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 mortuis nil ni……num,」奧邁耶的客人喃喃說道。
「父親錯了——錯了!」他嚷道。「威廉斯,我要你為這件事受苦,你一定要受苦!你在那裡?嗨?……嗨?……最好是在一個不能寬恕你的地方——我希望!」
喬安娜用急切、匆促的腳步向院子走上來。她手裡抱了孩子,用奧邁耶的一塊白毯子裹著,是她離開屋子前最後一刻從床上扯下來的。她好像給映入眼中的陽光照暈了,也給陌生的環境弄昏了。她向前走著,急急忙忙的東張西望,心焦的盼望隨時會看到她的丈夫。然後,走近大樹時,她突然看到一個乾癟癟、黃橙橙的殭屍,直挺挺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睜大了一雙活人的眼睛望住她。這就是她的丈夫!
威廉斯懶洋洋的朝河邊走去,然後循著自己的足跡折回來走到大樹旁,坐在樹蔭下。在那粗大無倫的樹幹的另一端,可以聽得見那老婦人在走來走去,一面大聲嘆氣,自言自語,把枯枝折斷,把火吹旺。過了一會兒,一縷煙飄過來圍繞著他坐著的地方,使他覺得饑餓起來,這感覺就像在他那一大堆已經無可忍受的羞辱上,又加添了一樁。他想哭,感到很虛弱。他把手臂舉在眼前,看著那瘦削的手臂在發抖。皮包骨!天哪!他多麼瘦啊!……他因為發寒熱挨了很多苦,現在含淚苦惱的想著,林格雖然給他送來食物——可是這算是什麼食物啊!老天爺!一點點米飯魚乾,根本不適合白人吃——他可沒有給他送來藥物。那老子以為他就像野獸似的從不生病的嗎?他需要奎寧哪!
「我是個唯物主義者。」那科學家說道,一面抖著手把酒瓶傾側在空杯上。
她沒留神,繼續說下去:
她那出其不意的大叫好像充斥了曠地上日照的空間,高高升起,越過森林裡寂然不動的樹梢奔向遠方。她站著突然靜下來,驚奇、輕蔑的望住喬安娜。
「別走近來……不然你就死在眼前!快走吧,趁我還記得記得……記得……」
他朝著房子急急走了幾步,可是好像看到了什麼,突然扭轉身來回到他妻子旁。她望著他,看到他臉色大變,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看來驚惶失措,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那個女人呢?」
他現在表面上看來鎮定自若的站著,聆聽她那斷斷續續的故事。她的話好像嚇人的冰雹般,降落在他四周,令人心神煩亂。他在話裡剛發現一點零星線索,馬上就因為竭力想找出可以理解的事實而變得茫無頭緒。有一艘船,一艘船,一艘大船,必要時可以帶他出海。這一點很清楚。她帶了船來。奧邁耶為什麼對她撒這樣的謊?是否是個陰謀,使他在什麼地方中伏?這樣總比毫無指望的孤寂好。她有錢,那些人隨便那裡都去的……她說。
「他們來了,」他精神抖擻的說。「我得去拿槍去。」
他微微點了點頭。她若有所思的搖搖頭。幾瓣在她頭髮上凋謝的纖弱花瓣,就像大點紅紅白白的水滴似的灑落在她腳下。
「不知道!」威廉斯說:「他們來接我的。」
他看見沿著陡峭的河岸上,有三個人的頭在平穩的滑動著。然後在河岸下斜到登岸處的地方出現了一艘大艇,正在慢慢靠岸。
他用後腦靠著大樹,閉上了眼睛。心裡有氣無力的想著要是能逮住林格,定要把他活活剝皮;可是這只是含糊短暫的一念。他的幻想,因為不斷用來感懷身世而耗盡了,再沒有足夠的餘力去應付報復之念。他既不憤怒也不反叛;他給唬住了,因為自己遭受的巨變災難而唬住了。像大多數人一般,他內心曾經莊嚴的盛載著整個宇宙,現在由於自己人格的摧毀,眼看萬物來到盡頭,不由得給嚇癱了。一切都傾覆倒塌下來。他快快的眨著眼,在他看來,燦爛的晨曦好像透露出什麼隱晦的凶兆。由於非理性的恐懼,他想躲藏在自己身中。他縮起了腳,埋首兩肩之間,手臂摟著身子,在這高聳碩壯的大樹之下,一動也不動的蜷曲在座位上,嚇得噤不作聲。大樹枝葉扶疏,強勁的穿越晨霧向上伸展,樹上葉片無數,在曦光中不停熱切的顫動。
「妳這笨蛋!」
