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船長對著天空舉起兩個沉重的拳頭,微微搖動著,沒有說一句話。
發生了什麼事呢?引擎的喝哧喝哧聲繼續著。地球在船的航程中被阻止了嗎?他們不能了解;而忽然,平靜的海以及無雲的天空,在它們的靜止中顯出可怕的不安樣子,好像停棲在毀滅深淵的崖頭。機工乘直地彈回與身體等高的距離,然後又縮成模糊的一團。這團身體說出「是什麼事?」一句話,顯露深沉悲傷的模糊聲調。一陣微弱的噪音,好像是雷聲,無限遠的雷聲,比一個聲音還小,幾乎不比一聲振動高,緩慢地傳過去,而船顫動著以為回應,好像雷聲深深傳到水中。舵輪旁的兩個馬來人眼睛對著白人發亮,但他們黑色的手還是抓著輻條。鼓浪前進的敏銳船體,似乎整個長度連續升高幾英吋,好像它已變得柔順易彎,並且又僵硬地安頓下來,繼續從事割裂平滑海面的工作。它的顫動停下來,微弱的鼓噪雷聲忽然靜止,好像船已經駛越過一片狹窄的振動水面以及駛越過發出聲音的空氣。
垃圾桶發出噪音,在汽鍋室的通風機之間來回動著,而這種錫鍋的噪音提醒他說,他守更的結束時間接近了。他滿足地嘆口氣,同時也悔恨地嘆著氣,因為必須離開那種安寧的氣氛,這種氣氛有助於他思想的任意遨遊。他也有一點倦怠,並且感到一種愉快的疲倦透過四肢,好像身體的所有血液都變成了溫暖的牛奶。他的船長已經無聲無息地走上來,穿著睡衣,睡袋敞開著。臉孔呈紅色,半醒著,左眼半閉著,右眼愚蠢而無神地注視著,大大的頭垂在圖表上方,倦睏地搔著他的肋骨。看見他赤|裸的身體使人有猥褻感覺。他赤|裸的胸部發出柔軟和有油脂的亮光,好像他在睡眠中已經蒸散出他的脂肪。他說出一句職業性的話,聲音粗魯而無生氣,像是一個木銼在一塊木板邊緣鉋動時發出的嘎嘎聲音;他雙下巴的紋路像一個袋子一樣垂著,在靠近下巴接合處的地方吊起來。吉姆吃了一驚,很尊敬地回答船長;但船長那奇異和多肉的身軀,好像第一次在一個啟示的時刻中為人看到,永遠自我固定在他的記憶中,就像潛伏在我們所喜愛的世界中的一切邪惡和卑鄙事物的具體化:在我們自己的心中,我們將「拯救」信託給在我們周圍的人,信託給充滿我們眼中的景象,信託給充滿我們耳朵中的聲音,以及信託給充滿我們肺部的空氣。
吉姆横過船走來走去,而他的腳步聲在廣闊的寂靜中,讓自己的耳朵聽起來顯得很高亢,好像自注視的星星中發出回聲來:他的眼睛在水平線四周浮動,似乎饑www.hetubook•com•com渴地注視那不可到達的境地,沒有看到將要發生的事情所呈現的陰影。海上唯一的是黑煙的陰影,黑煙沉重地從煙囪傾瀉出其無垠的飄帶,其末端正不斷在空中溶解。兩個沉默而幾乎不動的馬來人駕駛著,舵輪的兩邊各一個,舵輪的銅綠在由羅盤針箱投出的橢圓形亮光中,斷續地閃爍著。有時指頭呈黑色的手,時而放鬆,時而抓住旋轉的輻條,在發亮的部分出現;舵輪鏈索的鏈環在琵琶桶的凹槽中沉重地磨著。吉姆看著羅盤針,瞟向不可企及的水平線,伸展著身體,直到關節由於舒適地伸懶腰而發出聲響;而他好像因為一種不能征服的安寧而顯得大膽,感到自己並不介意那種會在他日子結束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常常懶散地看著一張圖表,這張圖表用四個圖釘釘在位於轉向器皿後面的矮三腳桌上。那張描繪著海深的紙,在一盞繫於支柱上的牛眼燈照耀下泛泛發亮,像海水發亮的表面那樣平滑。