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二十五

「讓我進來吧!為什麼這麼生氣呢?為什麼不聲不響?讓我在你身邊守著……我不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守著嗎?你閉上眼睛的時候,只要我在身邊,有沒有什麼人來害過你?……我一直在等……等你笑一笑,說句話……我等不下去了……看看我……跟我說話嘛,你中了邪嗎?還是有什麼把你的膽子、把你的愛情都吞掉了?讓我碰碰你,把一切……一切都忘了呢。忘掉那些壞心眼、惡面孔的人……只記得我到你身邊來的那一天……到你身邊啊!我的心肝啊!我的命|根|子!」
可是這世界卻充滿生命。所有他知道的人,他知道的事,都生存著,移動著,呼吸著;他看到他們在遠遠的前方,遙遠,縮小,清晰,可求可欲,而不可得,寶貴……永遠失去了。在他四周,寂靜無聲中,熱帶生命正在紛紛擾擾、無止無休的延續。他死了之後,這一切都會繼續下去!他想抓緊擁抱什麼實質的東西;他有一個無比的願意,想去感受、去觸摸、擠壓、觀看、把玩、扯住這所有的一切。這一切會繼續下去,年年月月,生生世世,直至永遠。他孤苦伶仃,命喪異鄉之後,所有這一切都會繼續下去,繼續生存,繼續在歡娛的陽光中生存,在寧謐清涼的夜晚呼吸,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到時候他已經死了。他會伸直在溫暖潮濕的地上,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不知道;他會挺挺躺著,事事由人,慢慢腐朽;然而在他之上,在他之下,在他之中——急急忙忙、無人阻擋、無窮無盡的微小昆蟲,形狀可怖的發亮的小怪物,長著角,長著爪,長著鉗子,會麇集著湧進來,衝進來,爭奪他的軀體。小蟲會數之不盡,持續不斷,凶狠、貪婪的擁上來——直至最後,一切都不剩留,只餘下白白的骸骨,在長長的綠草上發亮,長長的草則在光禿擦亮的肋骨間向上茁生滋長。他身後只留下一堆白骨,沒人會懷念他,沒人會記得他。
日子一天天過,過得不知不覺也看不見,在日出的炫目亮光中,在日落的輕柔夕照中,在無雲的正午那逼人的溽熱中過去了。多少天?兩天——三天——還是更久些?他不知道,對他來說,自從林格走後,時間好像在深沉黑暗中向前滾去。他內心幽黑一片,眼中一切都已消逝了。他在荒棄的院子裡,在空置的房屋中,盲目的走來走去,那些房屋高高的停棲在柱子上,不懷好意的俯瞰著他,這個陌生的白人,一個異鄉客,在這些屋子頹敗的四壁之間懷念著故鄉的日子,看來滿懷敵意,沉吟不語。他那雙四處遊蕩的腳,踉蹌碰上了將燼的黑灰,把冷灰踢起一陣黑色的輕塵,飄起一團飛雲,在背風處散落在濃密的樹叢間剛從硬地裡萌芽的新草上。他不停的走著,走著,無止無盡,不眠不休繞著越來越大的圈子,走著之字形的路徑,漫無目的。他疲倦的掙扎下去,滿臉沮喪、頹唐的神色,臉後面困頓的腦中,思潮奔騰起伏,永不休止,陰鬱寒冷,糾纏不清,既可怕又有毒,就像一窩蛇似的。
他絕望的傾聽著這些低語。他僵直安靜的站著,把她木然擁在胸前,心中想著在這世界上,他什麼都沒有了。他已遭洗劫一空——劫走了他的熱情,他的自由,他的hetubook.com.com忘懷能力,他的慰藉。她欣喜若狂,繼續急急低訴著愛情、光明、平和、長久的歲月……他呢,卻意氣消沉的越過她的頭,向下望著越來越黑的院子。驀然間,他好像窺進一個黑黝黝的洞,一個又深又黑、充滿腐屍白骨的洞;好像望進一個龐大無比、不可避免的墓穴——墓中朽骨纍纍,他遲早會掉下去,逃不了的。
於是他就躺在河邊的地上。倦了,筋疲力盡,就如筏子已經造好,旅程已經完畢,大財已經發過了。他凝望的眼睛蒙上一片薄翳。在這雙眼睛無望的凝視之中,水漲的河道上,大根的浮木,連根拔起的大樹,在閃光的中流漂浮而過,成了一長列殘碎的黑斑。他可以游出河去,坐上一棵浮木漂流出去。任何可以逃脫的方法都好!任何方法!任何危險都冒!他可以把自己綁在那些死去的樹枝當中。在希望與恐懼交集之中,他的內心因為勇氣動搖而絞痛。他翻過身來臉朝下,頭埋在手臂中。他腦中泛起恐怖的幻象,在碧海藍天交界處,水平線一望無際;在圓形、空無一物的海上,只見一個死人跟一棵死樹漂流在一起,在海峽那明亮起伏的波濤中上下浮動,永無止休。那兒沒有船,只有死亡,河流通向的是死亡!