威廉斯回到他妻子身邊,他走近她身旁發現自己無話可說;現在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避開愛伊莎的意願之上,她可能整個早上都待在那園林裡。那些流氓船夫為什麼要走開?他看到她,感到深惡痛絕,而且,在心底深處,他還怕她。為什麼?她能做些什麼?現在世上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了。他感到身強力壯,無所顧忌,冷酷無情又優越出眾。他希望在他妻子面前維護品格的崇高純正。他心想:她不知道這事的。奧邁耶對愛伊莎的事絕口不提,可是倘若她發現了,那我就完了。要不是為了那孩子,我會……她們兩個都不要……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他不會!結了婚……莊嚴的宣過誓。不!……神聖的結合……望著他妻子,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些悔恨之感。他的悔恨,是因為對於在聖壇前起誓的意義有所敬畏而引起的……她一定不可以發現……為了那艘船哪!他必須跑進去拿他的手槍,不能不帶武器就把自己交在三個巴扎烏人手上。趁她不在現在去拿。為了那艘船哪!……他不敢到河邊去大聲召喚;他想,她也許會聽到我的……我去拿……子彈……然後一切就妥當了……沒什麼別的了。沒有了。
她突然轉過身來,抱住他,輕輕的溜到地上。這可使他大吃一驚。她把額頭靠在他膝上飲泣,他苦惱的俯望著她的頭頂。她在搞什麼把戲?他沒有力氣移動、走開。他聽到她在低聲說話,就俯身來聽。他聽到這個字,「原諒」。
「讓我看看這張臉,這張讓我做奴做婢的臉!好哇!我看到妳了!」
「她!噢!我們把她留在此地,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發了瘋,是發那種斯斯文文的瘋。父親很關懷她。他給了她一幢房子!住在我的院子裡。她蕩來蕩去,跟誰都不說話,除非看見了阿都拉,那時她就會突然發作,像什麼似的尖叫大罵。很多時候她會失蹤——然後我們就得全部出動去找尋,因為父親會擔憂,非把她找回來不可。我們在各種地方都找到過她。有一次是在拉坎巴丟荒的院落裡;有些時候只是在矮樹叢裡遊蕩。她有一個心愛的地點,我們通常最先去那兒找,十居其九會找得到——在一條小溪畔的青草地。她為什麼偏愛那地方,我可猜不到!而且要把她從那地方弄走可真不容易,必須用力硬把她拖走。然後,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過去了,她就變得更加沉靜,安定下來了。可是我所有的手下仍然非常怕她。是我的妮娜把她馴服的。你知道這孩子生來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向來有她自己的一套,所以她就會走去她那裡拉拉她的紗龍,命令她做這做那,就像她命令別人一樣。最後,我真心相信,她開始愛上這孩子。沒什麼可以抗拒那小東西的——你知道。她是個第一流的保母。有一次那小鬼頭從我身旁跑開,在碼頭邊上跌到河裡去了,她立刻跳進河裡去把她拖上來。我幾乎給嚇死了。現在她當然是跟其他的女傭人住在一起,可是她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我有一把米一塊布在倉裡,她就不會有什麼短缺。你見過她了,她跟阿里一起送晚餐進來的。」
「彼得,別那樣望著我。我做了些什麼?我到這裡來求——求——你原諒……救——林格——危險。」
他的頭點了點,坐著抓緊了杯子,奧邁耶來回踱著步,接著突然停下來。
她靜靜瞧了正在輕輕飲泣的喬安娜,然後問道:
很多年後,奧邁耶講起森巴鎮上的大變革故事給一個從歐洲偶然來到的生客聽。他是個羅馬尼亞人,半是個博物學家,半為了採集蘭花做商業用途。他時常在相識五分鐘之後,就對誰都宣布他打算要寫一本關於熱帶國家的科學書。他在到內陸去的途中,居住在奧邁耶家。他是個有點教育的人,可是喝起杜松子酒來不羼水,或許最多把半個小青檸榨汁加在純酒裡。他說這樣對他健康有益。有此良藥在前,他便向驚詫的奧邁耶描述歐洲各大都會的奇景,奧邁耶則以津津有味的闡述他對森巴鎮的社會及政治生活的不滿作為回報,使來客煩悶不堪。他們直談到三更半夜,面對面坐在露台的交易檯前,在兩人之前,成千上萬翅翼透明的小蟲,既不喜歡月光,就成群蜂擁進來,死在那氣味難聞的油燈的黯淡光暈裡。
奧邁耶臉上泛紅,說道:
愛伊莎走近來,她瞪著喬安娜,在斷續短促的笑聲之中,一邊叫罵,一邊心不在焉的把玩著腰帶扣。
「我妻子,」威廉斯答道,沒向上望。「根據我們白人法律的結髮,上帝的法律!」
