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a apa,別管你的槍,」林格咕噥著望著無邊的黑暗,「是不是那所房子——那邊那黑漆漆的東西?」他問道。
林格不屑地揮一揮手,打斷了巴巴拉蚩的抗辯,然後莊重的重新坐下來。
「我喜歡去那裡就去那裡。」林格加強了語氣來說。「你大可以去見閻王,我不再需要你了。就算海上的群島沉了,我海大王也不會聽你們這批傢伙的指使。Tau(懂不懂)?不過,我告訴你,明天起,你要怎麼對付他,我都不在乎。我是因為慈悲為懷才這麼說的!」
巴巴拉蚩不好意思的笑著向下望,可是他的臉馬上重顯愁容,再開口時,又是一種哀戚的聲調。
巴巴拉蚩向著黑沉沉的門口擺擺手。
「不錯,不錯,我看得見。他醒來時我就會見到他了。」
「就是這樣了,是嗎?」林格在大鬍子中咆哮道,然後用馬來語說,「巴巴拉蚩呀,你好像很生氣!」
巴巴拉蚩不以為然的抬起手來。他的眼睛閃著光,他那染紅了的大嘴唇,因為毫無表情的笑容而咧開著,露出一排短短粗粗的黑牙,整齊的排列在牙肉上。
「你聽說了,是嗎?」林格痛苦的厲聲問道。
「老爺,等等。」巴巴拉蚩催促道,「您的眼睛看著火炬看得太久了,很快就會看得到的。小心槍,老爺,是上了的。」
「不,老爺,我不生氣。」巴巴拉蚩回答道,從憤怒那不穩當的高峰,下降到謙遜那安全而不誠摯的深淵。「我不生氣,我算是什麼人,居然可以生氣?我只不過是個海上人,而且我在你們面前逃過許多次。是這一個的僕人,又受那一個的保護;我到東到西,為了一小撮米去獻計。我算得了什麼,膽敢跟一個白人生氣?沒有力氣去打人,生氣算得了什麼?可是你們白人把一切都拿走了:土地、海洋,以及打人的力量。在這些島上,除了你們白人的公義之外,就什麼也沒留下了;你們偉大的公義,是不知憤怒為何物的。」
林格把頭縮進來,巴巴拉蚩摸索著用手碰碰他的肩膊。
「他說起我!他說了些什麼?」他叫道。
「我要是說的不是真話,海大王呀,我就在您手下栽了。」巴巴拉蚩不顧一切激動萬分地說道。「您在此地四處受敵,他便是最大的敵人。阿都拉沒有了他,什麼都不會做,我沒有阿都拉,什麼都做不成。您打我,就等於把大夥兒都打了。」
巴巴拉蚩安靜下來,故作有禮的回答道:「您,老爺,是海中人,跟我們比較相似,所以我跟您說心底的話……只有一次,大海勝過了海大王。」
簾洞口望出去平滑漆黑的一片,逐漸泛白,繼而變得斑斑駁駁顯出隱約的物像,宛如陰沉混沌中,一個嶄新的宇宙在逐漸演化。輪廓慢慢顯出來了,勾出一個朦朧的形狀:這裡一棵樹,那裡一排灌木,遠處森林一環黑帶,房舍的線條,近處高高屋頂的屋脊。在茅舍裡面,巴巴拉蚩剛才還只是一個誘勸的聲音,現在變成了一個人形,下巴輕率的依在一管槍的槍膛上,眼睛望著重現的世界不安的東溜西轉。白天來得很快,河上的晨霧、晚間的濕氣壓聚著,使畫日失去色彩與陽光,這是殘缺不全、憂悒陰沉、使人失望的一天!