威廉斯轉眼凝望著河流,就像一個囚犯死盯著囚室的門口一般。假如世上還有任何希望,這希望必然會從河那邊來,由河上而來。他會在陽光下站立好幾個鐘頭,任由從孤寂的河上吹來的海風輕拂他那殘破的衣衫。在逼人的熱浪下,那帶鹹味的清風會使他不時戰顫起來。他望著褐色發閃的靜靜的流水,那流水在他腳下,泛起漣漪,涓涓潺湲。世界好像在這裡到了盡頭。河對岸的森林看來謎樣的到達不了,遙遠冷漠得好比天上的群星。頭上腳下,河這邊的森林,一直伸展到水湄,擠得密密的,都是碩壯的大樹,在繁茂的下層林叢上枝葉扶疏、縱橫交叉的高聳著,巨大壯實的樹,看來莊嚴肅穆、魯鈍得不懷好意,像是一大群毫無憐憫之心的敵人,靜悄悄的環立四周,看他受著緩慢的苦刑。他只一個人,小小的給壓死了。他想逃,想做些什麼。什麼呢?一個木筏!他幻想著自己在建造木筏,在狂熱、拚命的砍下樹木,把木材繫在一起,然後趁著水流而下,流到大海,到海峽去,那裡有船——船、救援、白人,像他自己一樣的白人。好人會救他,帶他走,帶他遠遠的到有生意、有房屋,還有可以真正了解他、欣賞他才幹的人那兒去;那裡有像樣的食物,還有錢,那裡有床、有刀叉、有馬車、有銅管樂隊、有冷飲、有教堂,有穿戴整齊的人在其中祈禱。他也會祈禱。那優越的地方,有文雅的娛樂。在那裡他可以坐在椅子上,在白桌布上吃午餐,跟人點頭——熟人;他會很受歡迎;一向如此的嘛!——在那裡他可以敦品勵行,循規蹈矩,做生意,受薪酬,抽雪茄,在商店裡買東西——穿靴子……快快活活,自由自在,發達富有起來,上帝呀!所缺的是什麼?砍下幾棵樹。不用!砍下一棵就夠了。人家時常燒棵樹幹就造出條獨木舟的,他聽說過。對了!一棵就夠了。去砍一棵樹罷了……他向前衝去,卻和圖書又驀然停下,就像在地裡生了根似的。他只有一把隨身攜帶的小摺刀呀!
他深深的呻|吟一聲,坐起身來。
威廉斯慢慢兒、不情不願的轉過身來,像是給強力推動著。她的臉埋在手中,他眼光越過她垂下的頭,望著肅穆輝煌的長夜。是這麼的一個夜,它給人一種遼闊無比的感覺,天空好像比平日高,溫煦的微風陣陣吹來,帶來群星的絮語。空氣中充滿甜蜜的香氣,嫵媚而沁人心肺,強烈得像是愛情的衝動一般。他凝視著這空廓黑暗的地方,瀰漫著生命的氣息,還有那生存之謎,更新,豐腴,而不可摧毀。他怕自己軀體的孤單——也怕在面對著這無自覺而熱烈的奮鬥,這高不可及的冷漠,這使歷代都有奮爭與死亡的無情神祕目的之時,自己的靈魂覺得寂寞。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於是在一生中第二次覺得有需要對曠野呼叫求援,第二次了悟到它漠不關懷,而無可奈何。他可以向四處喚叫求援,可是沒有人會回答。他可以伸出手來,可以求人援助、支持、同情、救濟,可是沒有人會來。沒有人。這裡沒有別人——只有這個女人。
在遠處,那老僕婦矇矓的雙眼,還有愛伊莎沉鬱的凝視,追隨著這個憔悴、蹣跚的身影在籬笆邊、在房屋間、在河畔豐茂漫生的荆棘叢中不停的徘徊。這三個見棄於世的人,就像是沉船後的生還者,怒海退潮後,給留在危險滑溜的暗礁上,傾聽著遠處的怒濤,既怕潮水回頭,又怕孤寂無望,於是痛苦的生存在夾縫中,生存在激|情、悔恨、鄙視及絕望的暴風雨中。其中兩人給風雨拋棄在當地,掠去所有的一切,連聽天由命的餘地也沒有。第三個是兩人掙扎受難的見證人,衰弱老朽,有她自己一套對人對事的模糊觀念:自知青春已逝,體力大不如前,現在年邁無用,近親、主人都不要她,最後還得做牛做馬,在這兩個憂鬱苦悶、不可理解的逐客中度過風燭殘年。她是兩人劫難中一個萎縮而無動於衷的消極伴侶。