她的聲音停下來,變成斷斷續續的低語,這樣低訴著,在她心中好像連新生活中最大最寶貴的希望也消滅了。她本希望將來能有個孩子纖弱的手臂來把他倆的生命繫在一起,這聯繫世上任何的事物都拆不開,這是愛戀、感激與柔情敬意繫成的結。她是第一個——唯一的一個!可是在一瞬間她看見了這另外一個女人的兒子,她感到自己給扔到陰暗寒冷、不可穿透的無邊孤寂之中,離得他很遠,再沒有任何的指望,無以挽救的鑄成了大錯。
「除了那個馬麥特之外,沒人親眼看見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始終說他距離他們不會超過兩矛之遠。好像在兩個女人爭吵時,威廉斯是站在兩人當中的。然後馬麥特說,喬安娜摑她一巴掌跑開之後,那另外兩個好像突然一起變瘋了,他們衝來衝去。馬麥特說——他是這麼說的:『我看見她站著抓住了槍,開了許多次,指住院落各處亂瞄。我很怕——說不定她會射我,我便跳到一旁,然後就看見那白人飛快的向她衝過去。他的去勢就像我們的虎大王從叢林中向人抓著的長矛衝去一般。她沒有對準目標,她那武器的槍柄就這樣動——東搖西擺,可是我突然看到她眼中非常驚惶。只射了一槍。她尖叫起來,那個白人就直挺挺站著眨眼,直挺挺,你可以慢慢的數一、二、三,然後他才咳起來,面朝地倒下。那奧馬的女兒氣也不透的尖叫,直叫到他倒下為止。接著我就走開了,身後是靜寂一片。這些事與我無關,在我船上又還有那另外一個女人,她答應過給我錢的。我們馬上離開,不聽她叫。我們是窮人罷了——費了這麼多工夫,只得回小小的報酬!』馬麥特是這麼說的,從沒改過口,你自己去問他。他是你雇用的船上的船夫,你是乘他的船上來的。」
「小艇!——奧邁耶——謊話。告訴妳——妳!」威廉斯心神不寧,結結巴巴的說,「為什麼告訴妳——告訴了什麼?」
最後威廉斯終於脫了身,推開她,把她的雙臂按下。他望著她,猶疑自己在做夢。她的嘴唇在哆嗦,目光游移,但老是回到他臉上來。他看到在他面前,她還是一向的老樣子。驚慌,戰顫,隨時要哭出來似的。她不能給他信心,他叫道:
「不給你。跟她去吧,去找危險去——去找死去……不帶武器……兩手空空,滿嘴好話那麼樣去吧……就像你當初來就我那時一般……無援無助的去對森林、對大海撒謊去……對死撒謊吧,等著你呢……」
「抱起孩子,到船上去,叫他們把船藏起來,快,藏到矮樹叢裡。妳聽見了沒有?快!我會馬上到那邊來會妳的。快點!」
「這是鬼話!」威廉斯大叫道,一時清醒過來,義憤填膺。
「噢!林格,當然啦!把她跟她那醜陋的小子養在錫江。浪費這種錢真罪過——這樣浪費!鬼才知道自從父親回家之後他們變成怎麼樣。我有自己的女兒要照顧。你回去時,我有個口信請你捎給新加坡的文克太太,你會在那裡見到我的妮娜。你真幸運呢!她很美,我聽說還那麼嫻雅,那麼……」
他說不出話來了。他盯著他的妻子,驚慌的想著,她這個愚蠢的女人,已經給人在什麼陰謀詭計——在什麼致命的陰謀——中利用了。
「安靜點,沒有危險的,」威廉斯口齒不清的咕噥道。
威廉斯沒有動。他全心全意的思量著如何脫身。就在這時候,心中猛然感到把握十足,定可脫身,就好像聽到一個響亮的聲音來自天上,說一切都過去了,說再過五分鐘或十分鐘,他會進入另一生;所有這一切,這女人,這瘋狂,這罪孽,這悔恨,都會消逝,成為過去,煙消雲散,化為塵土——化為烏有!不錯——一切都會消失在無可平息的過去,過去會吞噬所有的事物——甚至連他受引誘及墮落的追憶都吞噬掉!什麼都不要緊了。什麼他都不介意。他忘了愛伊莎、他妻子、林格、胡迪——他在對未來的展望憧憬中,把所有的人都忘了。
她猝然停下。兩人默不作聲,用詫異的眼睛,用那因為追憶起似在時光流逝中失落的往事而發狂的眼睛,互相瞪著看。他們的目光交投,彼此掠過,好像是通過神奇旅程,直接從不可思議之鄉投射而來的。
她抓緊他的手臂,死命的纏著他。他抬頭望天,好像要蒼天見證,這女人是多麼愚不可及。歌聲越來越響,然後突然停頓下來,愛伊莎和_圖_書在眼前出現了,她走得很慢,手裡捧滿了花。
「放手。」他說。
「說最後一次,妳帶了孩子走好不好?」
「這倒還像話,」威廉斯說,仍然焦急的朝河面望去。
「我才不去呢!」另一個說,「沒興趣——在大太陽下——太累人了……除非你揹我去。」
這就是她來的目的!長途跋涉,女人真奇怪!原諒,他才不呢……他腦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她怎麼來的?坐船。船!船!