巴巴拉蚩輕輕的拉拉林格的衣袖,老海員詢問的抬起頭來,他就伸出一隻手臂,用食指指著威廉斯的房子,現在清楚看到了,在右方院中大樹的另一端。
「惡魔!嗨?」林格說出聲來,半是自言自語,好像是為了什麼顯而易見的新鮮主意而吃了一驚。巴巴拉蚩說下去道:
「裡頭沒有燧石嘛。這地方一百哩內你都找不到打火石,」林格不耐煩的說。「把槍裝上彈藥真是笨!」
「你在幹什麼?」林格不耐煩的說,「你可真不放心你那把鏽槍。你最好點個火。」
「我雖然曾經對巴塔魯魯說過些什麼,像個兄長似的,那都是為了你們好——為了大家好。」林格誠懇地說。
「為什麼不好?」林格問。
「這是一番白人的話,」巴巴拉蚩叫道,恨恨的發作起來。「我了解你們。這就是你和*圖*書
們槍膛上了子彈、利劍磨得雪亮時說的話;你們準備妥當之後,就對那些軟弱的人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們很奇怪,你們這些白人,你們以為只有你們的智慧、你們的德行、你們的幸福才是真的。你們比野獸有力氣,可是並不見得比牠們聰明。一隻黑老虎都知道牠什麼時候不餓,你們卻不知道。牠知道自己跟那些能說話的有什麼不同,你們卻不明白你們自己跟我們之間的差異。我們也是人。你們聰明,了不起但——你們永遠都做傻瓜!」
「嗨,呀!來人哪!你們吃過飯後,拿好槳等我,聽見了沒有?」
「那邊,」他說,「您看得見那白人的院子,老爺,還有他的房子。」
「是的,」巴巴拉蚩接下去說,又再陷入悲思中。「是的,他在黑暗中死了。我坐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可是他看不到守望他唇上微弱呼吸的那張臉。她,因為那白人,而受他咒罵的女人,也在那兒掩面哭泣。那白人在院子裡來回走動,大聲嚷叫,不時走到門口來,盯著我們這兩個傷心人瞧。他用一雙惡眼盯著,當時我倒很高興垂死的人是瞎了眼的。這是真心話,我很高興,因為一個白人肚子裡的惡魔從裡向外張望時,他那雙眼睛是並不好看的。」
林格聽了巴巴拉蚩的話,可是並沒有動靜,在這位老冒險家的心目中,可沒想到除了他自己,別人手上拿著槍也會有危險的,自然更沒想到威廉斯有什麼危險。他在忙於想著自認為責無旁貸的事,顧不了那人會採取什麼行動了。這人誠如一個已遭處決的罪犯似的——想起他時,只覺得可恨復可憐。他坐著凝望前面,沉思的眼前,夜色越來越淺,正如逐漸散開的霧一般。威廉斯對他來說已像是個完全屬於過去的形象,不可能再進入他的生命之中。他已經下了決心,事情就像做了一樣。在他煩悶的心中,他已經把自己生命中這無法補救的、費解而可怕的片段結束了。最糟的事已經發生,報應在後頭。
「哎——哇!」巴巴拉蚩慢吞吞的說。「這世界是屬於那些皮膚白、心腸硬、呆頭呆腦的人的,這是寫得清清楚楚的嘛。主子離得越遠,奴才的日子越好過。老爺!您離得太近了,您的聲音老是在我們耳朵裡響著,現在這一切就會不同了。在巴達維亞的大族長強而有力,但是他矇騙得了。他必須很大聲說話,此地才聽得見。可是,倘若我們有需要喊叫,那麼這許多求保護之聲他也不能不聽。他也不過是個白人而已。」
「唉!我們聽說關於您那艘船的事了——有些人額手稱慶,我可沒有。在惡魔似的白人當中,您是個人。」
