死,可是他又怎能動手呢?倘若這傢伙抵禦、抗拒或逃走,倘若他表示出知道做了壞事,這樣做法,就容和-圖-書易得多,自然得多。可是沒有!這傢伙事實上還給他捎了個口信,要見見他。為了什麼?沒什麼可解釋的。一樁史無前例、喪盡天良的叛逆行為,簡直一團糟!莫名其妙!他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為什麼?老海員在他小小的船艙裡閉室獨處時,把這問題反覆沉吟,頻頻用手掌擊額,百思不得其解。
「你臉色不好,那兒作痛啦?」他真心關懷的問他。
「不錯,」奧邁耶沉思著說,「他也實在不值得饒過。阿都拉在那一大堆好話當中的意思——依我看來,就是,『替我把那個白人除掉,我們就可以和平相處,一同賺錢了。』」
「日子是會一天天的過,」他無可奈何地說,「不過這種事情催人老。還有什麼要考慮的呢?——我可想不通!阿都拉明明白白的說要是你來領航,帶他的船出海,教教那個雜種,他會把威廉斯當個燙手的蕃薯般拋下,從今以後都做你的朋友。關於威廉斯這點,我完全相信他所說的話。這是很自然的嘛。至於說到跟你做朋友,這當然是撒謊,不過我們暫時不必為這點操心。你就對阿都拉說好,以後不管威廉斯出了什麼事都不會有人理會了。」
「你要好好保重呀!」奧邁耶說,然後頓了頓,再說,「你會去見阿都拉的,是不是?」
「嗨!卡士伯,等一下!」
「並不全部相信,」奧邁耶回答。「我們一定會一起賺錢,賺一段時期,然後他就把好處全部搶走了。唔,你打算怎麼辦?」
「這就是了,」憤憤不平的奧邁耶說道,「說下去。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叫我傻瓜?」
奧邁耶吩咐他的划手停了槳,回過頭來向著縱帆船,小艇慢慢划過來靠攏林格,幾乎成了平行。
「我希望你有行動,」奧邁耶不快地催促著。「你知道,那個女人真叫人吃不消。她跟她的小鬼!整天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不肯在一起玩,昨天那小鬼頭想跟我的妮娜打架,還把她的臉抓破了。十足是個蠻子!就跟他那寶貝爸爸一樣。是的,一點也不錯!那女人擔心丈夫,從早到晚都哭哭啼啼。不哭的時候,就對我發脾氣。昨天她磨著我,要我告訴她,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又因為他要做這麼危險的事兒而哭鬧。我說了句一切都沒問題,不必自尋煩惱之類的話,她就像隻野貓似的衝著我,罵我野獸,說我自私自利,沒有心肝。痴痴的說什麼親愛的彼得為了我而甘冒自己的生命危險,可是我卻毫不關心;說我因為他天生好脾氣又慷慨待人,就支使他去做危險工作——我自己的工作。說他比起我這種人來,要好上二十倍;還說她會要你——睜開眼睛來看清楚我是那種人,諸如此類。我為了你的緣故,要忍受這種氣,你稍稍微我著想一下好不好?我可沒有幹過打家劫舍的勾當,」奧邁耶繼續下去,狠狠的冷嘲熱諷一番,「也沒有出賣最好的朋友,不過,你還是得可憐可憐我。她像是發了高燒似的,已經昏了頭了。你把我的家拿來收容惡徒瘋子,這可不太公道。天地良心,這可不公道!她發起脾氣來,其醜無比,尖聲怪叫,教人渾身不舒服。老天保佑,我的老婆發脾氣搬了出去,自從那件事後一直住在河邊,你是知道那件事的。可是這個威廉斯的老婆單單一個人已經叫我吃不消了。我就問自己幹麼我得受這個罪?你是很難討好的,又不容出錯。今天和圖書早上我還以為她就要來掐死我了。請你想想看吧!她要去鎮上亂逛,她可能會在那裡聽到什麼風聲的,我就對她說她不可以去。我說,走出我們的籬笆就不太平了,才說著她就伸出十隻長長的指甲向著我眼睛衝過來,『你這討厭的傢伙,』她尖聲叫道,『就算這地方也不安全,你倒把他差到這條河的上游去,他在那裡可能連命都送掉。他要是還沒原諒我就送了命,你這麼作孽,上天就要罰你!』我作的孽!我有時問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這些事情叫人受不了,我已經倒了胃口了!」
人在有意無意之間,都因為自己剛毅不屈,意志堅定,目標直截而引以為榮。他們受著堅定信念激勵驅策,朝著自己的願望勇往直前,立意成全德行(或完成罪行)。他們走著人生的路,路的兩旁以他們的好惡、偏見、蔑視或熱情為圍籬。他們大致誠實不欺,卻全部愚不可及,並以從不迷途而沾沾自喜。他們倘若舉步不前,則僅是為了要佇留片刻,在安全的藩籬內,去遙觀煙霧迷濛的山谷,瞭望層巒疊嶂的遠峰,看看懸崖、泥淖,再看看陰沉的森林、朦朧的平原。在那兒,其他人正在艱辛度日,摸索向前,絆倒在聖哲的枯骨上,也跌倒在先人未埋的屍骸上。先人當年在陰霾中、陽光下,孑然一身的命喪客途。心懷大志的人,對這一切並不了解,只是鄙夷不屑的繼續前進。他從不迷途,自知前往何處,需求何物。於是他長途跋涉,走了一大段路,卻從不曾向旁拓展,最後,他終於筋疲力竭、憔悴襤褸的到達了目的地。他緊緊攥住一生堅毅不移、敦品勵行、樂觀健康的報酬——一塊不盡不實的墓碑,豎立在陰沉沉、迅即遭人遺忘的墓穴上。
