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阿拉伯人——他是這次虔誠的航海的領導者——最後到達。他慢慢地走上船,穿著白色衣袍,戴著大頭巾,顯得英俊而嚴肅。一群僕人跟隨著他,笨重地提著他的行李;「巴拿」號解了纜,向後退離碼頭。
船脫離了海峽,越過海灣,繼續通過「一度」水道。船身在寧靜的天空下,挺直地向紅海前進,天空炎熱而無雲,被包圍在一片太陽亮光中,這種亮光泯滅了一切思想,壓迫人心,減少一切力量和精力的衝動。而在那個天空的不祥光華之下,藍色而深沉的海顯得一片寧靜,沒有一絲騷動,沒有一絲漣漪,沒有一絲縐紋——像纖維膠,靜止,死寂。「巴拿」號發出細微的嘶嘶聲通過那個明亮和平滑的「平原」,在天空中展開一縷黑色的炊煙,在後面的水上留下一片白色的泡沫,泡沫驟然消失,像是由一隻輪船的精靈劃在一片了無生氣的海上的神奇似的痕跡。
「看看這些家畜,」德國船長對他新上任的大副說。
他們湧到三個通道上面,他們湧進去,為樂園的信心和希望所催迫,他們湧進去,赤|裸的腳不斷踐踏和拖動著,沒有說一句話,沒有一句喃喃,也沒有回頭看;而當他們脫離伸展在甲板上面各方的限制欄杆時,他們就向前和向後奔去,湧到張開大口的艙口,擠到船隻的內在深處——像水充滿一個水槽,像水流進裂縫和縫隙,像水靜靜地升到邊緣。八百個具有信心和希望,具有感情和記憶的男人和女人,聚集在那兒,來自北方和南方,來自東方的邊陲,駛過叢林的小徑,溯河而下,坐在小船,沿著淺灘航行,坐在小獨木舟裡,從一個島越過另一個島,經歷痛苦,看到奇異的景色,為奇異的恐懼所襲擊和-圖-書,為一種欲望所支持。他們來自荒野中的孤獨小屋,來自人口眾多的馬來部落,來自海邊的鄉村。他們在一種念頭的召喚下離開他們的森林、他們的開墾地、他們的統治者的保護、他們的子孫、他們的貧窮、他們年輕時代的環境以及他們祖先的墳墓。他們來時,全身是灰塵、汗水、汙垢以及破衣衫——強壯的人領著一家人,瘦削的老年人向前擁擠,沒有回歸的希望;年輕的男孩,無懼的眼睛奇異地看著,羞怯的小女孩留著長長的亂髮;膽小的女人圍著圍巾,把睡著的嬰兒緊抱在胸房之處,用骯髒的頭巾鬆弛的末端包罩著嬰兒,他們是無意識的朝聖者,朝聖的目標是一種嚴肅的信仰。
對於吉姆而言,這群被看著是海員的閒談份子,最初似乎比很多陰影更顯得不真實。但他們在些微的危險性和辛勞中表現得這麼好,最後他在他們身上發現了一種迷人之處。以後,除了本來的輕蔑之外,也慢慢滋長了另一種感情;而他忽然放棄了回家的念頭,在「巴拿」號上接受了一個職位,當起一等大副。
吉姆,在一星期的開始時,就因為一根圓柱掉落而受傷不能動彈,關於此事他的蘇格蘭船長在以後總是說:「天!這艘船竟然平安渡過,我認為完全是奇蹟!」於是有幾天的時間,吉姆伸展著身體仰臥著,顯出迷亂、憔悴無望和痛苦的樣子,好像是在一個騷動不安的深淵底部。他不介意結果會怎樣,而在他清醒的時刻反而過分介意自己的冷漠。危險在不為人看到時,具有人類思想的那種虛無縹緲的性質。恐懼顯得空茫;而人類之敵及一切恐怖之父的「想像」,沒有受到刺|激,下沉而在疲憊感情的沉悶中休息。hetubook.com.com吉姆只看到自己顛簸的船室一片混亂。他憔悴地躺在一種輕微受蹂躪的狀態之中,心中暗暗高興自己不必上甲板。但時而一股不可控制的痛苦浪潮會攫住他的身體,使得他在氈子下面喘氣和翻騰,然後一種易於遭受這種痛苦感覺的生活,具有無理性的殘酷,使他充滿一種自暴自棄的欲望,想要不惜一切代價逃走。然後美好的天氣回歸,他不再去想這件事了。