他舉起了雙手,攪動了頭頂縈繞不動的煙霧,又把攤開的手掌拍在雙腿旁薄薄的地板上。整座茅舍都搖動起來,林格好奇地望著這個激動的政客。
他站起身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吸著院子裡的熱氣,然後折回來,靠著屋梁的支索,面對著坐在櫃上的林格。火把已經快要燃盡了,正燒得吱吱作響。火焰中心迸發著火花,在冒煙的火光中,噴出一串串堅實、渾圓的白煙,不比豌豆大,趁著透過竹牆肉眼難見的空隙吹來的微風,翻滾到門外去。房屋底下與四周不潔穢物發出的臭氣,越來越濃,使林格不由自主的迷迷糊糊,把滿腔決心與思潮都壓抑下來。他昏昏沉沉的想著自己,也想著那個要想見他的人——那個等著見他的人。在等!晚上白天,等待著……一個狠毒然而空幻的念頭在腦海中浮現——這種等待對那傢伙來說不可能十分愉快,好吧!就讓他等去!他會很快見他。可是見多久?五秒鐘——五分鐘——不說什麼——說些什麼。什麼?不——只讓他有時間好好瞧上一瞧,然後……
「獨眼龍呀,原來你在生你朋友的氣呀!」他慢吞吞的說,威猛的容貌緊逼巴巴拉蚩困窘的臉,「我覺得你跟森巴鎮近來發生的事一定很有關係,嗨?你這妖魔養的!」
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清除過一兩個仇敵,又曾多次償報深仇夙怨。湯姆船長是很多人的好朋友,但是從火奴魯魯起,到德耶哥瓦萊斯止,人所周知,要是和湯姆船長作起對來,可不是任何一個人赤手空拳可以應付得了的。他時常說要是不去惹他,他連隻蒼蠅都不打;可是一個人多年置身文明社會之外,而不萌生一些古怪的是非概念,卻是不可能的。他的相識當中,誰都不想指出他概念的錯誤。任誰都無謂去反對林格對事情是否恰當的看法——這一點,也是南海及東部群島海域的智慧;在這些天涯海角、他大呼大笑無人攔阻的窮鄉僻壤,這一點最能受人了解,跟一個誇口一生中從未因為任何一件事而後悔的人辯論,並沒有什麼用處。他對於溫和的批評老是高高興興的叫道:「這件事你不懂。我再來一次也是這樣幹。我會的,先生!」他的合夥人與相識都拿他本人、他的意見與他的行為,當作是上天早有安排而無可改變的。他們看著他多方面的表現而默默驚嘆,也羨慕他萬事順遂。可是沒有人見過他陷入目前這種情緒中。沒人見過林格猶疑不決,向疑惑屈服,不能下定決心,不願採取行動,一時膽怯猶疑,一時又生氣呆滯。一言以蔽之,林格目前大惑不解,因為面臨了一種特殊情境,眼看別人無緣無故為非作歹,罔顧天理,使他心慌意亂,這種事以他那粗獷樸實的味覺嘗來,顯然帶有地獄底層的硫磺煙味。和*圖*書
「凌晨時分,他坐起身來——他弱成那個樣子——很清楚的說了幾個字,那不是說來給人聽的。我緊緊的抓住他的手,可是時辰已經到了,勇士的頭兒要去會合那些快樂的信徒了。我的家人拿來一幅白布,我就在他逝世的茅舍裡掘起墳來。她大聲哀慟。那白人走到門口來高叫,很生氣;氣她就像一個女人分內該做的那樣捶胸撕髮,厲聲哀號。您明白我所說的嗎?老爺?那白人走到茅舍裡來,暴跳如雷,一把揪住她的肩膊,把她拖了出去。是的,老爺,我眼看著奧馬死去的,我也看到她趴在那白狗的腳下,那欺騙了我的傢伙。我看見他臉色灰白,正像早上的寒霧,我看見他淺色的眼睛向下望著奧馬的女兒,打著頭,趴在他的腳下。在他腳下,他這個阿都拉的奴隸!不錯,他是在阿都拉的旨意下活命的。這就是為什麼我目睹這一切時留點餘地。我留餘地是因為我們現在是在荷蘭旗的庇護之下,阿都拉卻是可以對那個大勢力直接說話的。我們千萬不能惹上白人的麻煩。阿都拉說過,我一定得服從。」