林格走後的頭三天,他甚至連話也不跟她說。她倒寧願他不聲不響,這比他用狠狠的聲調說些不可理解的話好。他最近總是用狂暴的態度對她說話,說完就立即變得不瞅不睬,漠然不理。三天以來,他幾乎沒離開過河畔,好似在那泥濘的岸邊,自覺跟自由接近些。他挨到很晚,直待到日落,望著金光在黑沉沉的雲端消失,變成一大片光亮的紅暈,像是一灘熱血。在他看來,這既不祥又猙獰,預示著他即將橫死——死亡正從四面八方向他招手,甚至也來自天上。
林格一走,孤單寂靜就圍繞著威廉斯,這是遭他人離棄後殘酷的孤單;是受同類排斥的放逐者可恥的寂靜。這一片寂靜,沒有一絲希望的低語來打破,無邊無際,不可穿透,吞噬了悔恨的輕訴,反叛的高叫,沒留下回聲。心田中荒蕪失耕,寧靜得辛酸,除了對過去追憶及怨恨外,再別無他物了。不是自責,一個人若是全心全意想著個人的欲望與權力,無可動搖的確信自己比他人重要,而這種重要性是不容置疑及難以更改的,他就會把所有的希望、努力、錯誤都委諸無可避免的命運,在這種人心中,容不下類似自責的感覺。
在愛伊莎靜靜的注視www•hetubook•com•com下,他就這樣過日子,與模糊不清胡思亂想奮鬥。她在一旁分擔他的痛苦,可是又對一切大惑不解,殷切盼望著,苦無辦法了解他憤怒、憎厭的原因、她不明白他眼神中的恨意,他沉默寡言的神祕理由,他偶然所說幾句話中的恐嚇——那些話是用白人的語言說的,狂怒、輕蔑的衝著她來,顯然要傷害她,傷害那付出自己、付出生命的她。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全都交託了這個白人;她沉溺在女人對於永恆不渝、歷久不變感情的美夢中,曾經想幫助他,指示他達到真正偉大的途徑。在過往生活摧毀之時,她曾經與白人有過短暫的接觸,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覺得白人的力量殘酷無情,不可抗拒。如今她找到了一個這樣的人,擁有所有白人的特質。白人全都相像;可是這個白人心中充滿了對自己族人的仇恨,除了仇恨之外,還充滿對她的欲求。由於自知深具魅力,她感到既驕傲又甜蜜,不禁沉醉在追求偉大事物的希望中。她在他的猶疑不決、他的抗拒、他的降服中聽見過驚異畏懼的低語輕訴,但是身為女人,她相信愛情,她能把他不渝,自己的魅力無可抗拒,於是催促著他向前,盲目的寄望未來,以為只要驅策到不能回頭的地步,一定就可以在他身畔成全生命中殷殷期待的願望,她不明白也無法想像他的任何雄心壯志。她認為這人是個戰士,是個首領,隨時準備為了她跟自己的族人一決死戰,施暴叛逆在所不惜。還有什麼更自然的事?他不是一個了不起有氣力的人嗎?於是這兩個人,各自讓個人願望不可穿透的厚牆團團圍住,毫無指望的孑然一身,互相看不見、聽不到;彼此都是不同遼遠境域的中心。彼此載在不同的地上,覆在不同的天下。她記得他的話,他的眼睛,他哆嗦的嘴唇,他伸出的雙臂;她記得她投入他懷中時無可衡量、難以比擬的甜蜜,那是她力量的開始,這力量應當持續至死方休。他卻懷念碼頭及貨倉;在銀幣中打滾時的興奮生活;徵逐錢財既刺|激又輝煌的經歷;他無數次的成功;金銀財富,名譽地位的喪失。她身為女性,成了自己內心、自己信念的犧牲品,還以為世界上除了歷久不渝的愛情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東西。他則因為他自成一格的原則,他那套自制能力,盲目的自信心,以及對自己貧乏無知肅然起敬,而成為犧牲品。
