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話!」近處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巴巴拉蚩心想來人一定是個白人。「喊了話,可能有人會點個火來,我什麼都看不見。」
「不,不在這裡,」他終於說,說時把腳擱在最低的一級梯階上,回頭望著。「不在這裡,老爺,不過也不很遠,請您在我屋子裡歇歇腳好嗎?也許還有飯、有魚、有清水——不是河裡掬來的,是從泉裡……」
「沒有,」巴巴拉蚩在他的身側回答道。「一個皮膚紅紅、眼睛狠狠的人。」他沉思著說下去,「這人的手勁兒大,心裡頭卻又笨又弱的,的確是個白種人……不過還只是個人。」
「你獨個兒在這裡?」林格說道,警惕的在院子裡向前跨了幾步,「多黑啊!」他自言自語的咕噥著——「人家還以為這世界給漆成黑色的了。」
「不錯,海上人——跟我們一般。一個真正的海上人,」巴巴拉蚩若有所思的說下去,「跟其他的白人不一樣。」
「我是來看一個白人來的,」林格說,慢慢向前走,「他沒走吧!」
「請用點飯,喝些沙貴好嗎?」他說,「我已經把家眷喚醒了。」
「不好……再漂一會兒。你要是摸黑登岸,也許會把划子擱在什麼木樁上的。我們一定得小心……讓它漂一會兒,再漂一會兒!這裡好像是什麼墾地。我們也許會從一些房舍看到一、兩點燈光,拉坎巴的院子裡有沒有很多房子?嗨?」
「我不餓,」林格一口打斷說,「我也不是上你屋子來坐的。帶我到那個等著我的白人那裡去,我沒時間來耗。」
他們來到矮矮的樓梯腳,這道樓梯通到圍繞巴巴拉蚩住所的竹平台。兩人站著互相好奇地對望,門口暗淡的光照在兩人臉上。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林格頭微微後仰,垂著眼皮向下俯看著巴巴拉蚩。巴巴拉蚩用手指在摸索兩腳之間草墊上看不見的紋路,他們聽見阿里在外頭跟其他的船夫圍著篝火談笑,火是他們在空闊無人的院子裡生起來的。
夜很黑。這是多月以來,東岸第一次酣睡在紋絲不動的雲層下,群星難瞥。這層雲在雨季第一陣季候風的吹拂之下,整個下午催促著從東面慢慢飄來,黑壓壓、灰沉沉、大塊大塊的追趕著西沉的落日,像是意圖不軌的驅逐陽光。雲端露著凶兆,陰鬱沉著,似乎自知負有暴力騷亂的使命。太陽一沒入西天,廣袤的雲層就加快速度揪住落日的餘暉,滾滾而下來到明晰嵯峨的遠山,罩住水汽蒸蒸的森林,懸得低低的,沉靜而有威脅性的掛在凝然不動的樹梢頭,制止了雨水的祝福,孕育著雷暴的憤怒,現在正猶疑不決——彷彿在尋思自己的力量,不知到底是要為善還是要作m.hetubook.com•com惡。
「他們到那裡去了有什麼關係呢?」巴巴拉蚩悶悶的說,「您是看我們的人的?最後一個已經長途跋涉去了,只剩下我一個。明天我也走了。」
「我看見光了,我看見了!老爺!現在我知道從那裡登岸了。」
他坐起身來,雙眼一下子望住巴巴拉蚩,意味深長的敲著自己的額頭。
「哎!」巴巴拉蚩很帶勁的插嘴說,「這把槍是我年輕時得來的。那是個阿魯商人,肚子很大,嗓門洪亮,還很勇敢——非常勇敢。我們在灰濛濛的早上碰上他那艘船,他站在船尾對手下大叫,還用這支槍跟我們開了一次火。只放了一槍……」他頓了頓,輕輕笑著,然後用低沉做夢樣的聲調說下去,「我們在灰濛濛的清晨碰上那艘船,四十幾個默不作聲的漢子乘著一艘蘇祿快艇,到了太陽這麼高時,」說到此處他舉起兩手約莫距離三呎左右——「老爺,太陽只有這麼高時,我們就幹好了——海裡的魚又有一頓大餐了。」
「我跟其他白人一樣。事情明明很簡單,可別轉彎抹角的講。我到這裡來,是要見見那個幫拉坎巴對付巴塔魯魯的白人,巴塔魯魯是我的朋友。你說吧,那個白人住在那裡,我有話要跟他說。」