「我什麼也看不見。」林格答時,把頭從窗板洞口伸出去。「太黑了。」
「老爺,您若是早一天來,就會看到一個仇人死去。您會看到他窮困潦倒、瞎眼悲苦的死去!沒有兒子來為他掘墓,來宣講他生前的智慧勇氣。是的,您會看到那個許多年前在卡里瑪塔跟您作戰的朋友,孤苦伶仃的死去——只有一個朋友。您看來是齣好戲。」
「那兒有的是森林。拉坎巴現在統治了這片土地。老爺,您說吧,大樹知道統治者叫什麼嗎?不!它們生出來、長大、活著、死掉——可是一無所知,一無所覺。這是它們的土地。」
「我有一塊打火石,是從一個住在密南卡包的、又聰明又虔誠的人那兒得來的,一個很虔誠的人——很好的火。他對那塊石頭念過真言,所以打火打得很好。這管槍也好——瞄得又直又遠。我想可以從這裡射到那白人的屋門口,老爺。」
他靜靜的把槍靠在近窗口的牆上,輕聲說道:「老爺,我現在走好不好?小心那管槍,我把打火石放進去了。是那智者的打火石,萬應萬靈的。」
「毫無疑問,老爺,他醒過來時……您要是待在這兒,他就看不到您。我馬上就走了,自己去備船。我只是個窮人,必須上森巴鎮去,拉坎巴一睜開眼就得向他請安。我還得在阿都拉跟前打躬作揖,他和_圖_書
有勢力,甚至比您更有勢力。您要是留在此地,很容易就可以看到這個人了,他曾經向阿都拉誇口說是您的朋友,就在要打擊那些受您保護的人時,也還這麼說。不錯,他跟阿都拉串謀掛那面死鬼旗。當時拉坎巴瞎了眼,我受了騙。可是老爺您可得記住,他騙您騙得更厲害。他在什麼人面前都這麼誇口呢!」
「哈囉!」他吃驚的說。
「老爺,您說我是不是該走了?老爺您給照顧我的槍好嗎?我是一個懂得如何服從的人,甚至連阿都拉都服從,他還欺騙過我呢。不管怎麼著,老爺,您要想知道,這管槍打得又遠又準。我已經放了雙份火藥三個彈丸進去了。老爺!現在——也許我走了。」
「Trima kassi!我多謝你了。」林格莊重的說。
林格的眼睛盯著遠處的門口。越過他的視線,在灰濛濛空蕩蕩的院子中,一隻大果鴿懶洋洋的拍著翅膀向森林飛去,一面呱呱大叫,像是低音銅鑼噹的一響;在陰霾沉鬱的天色中,這隻毛色鮮艷的鴿子看來就像烏鴉一般黑。一群擠得緊緊的白色米鳥,輕輕叫著飛到林梢,來回盤旋,密集雜亂的一堆,突然飛散至四面八方,宛如突然寂靜無聲的爆開一般。林格聽到背後有拖曳的腳步聲——婦女們走出了茅舍。在另一個院子裡有人在抱怨冷,聲音隱隱傳來,可是在棄置沉靜的房舍耕地中,聽得十分真切。巴巴拉蚩謹慎的咳著。從屋子下,突然傳來木杵搗米的聲音。院子裡微弱而清晰的聲音又催促起來,「兄弟,把火吹旺些!」另外一個人用細弱平淡的抑揚腔調拖長聲音答道,「你自己吹吧,你這隻發冷豬!」最後一個字突然停下來,好像這人墜入深坑似的。巴巴拉蚩有點不耐的又咳起來,然後用機密的聲調說:
林格慢慢打開小便門,向著空空的院子跨了幾步,就停下來。他感到頭上有一陣輕風掠過,使大樹上每一片葉子都飄晃起來隨之又在枝幹微盪中平息下來。他憑著海員的本能抬眼向上一望。頭頂上,在暴風將至、寂寥蒼茫的玄穹下飄浮著低低的黑氣,有伸展的長條,有形狀難言的小片,也有纏繞的細綹,扭曲的螺旋。在院落屋子上空,飄著一團陰沉沉,滯留不散的雲,後面拖著一串稀薄的長條,像是服喪女人凌亂披散的頭髮。
「是的。」巴巴拉蚩答道,「那就是他的房子。他是依阿都拉的旨意住在那兒的,而且一直住到……從您站著的地方,老爺,您可以穿過籬笆,院子,直接望到門口。他每天早上都從那門口出來,看起來就像在夢裡看過惡魔似的。」
「才不是呢!」林格答道,「要不是你剛才提起他的名字,我都記不起這個人了。你不了解我們。我們打仗,把人家打倒我們事後就忘記了。」
他感到手下有一陣輕微的顫動,可是立刻拿開手,在林格背後櫃子頂上摸索起槍來。
巴巴拉蚩住了口。林格把雙腳移動了一下,鬆開雙臂,緩緩的搖了搖頭。森巴鎮事件的經過,由這個狡猾機敏的政客以他的觀點道來,林格雖沒有凝神細聽,只是偶爾捕捉到一鱗半爪,卻仍然像是一絲線索,幫助他解開隱晦錯綜的思緒。現在他已經來到終局了,從糾纏不清的過去中解脫,進入目前的迫切需要之中。林格掌心放在膝上,手肘向旁撐出,向下望著巴巴拉蚩。巴巴拉蚩用僵直的姿態坐著,啞口不語,木無表情,就像一個會說話的玩偶,其中的發條終於轉完了。
「您坐在這裡可不好,人家看得到的。」他嘀咕道。
「才不呢!我什麼都不會做,」巴巴拉蚩說著,怨恨而冷漠地搖搖頭。「我是在阿都拉手上,我什麼都不在乎,還沒你那麼在乎呢。才不呢!才不呢!」他加上一句,轉過身,「今天早上我學乖了很多。世上沒有真正的男子漢,你們白人對朋友殘酷,但對敵人仁慈。傻瓜才這麼做!」
巴巴拉蚩開口說話時,林格慢慢轉過身,凝望著他,樣子看來像個病人,目光呆滯,不情不願的,自知醒來後又得受一天罪。機敏的政客一路說和*圖*書下來時,林格眉心打結,眼光變得炯炯有神起來,額前冒出一條青筋,更顯出皺眉蹙額的樣子。巴巴拉蚩說到最後幾個字,就在老海員目不轉睛的凝視下怯住了,停了口,不知所措。
「還有什麼呀,老爺?」巴巴拉蚩尖叫著,一氣之下,說起真話來。「老爺,還有什麼呀!別忘了他幹的好事!他說起你的時候,我們的耳朵聽了都受罪。你是個漢子,你要是不是來殺他的,老爺,那麼,我要不是傻子,你就是……」他頓了頓,用手掌拍拍赤|裸的胸口,然後用沮喪的低語說道:「老爺,你就是個傻子。」
「你是誰?」林格不屑的叫道。「你是誰,膽敢自稱為我的仇敵!骯髒!卑鄙!滾出去!」
「等一會兒,老爺,坐著別動。現在天快亮了。昨晚沒星,今早就沒太陽。可是光線還夠,可以看見這個人;這人沒有多少天以前還說過,單單他一個人就使您在森巴鎮上變得孩童不如。」
「不!老爺,」泰然自若的巴巴拉蚩說道:「倘若他算不得人,他說的話又有什麼關係?我在您面前算不得什麼——我為什麼要複述一個白人談起另一個白人的話?他對阿都拉誇過口,說在過去幾年從您的智慧中學到了許多,其他的話我忘了。真的,老爺,我……」
「你要找死,這條路最好不過,」巴巴拉蚩毫不動容的答道,好像他所有的感情都已耗盡了似的。「他住在那兒。這個傢伙毀了你的朋友,短了奧馬的命,跟阿都拉合謀先對付你,後對付我。我一直像個孩子似的,喔,真丟人!……不過,去吧!老爺,上那兒去吧!」