愛伊莎正空手從屋子出來,一眼瞥見了兩個手執武器的人。感到意外,她輕輕驚呼一聲,退回屋裡,然後閃電似的重新在門口出現,手裡拿了威廉斯的手槍。在她來說,任何人在那裡出現都只有凶險不祥的意思;在外面的世界,什麼都沒有,只有敵人。她跟她所愛的人是孤獨的,包圍著他倆的除了威脅性的危險,什麼都沒有。她不在乎這個因為假如死亡來臨,不論來自何方,他倆都會死在一起的。
「他們馬上就來了。」她眼淚汪汪的回答,「馬上就來。這裡附近有些攔魚樁子——他們說的。他們馬上就來了。」
「這女人!這女人是誰?啊!那些船夫所講的,就是這個了。我聽見他們——聽見他們……聽見……在晚上說,他們說起什麼女人。我不敢去了解。我不肯去問……去聽……去相信!我怎麼能夠呢?那麼這是真的了。不,說不……這女人是誰?」
她拉起毛毯的一角,當她看到熟睡中的孩子時,突然全身一震,好像看到了什麼難以言喻的可怕事物一般。她望著路易斯.威廉斯,不可置信,惶恐驚懼的呆住了。然後,她的手指緩緩張開,臉上蒙上一層陰影,誠如有什麼暗沉致命的事物,來到她與陽光之間。她站著向下俯望,望得出了神,恰似望見了黑色深潭的潭底,她自己那哀愁的思潮正在起伏。
威廉斯沒說什麼,站在她面前眼望著地下,對自己反覆道:我一定得從她手上拿開手槍,立刻就要、立刻。我不能沒有武器就把自己交在那些人手中。我一定得拿到槍。
「希望,」受驚的森林、河流、山崗,輕輕回應著複述這兩個字。奧邁耶唇上帶著含醉專注的笑容,站著等待,可是再也聽不到其他的回音了。
「她是誰?」
「對的!我告訴過你關於那墓碑的事。對的!又把一百二十塊錢給扔了。我現在有這筆錢就好了。他會這樣做的,有碑上的文字,哈!哈!哈!『彼得.威廉斯,因上帝垂憐脫離敵人之手』。什麼敵人——除非是林格船長他自己,然而那樣就沒意思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父親是——可是在許多方面都很古怪……你沒見過那墳墓嗎?在那山頂上,那邊,河的對岸。我一定得指給你看。我們會到那裡去。」
在稍遠處,馬麥特跟他的兄弟在低聲迅速的交頭接耳……這就是那已逝聖人的強壯女兒了。那白人很高。船上要載三個女人一個孩子,加上那個帶著錢的白人……那兄弟返回船上去,馬麥特留下來觀望。他像個哨兵似的站著,他那魚叉的葉狀刀鋒在頭上閃閃發光。
那博物學家醒過來,縮成一團,像貓頭鷹似的瞪著眼。
愛伊莎不屑的望著他們。「偉大的上帝啊,我坐在你們腳下的塵土裡。」她譏嘲地叫道,握著雙手舉在頭上,佯裝謙卑的樣子。「在你們面前我微不足道。」她凶凶的轉向威廉斯伸開了兩臂。「你使我變成了什麼?」她叫道:「你這遭瘟的母親生出的撒謊胚子!你使我變成了什麼?一個奴婢的奴婢!別開口!你的話比毒蛇的毒更凶。一個西蘭尼女人,誰都瞧不起的種族的女人!」
「彼得,不許她說!」喬安娜尖叫著。「信邪教的女人。邪教!邪教!彼得,打她呀。」
奧邁耶聳了聳肩膊,走回欄杆處。他很少喝他自己經營的杜松子酒,可是只要喝一點點,就能使他對整個宇宙的大計興起反叛的態度。現在他探身在欄杆上,魯莽厚顏的向著黑夜大叫,別過臉朝著遠方那塊看不見的進口花崗石,在那石上林格認為該錄下上帝如何慈悲以及威廉斯如何逃脫的事。
「是你的法律……還是你的謊話?我該相信什麼?我看見那些陌生人時,我來——我跑來護衛你,你用你的嘴唇、你的眼睛對我撒謊,你心術不正!……啊!」她突然一頓之後再加一句:「她是第一個!那我該做奴婢了?」
「叫……叫人作嘔!」那旅客咆哮道。
(全書完)
「別生氣,」那人打著嗝說:「這是拉丁文,這是智慧,意思是:別費口舌去詛罵鬼魂了。我沒有惡意。我喜歡你呢。你跟命運不和——我也是。我原本是該當教授的,可是——看哪!」
「什麼!那個彎腰駝背的乾癟老太婆?」
「看哪!」愛伊莎叫道,「看看你兒子的母親!她怕了,她為什麼不在我眼前走開?看看她,真醜!」
她又在邊說話邊哭了。她要求得到原諒。原諒?原諒什麼?啊!在錫江吵的那場架。就像他還有工夫去想這些!她幾個月前做的事他在乎什麼?他好比在複雜夢境的羅網中掙扎,在夢境中什麼事都不可思議,卻又理所當然,過去以將來的面目出現,而目前重重的壓在他心上——就像敵人的手一般掐住他的脖子。在她請求他,哀懇他,吻他的雙手,在他肩上哭泣,以上帝之名懇求他饒恕忘懷,說出那個她盼望著的字——原諒她,看看他的孩子,相信她多麼傷心,多麼愛他時,他眼中發亮的瞳孔一動也不動,出神的望著遠方,望過了她,過了大河,過了這塊土地,過了以日來算、以週來算、以月來算的時間,一直望到自由,望到將來,望到他的勝利……望到驚人報復極大的可能性。