他在頭上揮揮手,做一個不在意而又悲愴的手勢,然後走下去,沒入霧中。晨霧四合,在曉風初拂下波動發光。
第二天清晨,他很早出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傾聽著身後屋裡輕輕的鼻息聲。她在睡覺;他整夜未曾闔眼,他站著搖晃著身子,然後靠在門楣上,他筋疲力竭,胡思亂想以為自己活不了。在他望著腳下海平面的密霧時,他對自己的厭惡與恐懼變成無動於衷了。他的知覺、他的身體、他的思想好像突如其來的老邁衰退了。他站在高台上,望著一片低低的夜霧,霧中冒出一簇簇竹子毛茸茸的尖頭,還有一棵棵孤樹的圓頂,好像是小小的島嶼,從鬼魅陰森、不可捉摸的海上黑黝黝、堅實實的冒出來。映著東邊天際隱隱發光的背景,大森林的黑線條圍著那一片白色水氣的平靜海域,看來像是和-圖-書光怪陸離、不可企及的海岸。他視而不見——只想著自己。在他眼前,日出的光芒在林梢突然迸發出來。他什麼都看不見。然後,過了一會兒,他深信不疑的喃喃自語——由於思想敏銳深刻,受驚之餘,終於道出:
他的內心感動了,因為自憐遭人遺棄而軟化了。他對她——他所有不幸的禍首——的憤怒,也因為殷切需要慰藉而消失。也許——假如他不得不認命了——她可以幫助他忘懷一切。忘懷一切!有一陣子,由於他已經心如死灰,幾乎覺得平靜起來,他打算從高台上心甘情願的走下來,拋卻優越的地位,拋開所有的希望,往昔的雄心,還有那沒味道的文明生活了。有一陣子,他幾乎認為在她懷裡可以忘記一切;而受了這種可能性的誘引,心中彷彿充滿了重燃的希望,迸發出對身外之物肆無忌憚的蔑視,狂野的對天上人間不屑一顧。他對自己說絕不後悔。他唯一罪過的懲罰太重了。普天之下都沒有慈悲,他也不需要什麼人的慈悲。他絕望的想,假如他能與她重拾昔日的激|情,重拾那曾經把他改變並把他毀滅的譫妄狂喜,他肯永遠沉淪。他陶醉在夜晚淡淡的幽香中;溫煦的微風輕輕吹來,撩撥他的心弦。在那個以馴服忍從的熱情來獻出自己的女人身旁,他因為目前這種寂靜、安寧,也因為他回憶中的激越感情而著了魔。那女人以昔日之情來到他身旁,在那些日子裡,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想不起,什麼也不希望——只希望她的擁抱。
「我走投無路了。」
他突然把她擁在懷裡,她就用手繞著他的脖子,又驚又喜的低呼一聲。他把她擁在懷裡,期待著那仍然記得但已失落的激動,那種狂亂與感覺。但當他擁著她,她在他懷中低低飲泣時,他卻只感到冰冷、厭惡、疲倦,因為失敗而憤怒,終之以自咒自怨。她倚偎著他,因為快樂與愛情而發抖。他聽見她低訴——臉埋在他的肩頭——過去的哀愁、未來的永恆之樂,以及她對他愛情不渝的信心。她一向都信任他,一向如此!就算他別轉了臉、心繫故土故人的那些黑暗日子中,她也一樣信任他。可是他的心現在已回來了,不會再從她身上蕩開了。他會忘記那些無情人的冷面孔、硬心腸。有什麼好去記憶的呢?什麼都沒有。事情不是這樣嗎?……
胡說八道!不會這樣的,還有解決的辦法。有人會露面,有人會來此地。他會陳說,會請求,會使用武力去逼他協助。他感到身強力壯。他很強壯,他會……可是沮喪受挫,知道一切希望全屬枉然的想法,又回到心中,使他痛苦莫名。他又會重新漫無目的的遊蕩起來,他踟躕徘徊直至快要倒下為止,但是身體的疲乏仍然沒法使心中的困擾安靜下來。在他那牢獄的地上,沒有休憩,沒有平安,除了既無記憶又無夢境的沉沉睡眠之外,沒有寬慰的時刻。睡眠來得凶狠沉重,就像殺人的鉛塊一般。在滅絕一切的睡眠中忘懷,像受了驚一般倒頭栽下去,從白日栽入忘卻一切的夜晚,對他來說,是他生活中罕有的憩息。這生活他既沒有勇氣忍受,也沒有勇氣結束。