船在兩個小島之間向前進,傾斜地越過航行船隻的停泊地,搖擺通過一個小山陰影中的半圓圈,然後航近一處多泡沫的暗礁。阿拉伯人站在船後面,大聲朗誦旅行船客的祈禱文。他祈求那次旅程的「最高位者」眷顧他們,懇求祂為人們的勞力和他們心中的秘密目的祝福;輪船在黃昏中鼓動著海峽安靜的海水;而在朝聖船的船尾很遠的地方,可以看到由不信教的人建立在一處險惡沙洲上的一座螺旋形燈塔,燈塔似乎對著船眨著火燄之眼,好像輕蔑它的信心之旅。
在整個那段時間中,他只有一次在怒濤澎湃的海中再度見到真實性。這個事實並不像人們所可能想的那樣明顯。冒險事蹟和暴風的危險有很多程度的差別;只有偶爾會在事實的表面上顯現一種不祥的意向之暴力——一種不確定的什麼,強加在一個人的理智和感情之上,還有,意外事件的這種錯雜特性,或這些基本的兇險現象正向他襲來,具有一種邪惡的意圖,一種無法控制的力量,一種放肆的殘忍,意在剝奪他的希望和他的恐懼,剝奪由他的疲倦和他對於休憩的渴望所帶來的痛苦:意在摧毀、破壞、消滅他所看到、知道、喜愛或憎恨的一切,寶貴和必要的一切——陽光、記hetubook.com.com憶、將來——意在藉著「謀害他生命」這種簡單而可怕的行動,把整個珍貴的世界完全從他的視界中掃開。
「巴拿」號是一艘地方的輪船,像山那樣古老,像靈𤟥那樣瘦,並且比為人詛咒的水箱更嚴重地受到鐵鏽的噬蝕。這艘船為一個中國人所擁有,為一位阿拉伯人所包租,由一位新南威爾斯德國叛徒指揮,他很急於公開詛咒他的祖國,但他顯然依賴俾士麥的勝利政策,虐待所有他所不怕的人,並且表現一種「鐵血」的樣態,再加上一個紫色的鼻子和一撮紅色的鬍鬚。在油漆好船的外表和粉刷內部之後,八百位朝聖者(或多或少)擠到船上,而船停在那兒,蒸氣沿著木造碼頭噴上來。
在白人病房裡只有兩個病人:一位是砲艇的主計官,他在跌落艙口時斷了腿;還有一位是來自鄰近省分的一位鐵路承包人,患了一種神秘的熱帶病,他認為醫生是傻子,他沉溺於他的坦密耳僕人以耿耿的忠心走私進來的專利藥品,沉溺於其秘密的誘惑。他們三人彼此告訴對方自己的生活情形,玩一點牌,或者打著呵欠,穿著睡衣,坐在舒適的椅子裡,一語不發,安閒地度過一天。醫院位於一座小山上,一陣微風吹進總是敞開的窗子,為空無一物的房間帶來天空的柔和,地上的鬱悶,東方海水的迷人氣息。裡面有香氣,永遠休憩的意味,以做為禮物的無垠夢境。吉姆每天都望過城鎮屋頂外的花園樹叢,長在海岸上的棕櫚樹羊齒,看著那做為東方通衢的停泊處,——這個停泊處點綴著佩戴花環的小島,閃亮著歡樂的陽光,船像玩具,明亮的動作像假日的遊行,東方天空的永恆寧靜位於上方,還有那東方之海一望無際,與天相連,www.hetubook.com•com呈現出微笑的安詳。
但他腳部的傷還沒有好,而當船到達一個東方的港口時,他必須到醫院治療。他恢復得很慢,他留在醫院了。