她輕輕的哭泣著,靠在他的臂上。
她解下皮帶扔到喬安娜的腳邊,再匆匆忙忙扯下了手鍊、鮮花、金色髮針,那把長長的頭髮鬆開了,披散在肩頭上,黑黑的襯托著一臉瘋狂激動的表情。
他死命搖著她,直搖得她驚恐不解的靜下來。
「妳怎麼敢說這種話!我很好——非常好……那隻船在那裡?妳能不能告訴我,船到底在那裡?我說,船!……妳!……]」
「啊!他是個正經人。他兩個兄弟給人家插死了——活該!他們去偷掘達雅克人的墳,墳裡有黃金飾物,你知道。他們活該!可是他正正經經的過得不錯。是的!人人都過得不錯——除了我。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混蛋帶了阿拉伯人來的緣故。」
她彷彿窒息似的住了口。在過去那幾秒鐘的驚懼之中,她看到這身上半裸、一臉狂野的人在她面前,也聽見喬安娜在河邊某處瘋狂求救那隱約的尖叫聲。陽光流瀉在和*圖*書
她身上,在他身上,在沉靜的大地、呢喃的河流上——一個寧謐早晨柔和的陽光,可是在她看來,恰似讓變易不定的黑暗那鬼魂般的閃光從中橫截了。憎恨充斥在世上,充斥在他們兩人之間——種族之恨,無望的分歧之恨,血之恨,恨這男人生於罪惡謊言之鄉,那地方帶給非白種人的只是不幸,別無他物了。她瘋狂地站著,只聽得身邊一陣絮語,那是死去的奧馬在她耳旁悄聲說道:「殺!殺!」
威廉斯跑去拿槍,愛伊莎很快的追上,出其不意的推他一把,使他跌跌撞撞,離開樹旁。她抓起了那支槍,放在身後叫道:
「你弄得我好痛。」她呻|吟道。
「我知道!我知道——請你寬宏大量點……想想自從你走後我受的苦——噢!我差點兒沒把舌頭拔|出|來……我誰也不再信任了——看看這孩子——發發慈悲——我找不到你,怎麼也不能安心……說——一個字——一個字。」
「噢!彼得,怎麼了?你病了嗎?……噢!你看起來病得好厲害……」
「我已經聽了二十……一百多遍關於你女兒的事了。那另外一個,愛伊——莎,怎麼——樣啦!」
她回到大樹後面去了,現在威廉斯看得出在登岸處的小徑上有個人影,看來是個女人,穿了件紅衣服,手上抱了些什麼沉重的包裹。這是一個料想不到的幽靈,既熟悉又古怪,他咬牙切齒的詛咒……這就一切齊全了!在光天化日下看見這樣的東西!他身體很糟——很糟……健康情況居然糟得出現這種可怕的症狀,真叫人驚慌。
他打斷了她。
「彼得!怎麼回事?我不要離開你。這嚇死人的地方有危險。」
「照我的話去做,快跑!」
「老朋友,你不——不明白,事——事實,你的生活是叫……叫人作嘔的……我——我喜歡你——喜歡……」他向前倒在桌上,突然鼾聲大叫,結束了這番話。
她繞過了屋角,走到朗日之下,燦爛、溫柔、愛撫的陽光,像是受到她臉上煥發的快樂所吸引,躍到她身上。為了他已回到自己身邊,為了他重拾恆久不渝之愛這值得紀念的一日,她穿戴得好似過節一般。絲紗龍腰部的繡花皮帶上,橢圓的扣針攝取了朝陽的光芒;上衣的白色發亮質料上斜斜掛住一條黃、銀相間的絲巾;小小的頭顱上高高挽起的黑髮裡,戴滿鮮紅與白色星狀的花朵,花間閃爍著金色髮夾的小圓球,這是她戴在頭上來引他注目的,這雙眼睛自此之後在世上再也看不到別的,只看到她那華麗的形象了。她輕移蓮步,俯首湊近擁在胸前的純白金香木與茉莉花,如夢如幻的陶醉在甜蜜的花香及更甜蜜的希望中。
從屋子那頭傳來隱約的歌唱聲。威廉斯搖晃著他妻子的肩膊。
「好啦!好啦!」威廉斯不耐的說,「我原諒妳,別發傻了。」
「啊!」奧邁耶說,「他們在這裡老得很快。而且,在矮樹林裡消磨長長的霧夜,再強健的背脊也會很快就經受不起的——你自己不久就會知道了。」
「叫他們走吧。他們去死去吧。他們跟你之間有什麼關聯——你,我的命就在你心裡!」
他發著抖,既不耐煩,又滿懷希望與恐懼。她望著他,重新哀傷的哭泣起來。
她很服從,好像嚥下了什麼想說出口的話。他低聲道:「待在這裡。」然後繞過樹後失了蹤。
「看哪!」奧邁耶繼續說道,聲音很響,還用拳打桌子。「我想知道,你,你說自己遍覽群書,你就告訴我……為什麼世上竟有這種該死的事。我這個人!也不去害誰,日子過得規規矩矩的……一個這樣的混蛋在鹿特丹,還是在地球那一頭什麼地方出了世,跑到這地方來,偷了他老闆的錢,丟下了他老婆,接著就毀了我跟我的妮娜——他毀了我,我跟你說——最後自己又給一個可憐、可悲的女蠻子殺了,那蠻女其實對他一無所知。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麼意思?天理在那裡?這些事對任何人有什麼好處?這世界是個大騙局!大騙局!我為什麼要受苦受罪?我作了什麼孽要得到這個下場?」