有一對圓規的平行尺放在上面;昨天中午船的位置由一個小小的黑色十字架標出來,而直直的鉛筆線穩定地劃到培林的地方,描繪出船的航程——靈魂朝向聖地的途徑,拯救的承諾,永恆生活的承諾——而尖銳的一端觸及索馬利海岸的那隻鉛筆,靜靜地放在那兒,像是一根空空的圓木柱飄在隱密船塢的水池中。「船開得多麼穩定,」吉姆驚奇地想著,對於海洋和天空的這種高度安寧具有一種感激似的心情。在這樣的時間中,他的腦中都充滿英勇的事蹟:他喜愛這些夢想以及他想像的成就所帶來的勝利。它們是生命最美好的部分,是其秘密的真實,是其隱藏的真實。它們有一種壯觀的氣勢,朦朧狀態所具有的魅力,它們以一種英雄似的步伐在他前面通過;它們震撼他的靈魂,使靈魂沉醉於一種極大信心的非凡蠱惑中。世界上沒有一件他無法面對的事情。他很為這個想法高興,所以他微笑了,並且隨意瀏覽;而當他偶然向後看時,他見到白色的波紋,由船的龍骨直直地劃在海上,直得像鉛筆畫在圖表上的黑線。
吉姆微笑著,沒有轉頭去看四周。船長露出不動的寬闊背部:這位德國叛徒總是陰險地出現,不知覺到你的存在,除非下面的動作適合他的企圖:先緊緊瞪視著你,然後滔滔不絕地說出罵人隱語,嘴角呈現泡沫。現在他只發出一聲陰沉的哼鼻聲;在船橋梯級前頭的二等機工,用潮濕的手掌,揉著一塊骯髒的破布,他並沒有顯得侷促不安,還是繼續發洩他的怨言。水手在這兒有一段好時光,而如果他能夠m.hetubook.com.com看出水手在這世界上的用途是什麼,他就不算人。可憐的機工們無論如何必須讓船開動,而他們也可以把其餘的事做得很好;唉,他們——「閉嘴」,德國船長魯鈍地吼叫出來。「哦,是的!閉嘴——而在有任何差錯時,你卻奔向我們,不是嗎?」對方繼續說。他已累得半死,他想;但無論如何,現在,他不介意自己犯多大的罪,因為最近三天他已經經歷了一種相當的訓練課程,為了惡劣的小伙子死時所去的地方——唉,他是經歷了——除了被下面可惡的吵鬧聲轟得都耳聾了。那可咒、混合、使表面凝聚的腐爛廢物堆在那兒,卡拉卡拉和碰碰響著,像是一個古老的甲板,只是情形更嚴重;而他無法說出,是什麼使得他每個白天和晚上都在冒生命的危險,而白天和晚上是上帝在一個以五十七轉的速度飛轉的廢物拆散場之中造成的。他一定天生就是輕率魯莽,唉。他……「你在什麼地方喝酒?」德國船長問,很野蠻的樣子,但在羅盤針箱的燈光中一動也不動,像是割自一塊脂肪的一個笨拙人像。吉姆繼續對著後退的水平線微笑;他的心充滿慷慨的衝動,而他的思想正在沉思自己的優越性。「喝酒!」機工以溫和的輕蔑口氣重複說——他兩隻手倚在欄杆上,像是一個具有彈性腿的陰影人物——「不是來自你身上,船長。你太卑鄙了,唉。你寧願讓一個好人死,而不給他一滴酒。這就是你們德國人所謂的經濟。貪小失大。」他變得傷感起來。輪機長在大約十點鐘時給他喝了四指深的酒——「只有一次,真的!」——善良的老輪機長;但是要從他的床鋪找出酒來——那是連一個五噸的起重機也沒有辦法的。做不到。無論如何今晚做不到。他正像一個小孩一樣睡得很甜,一瓶最好的白蘭地放在他的枕頭下面。從「巴拿」號船長的粗厚喉嚨傳來一陣低低的轆轆聲,「豬」這個字的聲音,時高時低地浮動著,像是在一陣微弱的空氣騷動中的一根變化不定的羽毛。船長和輪機長成為好朋友已經有好幾年——曾為同一個快活、狡猾和年老的中國人服務,這個中國人戴著角邊圓形眼鏡,串串的紅絲綢褶進他辮子的可敬灰髮之中。在「巴拿」號的本國港口中,碼頭上人們的意見是:船長和輪機長這兩個人厚顏地侵吞公款,「一起把一切你能想到的事都做得很好。」就外表來看,他們很不相配:一個是眼睛遲鈍、有惡意、身體柔軟而多肉;另一個顯得瘦削,身體全是下陷的地方,頭長而多骨,像是一隻老馬的頭,雙頰下陷,兩鬢下陷,下陷的和圖書