是的,死亡,他為什麼要死亡?不!還是孤寂好,還是毫無希望的等待好,孤零零一個人等待。孤零零一個人。不!和*圖*書他並不孤單,他看見死亡從四面八方瞅著他;從草叢,從雲端——他聽見它在河流的潺潺聲中對他說話,充斥了空間,用一隻冷冰的手觸摸他的心,他的腦。他看不見、想不起別的事。他看見它——逃不了的死亡——到處都是,他看見它近在眉睫,幾乎要伸出手臂來擋開它。他所見所做的一切,都給它下了毒:他所吃的糟透的食物,他所喝的泥濘的水中都有死亡。死亡亦在晨曦夕照,正午的艷陽,黃昏清涼的陰影中加添恐怖的面目。他在大樹中、在爬藤植物的網中、在奇形怪狀的樹葉中看到死亡猙獰的形象。那些鋸齒狀的大片樹葉,好像是許多寬闊的巨靈掌,伸出僵直的手指要來攫走他;這些手有時輕輕搖晃,有時寂然不動,寂靜得可怕,專心守候著機會,來逮住他、纏繞他、扼住他,把他活活掐死。這些手纏住他便永不放鬆,到死方休。它們伸到他身上來,直至他消滅,直至他在它們瘋狂固執的緊掐中消失於無形。
有一晚,他在日落後很久還留在河邊,沒理會四周的夜霧已經把他團團圍住,像一張濕裹屍布似的附著身上,一陣寒噤使他回復了知覺,於是就經過院子向屋子走去。愛伊莎從篝火前站起來,篝火在本身發出的煙中閃著紅光,煙霧繚繞著大樹的枝葉。他走近房子的樓梯時,她從旁走到他身邊來。他看見她停下來讓他先上去,在黑暗中他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伸出緊握的雙手在哀求。他停下來,沒法子不去瞟她一眼。在莊嚴優雅中這亭亭玉立的身軀,四肢五官都朦朧難辦,只有雙眸在微弱星光下閃爍。他扭轉頭走上去。他感覺得到她在身後彎曲木板上的腳步聲,可是他繼續走上去沒回過頭來。他知道她想要什麼,她想走進去。他一想起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裡,兩人倘若單獨相對——就算是相對片刻,會發生什麼事,就不禁打個寒噤。他在門口停下,聽見她說:
她那苦苦哀求、低沉戰顫的聲調充斥了空間,把滿腔柔情、滿眶熱淚帶到無比寧謐的沉睡世界中。周遭的一切,森林、墾地、河流,全都罩在靜靜的夜幕中,現在甦醒過來,在專注的沉寂中傾聽她的低訴。即使在她哽咽嘆息,沉吟不語之後,它們好像還在傾聽。朦朦朧朧的黑影寂然不動,只有無數的螢火蟲散聚成堆,或成對成雙的滑翔著或點點孤單的飛動著,像是星塵四散的流光般,在閃閃發亮。
正當他無所事事、前途未卜、沮喪失望的時候,她來臨了——這牲畜!就因為她的手一摸,就摧毀了他的前途,摧毀了他身為一個聰明的文明人的尊嚴;在他胸中喚醒了可恥的意念,驅使他幹出這等好事,如今落得在這曠野中了卻殘生的收場,從此遭人遺忘,就算有人記得,也是滿懷仇恨輕視的。他不敢望她,因為現在只要一望她,思想就如一隻伸出的手,好像接觸到罪惡本身。她呢?卻只能望住他——望不到別的事物。還有什麼呢?她用怯生生的眼光追隨他,目光中充滿著期待、耐性與哀懇。在她眼神中,流露出驚異哀戚之情,表示她內心只有磨難,她那殘缺不全的靈魂中只知痛苦,不懷希望;不能寄情於人生虛妄不實的莊嚴意義以及身後的高超目標,也不能因為相信心中仇恨實有重大原因而得到無比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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