他驚異的望著她。他忘了她在身邊了,直至她的喊聲打斷了單調的祈求之聲,才把他從紛擾榮耀的夢境中喚回當下的院子中。看到她近在身邊,真是十分奇怪,幾乎感到有點親愛起來。無論如何,她來得正是時候。然後他想起來:那另一個呢!我必須避免爭吵就離開。誰知道呢,說不定她很危險!他突然感到恨愛伊莎恨得無以復加,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他對妻子說:
她那果敢的眼睛把院子環掃一周,發覺兩個陌生人已經不再走前了,現在正站在一起靠著發亮的矛柄。她接著看到威廉斯背向著她,顯然在樹下跟什麼人在搏鬥,她看不清什麼,然而,毫不猶疑的衝下了樓梯,口裡叫道:「我來了!」
「快去抱那孩子——還有那兒我的槍。明白了。跑到船上去。我會制伏她。是時候了。」
他打起盹來了。奧邁耶憑欄眺望著月夜帶藍的天幕。森林沉鬱依舊,好像懸在水上,正在傾聽大河不斷的喁喁細語;黑色的森林牆上,那座林格在峰頂埋葬囚犯的山,黑黝黝的聳起,圓圓的一堆,映著天空那淡淡的銀色。奧邁耶注視著山巔明顯的輪廓,過了好一會兒,似乎要在暗裡隔遠看出那昂貴墓碑的形狀來。他回過頭來,看到客人已經睡著了,手臂擱在桌上,頭枕在手臂上。
「妳是怎麼來的?」
「妳照我的話去做好不好?」威廉斯煩躁的悄悄說。
當他站著沉思,不能決定是否要奔去屋內時,喬安娜抓著他的手臂哀求著絕望的哀求著,她一望到他的臉,就感到心碎無望,他的臉,在她看來似乎帶著不饒人的正直,有德行的嚴厲,以及公正無情的神色。於是她卑微的哀求著——在他面前,在這個她曾經違背人情天理而錯怪的人不為所動的神色之前,她感到羞赧慚愧。她所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見,直至她提高了聲音做最後的懇求。
他搖晃著向前拖。她扯他,直扯得鈕扣掉了,他便半從外套掙出來,轉過身,出奇沉靜的站在那裡。他的心好像在喉嚨口跳,他哽住了——想開口——找不出話來。他狂怒的想:我把她們兩個都宰了。
約有一秒鐘時間,在明朗清澄的大白天,院子裡毫無動靜,只有在登岸處有一棵沃林根樹,一樹上紅漿果纍纍的像團火,小鳥在過重的纏結樹枝間瘋狂的振翼穿梭,使整棵樹抖動得像是活了似的。這群五色斑駁的小鳥突然飛起,形成一團輕柔的漩渦,然後散開了,發硬的翅翼形成尖銳的輪廓,戳衝進日光揚輝的薄霧中。馬麥特跟他的一個兄弟從登岸處走上來和圖書了,手上拿了魚叉在找尋他們的乘客。
他看見眼前紅光一亮,給一聲聽來似乎比雷聲霹靂更響的槍聲震聾了。有什麼使他停下來,他站著,鼻孔裡嗅著那飄過眼前、狀如巨雲的藍煙的辛辣氣味……沒射中,老天哪!早猜到是這樣……於是他看見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舉起雙手向天,而手槍卻很小,掉在兩人之間的地上——沒射中!他現在可以去把它撿起來了。在此刻之前,他從來未曾這麼了解過陽光與生命的歡樂與狂喜!他的嘴裡滿是些什麼又鹹又熱的東西。他想咳嗽;吐出來……誰在尖叫:憑上帝之名,他死了!他死了!——誰死了?一定得撿起來——夜晚!什麼?……已經是夜晚了……
「林格船長,到頭來我們還是要再見的。」
那有學問的蘭花採集人抬起了頭。
她哭起來了——
火上的鐵鍋裡,水沸得很凶,噴出大量的白色水蒸氣,跟細細的黑煙纏揉在一起。那老婦人在煙、氣中看來,像是身在霧中,用腳跟蹲著,無動於衷又神祕怪誕。威廉斯走近問道,「她在那裡?」
「不!不!不!我不離開你,我不要再丟了你。你跟我說吧,是怎麼回事?」
「一個西蘭尼女人!」她用一種詫異的口吻慢吞吞的說。
他對奧邁耶慢慢的眨眼,奧邁耶笑起來。
「等一等。」
她看到他在動,叫起來——
喬安娜好像了解這些話中侮蔑的語調。愛伊莎再向後退靠近大樹時,她放開了丈夫的手,發瘋似的向她衝去,摑了她一巴掌,然後轉過來衝向孩子。孩子在不察中已經哭了一陣子,她把孩子一把抱起,衝到河邊去,在瘋狂的驚懼中一聲又一聲的尖叫著。
驚慌之情就像閃電似一掠而過,他接著就看出來這女人是真人,她在向他走來,她是他妻子!他很快的把腳放在地上,可是沒有其他的動靜。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吃驚得一時裡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腦中唯一的念頭是:她到底為什麼到這裡來?