「我會走的,」巴巴拉蚩說,「那白人會留在這裡,單獨跟死者的靈魂以及他心中的寶貝在一起。他,身為白人,聽到那些鬼魂的聲音……老爺,您告訴我吧,」他說下去,好奇的望著林格,「老爺,你們白人聽不聽得到鬼魂的聲音?」
巴巴拉蚩突然用低柔的聲音說起話來,林格眨了眨眼,清了清喉嚨,挺身坐起來。
林格從座位上跳起來,好像給人戳了一下。
「哎,該死!」林格嚷道,然後用馬來語繼續熱誠的說,「聽著,那人跟其他白人不一樣,你知道他是不一樣的。他根本算不得是個人,他是個……我不知道了。」
「啊呀!啊呀!怎麼啦?」他安撫地低語道:「我在此地殺了誰啦!我的槍砲在那裡呀?我做了什麼?吞沒了什麼?」
「老爺,看哪!」他說,「他住在那裡,那是門——他的門,他很快就會從這門口走出來,披頭散髮,嘴裡不停的罵人。就是這樣的,他是個白人,從來都不心滿意足。我想,他就算睡著了也是怒氣沖沖的。真是個危險人物。老爺您看得到,」他逢迎諂媚的說下去,「他的門口向著這開口,就是您尊駕坐著的地方。這地方別人看不見的,正對著它——而且還不遠。老爺您請看,一點兒也不遠。」
「遵命,老爺!」阿里在炊煙繚繞中答道,炊煙正在散開,低低的、輕柔的籠罩著院子。「我們聽見了。」
林格鄙夷不屑,不動聲色的向下望著他。在威廉斯令人莫測的卑劣行徑中痛苦摸索良久之後,巴巴拉蚩想出的這套合乎邏輯的外交辭令,雖然轉彎抹角,對他來說,似像是一線曙光,終於有些事他可以了解了——一個簡單原因的明顯後果。他於是對這大失所望的智者稍萌姑息縱容之心。
「你們這批人幹的這些好事,」林格終於說道,「在乾風還未吹颳之前,你們就會後悔莫及。阿都拉的聲音會把荷蘭人帶來統治這地方的。」
「大概快亮了。」林格說著,把雙手的手肘都擱在窗洞底下的橫檔上,向外張望。「外面還是很黑,」他漫不經心的說。
「就算一棵大樹,也可以給一把小斧砍死的,」林格冷冷的說,「而且,記住了,獨眼朋友,這些斧頭是由白人的手造成的。你們很快就知道了,既然你們已經掛上了荷蘭旗。」
他站了一會兒,手肘放在左手的掌心裡,右手的手指按在唇上,好像在阻止自己,不便自責追悔似的。接著,望了望將盡的火https://m•hetubook.com•com炬,就把一幅用細竹條編成的簾子拉開,林格很快的在座位的一角挪過雙腿。
巴巴拉蚩煩躁不安。
「點個火!告訴您,老爺,天快亮了!」巴巴拉蚩說著,終於得到他足以安慰的東西了,他就緊緊攫住它那長長的柄,把槍托擱在地下腳旁。
「是的,他有一把短槍可以發射很多次,就像您這兒的這把。阿都拉當時非把槍給他不可。」
「我們聽不見,」林格答道,「因為那些我們看不見的不說話。」
林格站起身來。他的臉色開朗了,他向下望著焦慮的巴巴拉蚩,突然變得慈祥起來。「喔!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他說著,一隻手重重的壓著巴巴拉蚩退縮的肩膊。「你以為我是來這裡殺他的?嗨,你這阿拉伯人的走狗!說呀!」
「啊!他有槍?」林格說。
「就是這條路嗎?」林格向著威廉斯院落的一扇小便門點點頭,問道。