「我一生碰見過的流氓,怎能個個都記得住?」林格認真的說。
「他在嗎?」林格沉聲問道,用手向上一指。
他跟馬來人密切相處過一段長時期,因此對於他們極端委婉縝密,迂迴曲折的思想方式,再不感到惱怒。今天晚上也許比往常更不易煩躁。他立了心即使不聽巴巴拉蚩說,也讓他去說個夠。看來這個傢伙顯然有些事情要傾吐,他希望憑這一番談話,那樁隱晦難明、令人費解的背逆行為,可以透露出一線亮光來,讓他看看清楚那個即將被人秉公處置的叛徒。就算短暫的片刻也好。只要公義!在他心中,再沒什麼比報仇這種無謂的念頭,更風馬牛不相及了。只要公義!公義必須執行,這是他的職責,並且要由他親手執行。他不願意去想如何做法。誠如巴巴拉蚩所說,長夜漫漫,足以完成他必須做的工作。可是他並沒有確定這樁工作的性質,只是靜靜地坐著在這樁使命的重壓之下,心甘情願的拖延時間。多想這件事又有什麼好處呢?事是無可避免的,而且又迫在眉睫了。但是在那臭氣薰天的茅舍裡,巴巴拉蚩用單調的聲音滔滔不絕,臉上故意死板板沒有表情,除了嘴唇什麼都不動,林格無法不使自己的思潮陣陣湧現。正如一艘停泊中壞了舷弧的船,林格在急湍的思潮中竄來竄去。那輕柔的話、壓低的聲音在他和-圖-書
身邊響著,可是他卻失落在回憶中,一會兒想起在卡里瑪塔奮鬥的大好時光;一會兒又想起自己居然判斷錯誤而惶惶不安。猶記得許多許多年前,在三寶壟的路上拯救了一個從一艘荷蘭船上逃下來的餓得半死的偷渡客,這樁意外真是盲目得要命。他曾經非常喜歡過這個人:他的自信,他的衝動,他那向上爬的欲望,傲然的好脾氣,以及自私自利的辯才。他連他的缺點都喜歡,認為缺點中包含惹人好感的一面。他從一開始就對他公公平平,現在到臨了,他也會對他公公平平的。想到這裡,林格的臉色沉了下來,眉頭相應的緊緊一般。這位執法者雙唇緊閉,心情沉重地坐著,屋外悄然無聲的世界,就好像在黑暗中,屏息靜待著他握在掌中的公義。他那強勁有力的手掌握著公義隨時可以出擊,卻遲遲不願動手。
巴巴拉蚩笑了笑,把自己的座位挪開了一點點。
「哎——呀!我以前見過您的臉,領教過您的氣力很久、很久以前了。」巴巴拉蚩說著。在梯階上走了一半停下,然後從上向下俯視著林格仰著的臉。「您不記得了——不過我可沒有忘記。像我這樣的人多得很,不過海大王可只有一個。」
巴巴拉蚩在暗處來回走動,對一、兩個在茅屋盡頭輕輕走動、隱約莫辨的身影低聲吩咐。林格沒有動,眼睛向兩旁一掠,只見有些裹得緊緊的人影,在火光邊上逗留片刻,突然退隱到暗處去。巴巴拉蚩走近來,坐在林格跟前一綑捲起的草墊上。
「這裡既沒有火把,也沒有人手,我在這裡自己一個人,」巴巴拉蚩有點遲疑的說。
「一個白人,」林格從獨木舟上答話。「拉坎巴這麼有錢,院子裡難道連一個火把都沒有來照亮登岸的訪客?」
巴巴拉蚩從他那小竹棚冒煙的紅光中走出來,朝上望了望,深深吸了口窒滯的熱空氣,把他那隻好眼緊緊閉上站了一會兒,像是給拉坎巴院落中罕有的沉寂嚇住了。他睜開眼睛時,視力恢復到足以分辨幢幢黑影的深淺,知道映著那長夜黑色背景之前的,那些是樹林,那些是荒屋,那些是河邊的灌木叢。這位憂思苦慮的哲人,小心翼翼的從閱靜無人的院落走到河邊,站在岸上傾聽腳下看不見的流水之聲,傾聽那喁喁的細語,低沉的輕訴,以及那急湍的河流在炙熱的黑暗中,沖刷過岸邊時,汩汩的聲響,短促的嘶叫。
小船急速兜繞回頭,向上游河岸划來時,木槳灑水聲更響了。
「沒什麼,我還以為在這裡會找到……可是這些人都跑到那裡去了呢?」
「唉!那個白人,我明白!」他心不在焉的嘟囔著,「這個白人,那個白人…m.hetubook.com.com…老爺,」他出其不意、生氣勃勃的大聲說起來:「您是海上人吧!」