經過兩年的訓練之後,他開始航海了,而在進入他所想像的熟悉地區之後,發現這些地區缺少冒險的氣息。他從事很多次的航海。他知道天空和海水之間的生活所具有不可思議的單調:他必須忍受人們的批評、海的非份要求,以及提供麵包的每日工作所具有的單調嚴厲——但是這種工作的唯一報酬是對於工作的完全喜愛。他沒有得到這種報酬。然而他不能回去,因為海上生活最誘人,同時也最不誘人和最奴役人了。除外,他的遠景是美好的。他有禮、穩健、溫順,對於自己的責任有徹底的了解;而在他還很年輕時就成為一艘優秀船隻的一等大副,不曾受到海上事件的考驗,這些海上事件在白日的亮光中顯示出一個人的內在價值、脾性的敏銳,以及素質的特性;它們揭露——不僅為別人,也為自己揭露——一個人反抗的意志以及他的虛飾的秘密真實。
夜晚像祝禱一樣降臨在船的身上。
他一旦能夠不用拐杖走路,就立刻走到城鎮尋找回家的機會。那時沒有什麼機會,而在他等著時,他自然結交了港口中與他同行的人。這些人分為兩種。有一種,人數很少,也很少看到,過著一種神秘的生活,保有一種充沛的精力,具有海盜的脾性和夢想家的眼光。他們似乎生活在一種由計劃、希望、危險和企業心所形成的狂熱迷宮中,走在文明之前,處身於海的黑暗地方之中,而他們的死是他們奇幻的生活的唯一事件,他們的奇幻生活對於成就似乎具有一種合理的確實性。但大部分是像他自己的人,由於什麼意外和*圖*書而被迫留在那兒,成為國家船隻的職員。他們對本國輪船有恐懼感,本國輪船情況較苛刻,對於責任的觀點較嚴厲,並且有暴風雨海洋的危險性。他們適應東方天空和海洋的永恆和平。他們喜愛短短的通道,美好的甲板椅,大群的本地船員,以及身為白種人的榮譽。他們想到困難的工作就發抖,過著不安定的自在生活,總是瀕臨被開除的邊緣,總是瀕臨受雇的邊緣,為中國人、阿拉伯人,混血種而工作——會為魔鬼本身而工作,如果魔鬼使事情顯得足夠容易的話。他們永恆地談及運氣的變化:某某人如何在中國海岸接管一隻船——一種諂媚的事情;某某人在日本的什麼地方有一個容易的差事,某某人在暹羅海軍中幹得不錯;而在他們所說的事情中——從他們的行動,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容貌之中——可以看到人的弱點、墮落根由,以及那種意圖苟活的決心。
每天早晨,太陽好像在轉動中與朝聖的進展齊步,太陽就在與船尾同樣距離的地方出現,靜靜地迸出亮光,在中午時趕上船舶,為人們的虔誠目的傾瀉出光芒的火力,而在下降時滑過去,然後神秘地沉進海中,每個晚上都這樣,在前進的船頭之前保持同樣的距離。船上的五個白人生活在船腹中,與人貨隔離。布篷從船頭到船尾用一個白色的屋頂把甲板蓋起來,而一陣微弱的哼嗯之聲,一陣低沉的悲傷聲音,就暴露了一群人生存在海洋的大亮光上。日子就是這樣,寂靜、炎熱、沉重,一天一天地消失於過去之中,好像落進永遠跟在船後開著的深淵中;而在炊煙之下顯得孤獨的船,穩定地繼續前進,在一片明亮的無垠中呈現出暗黑和冒煙的狀態,好像被從天堂無情地對著它閃爍的一團火燄燒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