「您現在什麼都知道了,老爺,拉坎巴住在巴塔魯魯的院宅裡,阿都拉已經開始建造木板石塊的貨倉。現在奧馬死了,我自己會離開,去跟拉坎巴住,向他獻計進言。我服侍過許多人,他們之中最好的已經身裹白布,躺在地下了,他墳上沒有別的標誌,只有他逝世時那茅舍的灰燼。是的,老爺,那白人親手毀了它的,他手上拿著點燃著的火炬,來回踱步,對我大嚷著叫我出來——對我嚷著,我正在把泥土撒在一個了不起的領袖的身上。不錯,用你們和我們上帝之名對我咒罵,說如果我們不趕快,他就把我跟她都燒死在裡面……嗨!白人都是非常專橫非常聰明的,我急忙把她拖出來!」
「嗨!嗨!跟您不一樣,跟您不一樣。」他在這寄望甚殷的晤談中,快要說到心中所想的正題了,於是說話的聲調變得越來越柔和:「跟您不一樣,老爺,您就像我們,只不過比我們聰明強壯而已。可是他,也是充滿機巧的,說起您來毫無敬意。白人提起白人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他頭也不回的向河邊走去,消失在水上岸邊低窪處的霧中。林格沉思地目隨著他。過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向船夫喊道:
「從不說話!而且從沒用不是語言的聲音抱怨?」巴巴拉蚩疑惑的嚷道,「也許是這樣——也許是你們的耳朵不靈。我們馬來人在死人埋葬的地方附近聽到許多聲音……今天晚上我聽見了……不錯,就連我也聽見了……我不盼望再聽見什麼。」他神經質的加上一句。「也許是我錯了,我那時……有些事情我是很遺憾的。他逝世時,心裡煩惱重重。有時我認為自己做錯了……可是我不要聽鬼魂的抱怨。所以我走了,老爺。讓這個冤魂去對他那白人仇敵說去!那白人不知道什麼是恐懼,什麼是愛,什麼是慈悲——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鄙視及暴力。我做錯了!我錯了!唉!唉!」
煙霧撩動,一小縷煙從新的缺口裊裊而出。火炬閃一下,嘶的一響,然後熄滅了,熾紅的炬頭跌落在蓆子上,巴巴拉蚩一把拾起來,從方洞口扔出屋外去,只見劃過一道弧形紅光,隨後跌在地上,在黑暗的曠地微弱的閃爍著。巴巴拉蚩的手臂在蒼茫夜色中仍然向前伸著。
林格不作聲,肩膊極輕微地晃動著。他把槍橫放在膝上,心不在焉地瞪著燧發機。
「那白人要睡覺,不錯。」巴巴拉蚩輕輕解釋道,「不過他可能一早出來,而且他是有槍的。」
他厲聲說,「Lakas,快,滾出去!」他推著巴巴拉蚩穿過門口,然後隨著他走下短梯到院子裡。蹲在火堆旁的船夫們轉過遲鈍的眼睛,辛苦使勁的望著兩人,然後,又漠不關心的緊緊擠在一起,可憐巴巴的在炭火上伸出手。女人在屋蔭裡停下了話,舉起木杵,交換迅速好奇的眼光。
「不錯,不錯,」巴巴拉蚩彬彬有禮的諷刺道,「你們白人太了不起,不屑去記住你們的敵人。不會!不會!」他用同一語調說下去,「你們心中存著這麼多憐憫,當然不再有餘地去容納記憶了。喔!你們既偉大又善良,可是我認為在你們自己人當中,你們可不是善忘的。老爺,是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