「只要說話嗎?老爺啊!那急什麼呢?長夜漫漫,死起來卻只是瞬息之間的事——這點您該知道,您已經對付過我好多好多的同胞了。很多年前,我跟您面對面過,手裡拿了武器,您不記得嗎?那是在卡里瑪塔,離這兒很遠、很遠。」
「是呀!自己一個人。你還說了什麼,老爺?我不明白您說的話。」
巴巴拉蚩在叛逆的崇高特權中,悍然對抗了眾神,但是只過了三十秒鐘,這個獨眼的幕後操縱者又故態復萌,變得充滿機智,小心翼翼,深謀遠慮起來,並且沉溺在族人的迷信中。夜晚不論如何寧靜,對存心靜聽的人來說,是絕不會寂然無聲的。巴巴拉蚩以為除了河流的迴旋及潮汐的起伏外,他還可以聽出另外的聲音。他不斷的把頭左旋右轉,然後用一種受驚警戒的態度,突然向後一轉,好像以為會看到他那死去的頭兒的盲眼鬼魂在他背後空蕩蕩黑沉沉的院落中遊蕩似的。院子裡什麼都沒有。但是他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奇怪的聲音,毫無疑問是個含怒訴冤的遊魂的聲音!他傾聽著,什麼聲音都沒有。巴巴拉蚩放了心,向自己的屋子跨前了幾步。正當此時,突然聽到人的聲音,那是一陣粗濁的咳聲從河邊傳來。他停下來留心聽著,可是現在卻不動感情了,匆匆回到水邊,張大著嘴站著等候,想用眼睛看透低垂水面的薄霧,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一定有人坐著划子近在眼前,因為他聽到有人用普通聲調在說話。
「朋友,」林格說,望都沒望他。「我來看拉坎巴,或者看拉坎巴的手下時,從來不餓不渴的,知道嗎?從來不餓不渴。你以為我沒有頭腦嗎?這兒什麼都沒有的嗎?」
「你明明認識我,還問來幹什麼?」林格沉聲說道。
隨著這命令,是一片木槳濺水聲,然後突然有人叫道:
「誰在河上喊話?」巴巴拉蚩問道,話裡加些意外的語氣。
巴巴拉蚩凝望著這位期待已久的訪客,沒有立即作答。
他臉朝著河站著,好像因為前面遼闊空曠,呼吸起來就比較自在些。然後,過了一會兒,他沉甸甸的向前靠在拐杖上,下巴抵著胸口,深深的嘆一口氣,算是回應這條自說自話的河流。這條河向前急奔,匆匆不停,對兩岸居民的悲哀或喜樂、折磨與掙扎、失意與成功,均無動於衷。這褐色的流水待在那兒,隨時準備乘載朋友或敵人,也準備以它那忍從而又無情的胸脯,去孕育愛或恨,去協助或妨礙,去挽救生命或置人死地。這條偉大急湍的河流,既是解脫之道,也是囹圄之所;既予人庇蔭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是座墳墓。
「阿里,你說就是這個地方嗎?我什麼都看不見。」
「自己一個!」林格叫道,「你是誰?」
他突然輕快敏捷的爬上最後幾步,站在平台上,搖著手邀林格上去。林格遲疑了片刻,也跟著上去。
有彈力的竹平台在老海員沉重的身軀下彎了起來。他站在門檻裡,想看清楚這所黑沉沉、煙霧裊繞的低矮屋子。在一根木棒的裂罅處塞著一個火把,成直角繫在一根棟梁的中央,火把下泛著一片紅光,照出一些殘舊的草墊,也照出一個大木櫃的一角,其餘的全隱在黑暗中。在屋子更遠的矇矓角落裡,牆上掛著的一個矛頭、一面銅盤,與倚著櫃子的一桿長槍,映著火把煙霧騰騰的游移光芒。閃爍不定的光起伏著,消失、再現,滅了、重亮——像是在跟黑暗打一場勝負不知的仗,黑暗在遠遠的角落躺著等待,好像隨時準備向軟弱的敵人狠狠的竄出。屋脊下寬闊的空間,浮著一層濃濃的煙霧,平如天花板的下底反射出那搖曳暗淡的火光,上面卻從乾棕櫚葉覆蓋的屋頂空隙徐徐瀉出。潮濕的泥土、乾魚的氣味以及發霉植物的惡臭,匯成了一股無法形容的複雜味道,瀰漫全屋,在林格踏進門口時,衝鼻而來。林格在櫃子上坐下,手肘靠在膝上,雙手捧著頭,若有所思的望著門口。
林格吃了一驚。「你認得我!」他叫道。