「一個孩子!一個孩子!我幹了什麼,要強忍這樣的悲傷哀愁?你的兒子跟孩子的母親還活著,你卻告訴我,你在家鄉無牽無掛!於是我以為你可以成為我的,我還以為我會……」
威廉斯瞥見了愛伊莎放在凳上孩子旁的手槍,他用荷蘭話對他妻子說,頭部沒有動。
「你們的法律!你們的上帝!」愛伊莎不屑的咕噥著。
那老嫗甚至連頭也不抬,但是立即回答出來,好像已經期待著這個問題好久了。「你剛才在樹下睡覺,那陌生小艇還未來到,她便從屋子走出來。我看見她望著你,經過時眼裡閃閃發光,很亮的光。然後她向我們主人拉坎巴以前種果樹的那地方走去,以前我們許多人在此地,許多,許多,男人身旁帶著武器,許多……男人……又談話……又唱歌……」
「別走開,別扔下我一個人。那兒有危險?我好害怕……你一個人在這裡嗎?真是一個人?我們離開這裡吧!」
她用手指指著喬安娜,身向後退,大笑起來。
喬安娜向威廉斯衝過去靠著他尖叫道:「彼得,你保護我!別讓那女人對付我!」
「你事前知道嗎?」她悄悄說。
「這手槍給我,」威廉斯用專橫的口吻說道。他不情願和她打鬥,動武去搶。
事實上,幾個月之後,他是給人揹了去。他的墳墓是在森巴鎮上的第二座白人墳。可是在目前,他是活生生的,雖然醉醺醺。他突然問道:
他好像是把這幾個字唾吐在她身上似的,然後,下定了決心,轉過身來面對愛伊莎。她現在正在慢慢的向他們走過來,臉上帶著無比驚奇的神色。她停下來瞪著他瞧——他站在那裡,上身赤|裸著,沒帽子,很陰沉的樣子。
「你最好說英語,別用你們自己的話嘰嘰咕咕,這種話沒人懂,」奧邁耶不快的說。
「乘著一艘有三個人的大艇來的。我什麼都知道了。林格離開了,我來救你的。我知道……奧邁耶告訴我的。」
「妳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威廉斯忍心的說,「我要走了。」
威廉斯振作起來想鬥一鬥。他不敢不帶武器就離開。他跨了一大步,看見她舉起了手槍。他注意到她沒有扳起機關,就對自己說,就算她開火,也一定射不中的。舉得太高了;這個扳機很緊。他走近了一步看見那長槍管在她伸出的手臂末端不穩的移動著。他心想:這是我的時機了……他微微彎下膝蓋,探身向前,跳一大步,想撲到她身上。
她好像什麼都看不見,在通向屋子的樓梯中逗留了一會,然後,把她那高跟木屐脫下,輕快地跑上了木梯;挺直、優雅、婀娜多姿,而無聲無息,好似藉著無形的雙翼,向門口飛上去的。威廉斯狠狠的把他的妻子推到樹後面,匆匆下了決心要衝進屋去,抓他的槍,然後……各種想法、疑惑、權宜之計好像在他腦中沸騰,他在腦中幻象一閃,想猛然一擊,想把那個鮮花滿身的女人綁在黑黝黝的屋子裡——幻想以火快的速度把事情匆匆辦妥——為了挽救他的聲名,他的優越地位——無比重要的事……他還走不了兩步,喬安娜在他身後一躍向前,一把抓住他那殘破的外套,撕出了一大塊,再而用雙手在他領口勾住,幾乎從後把他拖倒在地上。雖然事出意外,他仍然設法站穩腳跟。她在身後對著他耳朵氣咻咻的說道:
她在他那汙垢殘破的外套下面呻|吟著,嘴裡在嘀咕著什麼。他彎下身去聽,她在說:
「妳他媽的到底要什麼?」威廉斯叫道,眼望著河流。「那艘鬼船在那裡?妳剛才為什麼讓他們走了?妳這蠢貨!」
「把這個給我!」他說著,向手槍伸出手。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毛毯上,她發現毛毯下有什麼東西在微微蠕動,一個箭步跨上前去。威廉斯轉過了半邊身,兩腳好像是鉛做的。他感到昏眩虛弱;一時裡深怕還未能逃脫罪孽、災禍,就會死在當地,這念頭在一陣絕望中掠過腦際。
「我沒見過更貪心的強盜!」那旅客口齒不清的叫道。
「我不走。叫那個女人走開,我不要看見她!」
「噢,不!不!」她叫起來,握著手。
她定睛望住他走上前來,把那包裹著孩子的毛毯放在長凳上。小路易斯經過了大半夜在漆黑的河上受驚號哭之後,現在睡得很熟,沒有醒過來。威廉斯的眼睛追隨著他的妻子,頭部緩緩隨著她轉。由於她的來臨如此超乎常理,難以置信,他只好困倦乏力的默默接受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她是為什麼來的?她是他連串不幸中的一部分。他差點以為她會向他衝上來,拉他的頭髮,抓他的臉。為什麼不會呢?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由於他自以為身體太弱了,竟有點怕她可能會毆打他。不管怎麼樣,她會對他大m.hetubook.com.com叫。他很明白她,她會尖叫。他還以為已經把她永遠攆開了。她現在也許是來看看收場結局的……
他突然想要高歌狂舞。他叫道:
「他是一個,感——感情——用事的老海——盜。」他結結巴巴的說,「我喜歡他,我自己也感情——用事。」
「噢!彼得!——我知道你在心裡已經原諒我了——你這麼寬宏大量——我要親耳聽到你這麼說……告訴我嘛,你原諒我嗎?」
她就這樣說下去,在威廉斯離開她之後,還對自己輕輕的胡言亂語了很久。
她匆匆忙忙的作答,專注的望著他——