眼睛露出冷漠而無神的眼光。他曾經在東方的什麼地方觸礁擱淺——在廣東、在上海,或者可能在横濱;他自己可能不喜歡去記起正確的地點,也不喜歡去記憶船難的原因。他曾經因為託年輕之福,在二十年或更多年以前被悄悄地趕出船外,而有關這個插曲的記憶幾乎沒有一絲不幸的跡象,這對他而言可能更糟。然後,因為在這些海洋地帶輪船事業的擴展以及像他這樣的人才最初顯得很少,所以他又以某種方式上了船。他急於讓陌生人在陰鬱的嘰咕中,知道他是「這兒的一位老手」。當他動著時,似乎有一個骷髏在他的衣服之中鬆弛地提著;他的走動只是漫步,而他就這樣被允許在引擎室天窗周圍漫步,用一根四呎長的櫻桃木煙管末端的銅煙斗,無味地抽著攙麻藥的煙草,表現出愚鈍的沉重樣子,像是一位思想家,在對於真理的朦朧瞥視中演化一套哲學的系統。他通常對於自己私有的酒都不隨意飲用;但那一天晚上,他違背自己的原則,所以他的第二機工,一位心智脆弱的華賓地方的小伙子,由於款待來得突然,加上酒的力量,所以變得很高興、厚臉皮和多話。新南威爾斯的德國船長非常生氣;他像一根排氣管一樣吹出氣,而吉姆因為這個情景而顯得有點愉快,他等自己可以下去的時間等得不耐煩;守更的最後十分鐘正像是一枝發火很慢的槍一樣急躁著;那些人不屬於英勇冒險的世界;可是他們不是壞傢伙。甚至船長本人……他看到喘氣的身體就要發嘔,身體發出喉嚨的喃喃聲,點點滴滴的模糊髒話;但他處在一種愉快的疲倦狀態中,所以並不非常討厭這種事情或任何其他的事情。這些人的性質並不要緊;他跟他們擦肩,但他們不能觸碰他;他分享他們所呼吸的空氣,但他是不同的……船長會襲擊機工嗎?……生活是安逸的,而他對自己太有把握了——對自己太有把握了所以不會,……那條將「沉思」和「站著偷偷打盹」兩者分開的線,比一條蛛蜘網的絲還細。
月亮那緩緩向下漂動的金色削片,已經在海水的暗黑表面上消失,而天空之外的永恆似乎更加接近地球,星星的亮光增強,半透明的圓頂遮蓋不透明海洋的平坦圓面,其光澤中的嚴肅氣氛顯得更深沉。船很平穩地動著,所以人的感官感覺不出來它向前運作,好像它是一個擁擠的行星迅速地穿過成群太陽之後暗黑的太空間,處於那種可怕和平靜的孤寂中,這種孤寂正等待未來創造物的呼吸。「在下面,『熱』並不是適當的名字,」一個聲音說。
船橋上的吉姆為無止境的安全和寧靜所象和_圖_書
徵的偉大確定性所感動,這種確定性可以在自然的沉默層面看出來,就像撫育之愛的確定性可以在一個母親臉上的平靜溫柔中看出來。在布篷形成的屋頂下,具有嚴厲信心的朝聖者屈服於白人的智慧及其勇氣,信賴他們那種不信仰的力量以及他們的火船的鐵皮;他們睡在草蓆上,睡在地上,睡在空無一物的木板上,睡在每一個甲板上在所有的角落裡,蓋著染色的布,蒙著骯髒的破衣,頭部停棲在小捆的東西上面,臉孔壓在彎曲的前臂上:男人、女人、孩子;年老的和年輕的,老朽的和有力的,在死亡的兄弟——睡眠——面前全都是平等的。
第二機工走上來,他現在正自在地考慮自己的經濟狀況和勇氣。
「我不知道什麼叫恐懼,」機工繼續說,表現出真誠信心的熱情。「我不怕去做這隻破爛的船中的一切不平常的工作,唉!有一件事對你而言是愉快而美好的,那就是世界上有一些人不恐懼他們的生活,還有,你要到什麼地方呢?——你以及這艘舊船,它的金屬板像棕色的紙——棕色的紙,真的。一切對你都是很好的——你想辦法從它身上獲得很多利益;但我怎麼樣呢——我獲得什麼呢?一個月無用的一百五十五元,還要自備衣食。我希望以尊敬的態度問你——請注意,是以尊敬的態度——誰不會拋棄像這樣討厭的工作?這工作並不安全,真的,不安全!只是我是屬於那些不懼怕的人之一……」