「你以為我怕他不成?」
「你交給我辦,我負責叫他逃不了。」他最後狠狠說,並不激動。林格微微一笑。
「因為我不想叫,」林格神經過敏的光起火來。「要是我想叫你傻瓜,我就乾脆叫了,根本不用先問准了你。」他在狹窄的後甲板上向橫踱起步來,一面踢開擋著路的繩尾,一面自顧自咆哮道,「文質彬彬的紳士……還有什麼?你學走路的時候我已經做了大人做的事了,你懂不懂……我要說什麼就說什麼。」
「我想你不會,」林格吼著。
「好啦!好啦!」奧邁耶說道,假裝逆來順受的樣子。「這幾天沒法兒跟你說話了。」他戴上帽子,踱到舷梯那兒又停下來,一隻腳擱在小小的內梯上,像是在猶疑不決,然後折回來,攔在林格面前,逼他停下來聽他說話。
「你是這樣想,」他喊道,「你可沒有在一群野人面前給人縫在吊鋪裡當笑話看。哎!這混蛋在世一日我都不敢抬頭望人。我一定……我一定幹了他。」
「不知道,還沒一定,時候多得是。」林格不耐地說道。
「不要了,孩子,別讓他們遲到就是了。」
「好的,父親,」奧邁耶高高興興的說道,「我會差阿里來當舵手,還有我手下最好的划手。還要什麼嗎?」
「我不是去見阿都拉。不是今天去。好了,你去吧!」
「你當然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從不聽人勸的,這點我知道。不過,我告訴你,你要是放走那個傢伙,那就不老實了。你不動手,那混蛋一定會搭阿都拉的船走,阿都拉會利用他到處去害你、害別人。你的事威廉斯知道得太多了,他會hetubook.com•com給你添很多麻煩。你聽我說,很多麻煩。對你不好,對別人也會不好,想想看吧!林格船長,我要說的就是這些。現在我得回島去了,還有許多事要辦。我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在這艘船上裝貨,所有的包綑都準備好了。你要是找我,就在主桅上掛上一面旗子什麼的,晚上就放兩槍,我就來了。」然後他友善的加上一句,「你晚上來我家吃飯好不好?天天悶在船上也沒什麼好處。」
「不!抓住繩子,噢!你這笨手笨腳的傢伙!不是現在!卡士伯。」划手抓到了拋下獨木舟中的繩子後,林格繼續說下去。「不!卡士伯,太陽太猛了。這樁事最好別讓人知道。送隻小船來——四個好划手,記得,還有你的帆布椅,我要坐,大約太陽下山的時候,你聽見了沒有?」
「我知道就好了——現在。」
他對自己的成果十分得意。年復一年,他對這片土地、這些人、這條泥河越來越喜愛。他竭盡所能,除了「閃電號」外,不讓任何其他船隻流泛在斑苔河友善泥濘的河面上。每當他的船隻慢慢曳向上游時,他總是用熟悉的眼光瀏覽兩岸的墾地,一本正經的預測本季稻米的收成有多少。大海與森巴鎮間兩岸的移民他每一個都認識,他也認識他們的妻子兒女,每當「閃電號」緩緩滑過人煙稠密的河區時,他可以辨認那群七彩繽紛人群中的每一個人。這群人站在水上小稻草屋那單薄的露台上,揮動雙手,尖聲高叫著,「噢!Kapallayer(帆船)!嗨!」「閃電號」然後離開人煙,進入閃閃發亮的褐色河道中寥寂的水域,夾岸是濃密沉靜的森林,高大的樹木枝葉扶疏,在微微的薰風中輕輕頷首——像是在表示輕柔而悒鬱的歡迎。他愛此地的一切:在藍寶的穹空下,金碧輝煌的景色;輕訴低語的大樹;絮絮不休的棕櫚葉,在晚風中不停饒舌,像是急於要告訴他背後大林子裡的一切祕密。他喜愛黑土與花朵濃濁的氛香,這種生命與死亡的氣息,在溫煦寧謐的夜晚潮濕的空氣中,在他的船上流連不散。他愛那狹窄幽暗的峽道中陽光不到之處:黝黑、平滑、逶迤曲折——就像絕望的支路僻徑。他甚至喜歡那一群愁眉苦臉的猴子,用喧騰跳躍以及獸|性的癲狂姿勢,沾染了這些地方的清靜。他愛當地的一切,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甚至連河畔的泥巴以及鱷魚都愛。這些鱷魚碩大無比,呆頭呆腦,躺在泥漿中曬太陽,傲慢魯莽,旁若無人。牠們龐大的體積,也是他的得意事之一。「老鬼,我跟你說,好大的傢伙!有那種巨港爬蟲兩倍那麼大,」說著,他戲謔的觸觸他老朋友的肋骨。「我告訴你,像你這麼大的個子——牠們一口就吞下了,連帽帶靴全吞下!這些要飯的真了不起!你想不想見識見識?你想不想?哈!哈!」他那如雷的笑聲充斥露台,越過旅館的庭園,流溢到街上,一時裡使街上無聲無息走著的棕色赤腳止步不前;嘹亮的回聲甚至會嚇著屋主的馴鳥——一隻不害臊的八哥,使牠暫時規規矩矩的躲入最近的椅子下去。在那間大撞球房裡,穿著薄薄棉質汗衫、汗流浹背的人群,會手持球桿,停下來,從敞開的窗口側耳傾聽,然後彼此會意的點點頭,悄悄耳語道:「那老傢伙在說他那條河!」
「聽著,」林格向下望著說:「我今天要一艘上好的獨木舟,四個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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