威廉斯的目光在地上游移,然後呆子似的定眼望住五、六隻黑螞蟻勇敢的進入長草叢中;對牠們來說,這草叢必定像是危險的黑森林一般。他突然想到:那裡一定有些死去的東西,不知什麼死蟲吧!到處是死亡!他又閉上了眼睛,痛苦得發抖。到處是死亡——不論看到那兒都是死亡。他不想看那些螞蟻。什麼人、什麼東西,他都不想看,他坐在自己造成的黑暗中,怨懟的想著自己沒有安寧。他現在聽到聲音了……幻覺!苦楚!折磨!誰會來?誰會跟他說話?他為什麼要聽到聲音?……可是他隱隱的聽到聲音從河上傳來,隱隱約約的,好像在遠遠的那方叫道:「我們很快回來。」……真是妄想!真是諷刺!誰會回來?沒有人會回來,寒熱會回來。他今天早上發過燒。這就是了……他出乎意料的聽到老婦人在身邊咕噥著什麼,她繞過了大樹到他這邊來了。他睜開眼睛看見她在前面弓著背站著,用手遮著光,向前望著登岸之處。接著她溜走了。已經看過了——現在回去煮她的飯去了。一個毫不好奇、毫無所待的女人;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希望。
「……你難道不知道我一直愛你嗎?他們說你的壞話……我自己的母親!他們告訴我——你曾經——你曾經對我不起,可是我……」
威廉斯突然開口道:
愛伊莎向後退。她的嘴唇在發抖,輕輕的問道:「你的家人?」
奧邁耶搖搖頭接下去說:
他聽見她的叫聲,冷不防的將他妻子向後推向凳子那兒。她跌倒在上面,他整個人掙脫了外套,她就用那殘舊的破衣蓋住臉。他把嘴唇湊近她問道:
「給她吧!給了她——這個將來會講到你怎麼智慧怎麼勇敢的孩子的母親。什麼都給她。我什麼都不要,都不要。拿去,拿去!」
他放開她。她站著發抖,克服恐懼之後,用奇異專注的目光瞧著他,然後向前走了一步,可是他舉起手指,她就長嘆一聲,克制了自己。他突然鎮靜下來,用挑剔的眼光冷然審視著她,很久以前,他就是用這種目光時常在家用上對她吹毛求疵的。這麼一來往昔的情景突然重現,也回復了過去的屈從地位,使她感到深深的喜悅。
「彼得,把她趕開,把這個邪教野女人趕跑,」喬安娜一勁兒說著。她好像完全昏了頭了,踩著腳,雙手勾住威廉斯的手臂。
他大叫道:「船!」然後一躍而起,把她推翻。她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他已經跳在她身上,揪住她肩膊把她一把拉起。她還沒站穩腳就把他的脖子緊緊摟住,在他的臉上、眼睛上、嘴唇上、鼻子上拚命的吻。他的頭東躲西避,搖晃著她的手臂,想把她推開,想說話,問她……她乘船來的,船,船……他們掙扎著,摔著,踐踏成一個半圓圈。他衝口而出,「放手,聽著,」一面去扯她的手。這個真心喜悅、夫妻相會的場面看來像在打架。路易斯.威廉斯在毛毯下睡得正甜。
「喂!看哪!」他大叫道,用手掌拍桌子。
他把一連串的問題叫出來之後,突然靜下來了。那原本應該當上教授的人使盡力氣想說得清清楚楚——
「對了,他們全都發達了,除了我,為什麼?我比他們誰都強。拉坎巴自稱為蘇丹,每當我去找他談生意,他就差那獨眼妖怪——巴巴拉蚩——來告訴我說首領在睡,要睡很長一段時候。而那個巴巴拉蚩呢!他算是邦裡的港務長——你若不見怪。天啊!港務長!這死豬!這流氓最初來時,我還不准他踏上這些梯階……看看現在的阿都拉,他住在這裡,因為——他說——他在此地可以遠離白人。可是他有千千萬萬的錢。他在檳榔嶼有幢房子,很多船。他把我生意搶了還少得了什麼?他把這裡的一切全都破壞了,把父親先趕去淘金——然後去歐洲,在那裡失了蹤。想想看,一個像林格船長那樣的人竟然像個普通苦力般失了蹤。我的朋友寫信去倫敦打聽他的下落,那裡沒有人聽說過他。想想看吧!居然從未聽說過林格船長的大名!」
「當然,我沒看到這個。我跟你說過,我在山溪處擱了淺,為了父親——林格船長——那敏感的脾氣。我敢說我做這件事,只是為了要方便那傢伙逃跑;可是林格船長是那種——你知道——不可違逆的人。正好在日落之前,水又漲了起來,我們就划離了溪澗。我們在約莫天黑時候來到拉坎巴的墾地上。各處都靜得很,當然,我還以為他們走了,於是,感到非常高興。我們向院子走去——看見一大堆什麼東西躺在中央。從那堆東西之中,她站起身向我們衝過來。我的天……你知道那些忠心耿耿的狗守著主人屍體的故事……不讓人家走近……不得不把牠們打開,諸如此類……哼,天地良心,我們只好把她打開。不得不這麼做!她像瘋了似的,不肯讓我們碰他,死了——當然啦。我看是了,一槍穿過胸膛,在左邊,相當高,而且在近處射的,因為兩個洞孔都很小。子彈從鎖骨穿出。我們把她制伏之後——你才想不到那女人力氣有多大,我們得三個人合力——就把屍體搬到船上,划開去。我們以為她那時候暈過去了,可是她站起來,在我們後面衝到水裡,好,我就讓她攀上船。我有什麼法子呢?河裡到處是鱷魚。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那次船在黑夜裡逆水上划的經歷。她坐在船艙裡,抱著他的頭枕在她膝上,不時用頭髮拭拂他的臉。他的嘴巴和下巴那兒,有很多乾了的血。一路上整整六個多鐘頭裡,她不停的對這死屍溫溫柔柔的低訴!——我身邊有那個從帆船上來的大副,那人事後說,這種事他再也不要看了——就算給他一把鑽石也不成。我相信他——我的確相信。整件事教我發抖。你以為他聽得見嗎?不!我的意思是,某個——某些東西——聽得見嗎?……」
她向喬安娜走近幾步。她感到對那女人既憤怒,又羨慕,又嫉妒。在她面前她感到屈辱與激憤,她一把抓住那喬安娜用來蔽面的垂著的外套衣袖,把它從她手裡扯出來,大聲叫道:
「他們現在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愛伊莎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