一種美妙的寂靜氣氛彌漫整個世界,而星星和其亮光的安寧氣息,似乎在地球上泛射出永恆安全的保證。新月浮現,低低地在西方閃亮,像一片細長的削片,從一塊金子拋上來,而阿拉伯海,讓眼睛感覺起來像一片冰一樣,它將其完美的水平面伸延到一個暗黑水平線的完美圈子。引擎不停地轉動著,好像其動態是一個安全宇宙的結構的部分;而在「巴拿」號的兩邊兩道深深的水域,在不起縐的微光上顯得永恆和嚴肅,在它們直直而又分歧的隆起線裡面,圍繞了一些爆發出低嘶聲的白色漩渦泡沫,還有一些水浪,一些波動,這些波動被留在後面,在船經過之後,騷動了海面一會兒,輕輕地發出濺水聲而平息,終於安靜下來而成為水面和天空的圓形寂靜,滑動著的黑色船體永恆地停留在其中心。
他的手放開欄杆,然後做出大量的手勢,好像在空中畫出他勇氣的形狀和程度;他的聲音以延長的尖叫投向海上,他躡著腳尖來回走著,以便更強調他說的話,並且忽然身體往前傾,頭先栽下去,好像有人從他後面用棍子打他。他說「去他的!」同時身子顛簸著;在他的尖叫https://www.hetubook.com.com
之後是片刻的沉寂;吉姆和船長一致地向前蹣跚走著,然後挺起身子,很僵直地站著,仍然愉快地注視著海那不受騷動的平面。然後他們抬頭看著星星。
「誰喝醉了?我?不,不,船長!那樣不行。你這時應該知道輪機長不會那麼隨便,讓一隻麻雀喝醉,唉。我一生中沒有醉過;讓我喝醉的酒還沒有釀出來。我可以在你喝威士忌蘇打酒時喝酒精火,唉,並且保持清醒自若。如果我認為自己喝醉了,我會跳到船外——把自己解決掉,唉。我會!馬上!而我不會避開船橋。在像這樣的一個夜晚裡,你要我到那裡呼吸空氣,嗯?到那兒的那個討人厭甲板嗎?可能——不是嗎!我不怕你能夠做出什麼事情來。」
一陣風,自船速的前方搧過來,穩定地穿過高舷牆之間的長長陰影,掃過成排的俯臥身體;圓燈中的一些微火在棟樑之下到處乍然地點綴著,朦朧的圈圈燈光投了下來,隨著船的不停止擺動,微微顫抖著,在這些圈圈的燈光中,出現了一個上抬下巴,雙眼緊閉,一隻戴著銀戒指的暗黑的手,一個裹著破舊衣物的貧弱肢體,一個向後仰的頭,一隻赤|裸的腳,一個無遮蔽而伸展的喉嚨,好像自動伸向小刀一樣。富有的人已經為他們的家人準備好沉重的盒子和骯髒的草蓆做為遮蔽所;貧窮的人邊靠邊躺著,把他們在世界上擁有的一切繫在他們頭下面的一件破衣中;孤獨的老人睡著,腿縮起來,睡在他們的祈禱額上,他們的手放在耳朵上,一個手肘放在臉的一邊;一個父親肩膀向上提,膝蓋靠在前額下面,沮喪地在一個男孩旁邊打瞌睡,這個男孩仰睡著,頭髮散亂,一隻手臂盡量地伸展;一個女人從頭到腳都遮蓋著,像是一具屍體,蓋著一張白布,兩隻手臂上各有一個赤|裸的孩子;阿拉伯人的所有物,堆在船後面,形成了一堆沉重的破裂輪廓,一盞船貨燈在上面晃動著,後面有一大片混亂而模糊的形體:大肚的銅鍋發出的亮光,一張甲板椅的靠腳,矛的邊緣,一隻倚在一堆枕頭的舊劍直劍鞘,一個錫咖啡壺的壺嘴。位於船尾欄杆上的速度計,定期為這次信仰之旅的每一英哩旅程發出單一的叮噹敲擊聲。在大夥人睡覺的上方,一種微弱和耐性的嘆息聲時而飄過來,那是夢魘的呼叫;還有忽然在船的深處發出的短暫而金屬似的鏗鏘聲,鏟子的刺耳磨擦聲,爐門的激烈關門聲,都粗魯地爆發出來,好像在下面控制著神秘事體的人,胸中充滿可怕的怒氣:當輪船的細長而高大的船體平穩地向前進,空蕩的船桅沒有一點晃動,不斷地切開那天空渺不可及的寧靜下面的一大片平靜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