「我也看不見,」第一個聲音又嘟囔著。這次幾乎就靠在靜悄悄的巴巴拉蚩身邊,巴巴拉蚩很不安的朝他自己的房子張望,門裡頭有一個點燃著的火把,隱隱的光照亮了門口。房子一側朝著河流,房子門口向著下游,所以巴巴拉蚩很快推測到河上的陌生人從他們船上是看不到這火把的光的。他決不定要不要叫喚他們,正當猶疑不決之時,又聽到說話的聲音,可是現在離他站立的登岸處比較遠些了。
他讓槍倒在兩膝中間,然後向後一靠,頭依在茅屋的牆上,兩臂交叉在胸前。「是一枝好槍,」巴巴拉蚩繼續道,「射得又遠又準。比這支好——喏!」
巴巴拉蚩好像沒聽見這問題,他繼續在地板上摸索著精緻的紋路,摸了好一會兒。林格不動聲色的等著,最後,馬來人抬起了頭。
「好吧!那個白人怎麼樣了?」林格平靜地說。
「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活了一大把年紀了,」林格說著,漫不經心的伸出手去拿槍。他很內行的把槍端詳起來,好幾次,扳上扳機,又把擊鐵放下。「這把槍很好,是瑪塔藍製的,也很舊了。」他繼續道。
「唉!唉!」巴巴拉蚩不為所動,夢囈似的說下去,「很多年前,那時所有這些,」——他突然向上望著林格的鬍子m.hetubook.com.com,一面用手指在他自己那沒有鬚的下巴比畫著,「那時所有這些就像是陽光下的金子,如今卻像怒海上的白沫。」
「這!這!這!老爺!您怎能這樣說。」巴巴拉蚩用受驚的聲調叫道。
「什麼都沒有,不可能是這個地方,阿里,讓他們划開吧!划槳啦!」
「可能是吧,可能是吧,」林格耐住性子說。巴巴拉蚩的話勾起了他對往昔的追憶,禁不住輕嘆一聲。
「是啦!是啦!」林格咕噥道,緩緩點頭。「原來是這樣的。你不該讓這支槍鏽成這個樣子。」他加上一句。
巴巴拉蚩也許有感於此,又對著冷漠的斑苔河上靉靆的迷霧,哀嘆起來。這位蠻族政客想起了一件傷心事,連近日來在計謀策略上的成功都忘記了。這件傷心事,使夜色更添深沉,黏人熱潮更加不適,滯止的空氣更加濃濁,啞然的寂靜叫人受罪而非使人清心。前一天晚上,他在垂死的奧馬身邊度過,現在經過了二十四小時之後,低矮、陰鬱的茅舍仍然縈繞腦際。那位無與倫比,成就超卓的海盜的英魂,從茅舍中棄世而去,到了另外一個比人世不如的世界,得知自己生前種種罪孽,已經為時太晚了。這個蠻族政客的心靈,在悲慟中純化,一時裡深切感受到孤寂的重壓,這種感受,即使面對著那追隨高度文明的福澤而來到這盛世的溫情所磨練的感性,也應當無愧了。約莫有三十秒鐘的時間,一個口嚼檳榔的半裸悲觀主義者,站在這條熱帶河流之畔,沉靜廣袤的森林邊上;一個憤怒無力、兩手空空的人,苦悶不滿的呼聲掛在口邊,這呼聲,一旦喊叫出來定會響透叢林中原始純潔的寂寥,其真摯、偉大、深邃之處,與安樂椅中發出震撼煙囪屋頂組合的不純荒原的哲學呼聲,不分軒輊。
跟著這些字發出的大聲喊叫幾乎就是衝著暗中諦聽的人的鼻子發出來的,巴巴拉蚩為了佯裝剛剛出現,就悄悄的大步向院子跑,跑了一半,才喊著答話,然後一面喊一面緩緩向河岸折回,他在岸邊看到一條船朦朧的影子,跟登岸處並不十分靠近。
「把手拿開。」林格嚴厲的說,不過仍然好聲好氣,而且一動也沒動。
「只是拉坎巴的一個下人罷了!白老爺,請上岸吧!看我是誰。扶著我的手。不!這兒……高抬貴手啦,哪!……現在可好了!」
他用手指尖輕輕碰碰林格白外套上右口袋裡突出來的手槍柄。
「老爺,很多……我什麼都沒看見。」
「老爺,夜還長著呢!」巴巴拉蚩柔聲說下去。「而且還有別的夜晚,別的日子,時間很長。非常長……人要死,花得了多少時間呢!海大王!」
「老爺,一定在這裡附近!」另一個聲音回答,「我們試試登岸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