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又合他彎曲的指頭,而他的手呈現一種渴望而無情的顫動。『鎮定下來吧,』我喃喃著。
「『沒有傷害!』他突然爆出這句話。『我讓你去想。你能了解的。不能嗎?你看到——沒有嗎?沒有傷害!好上帝!他們還會做什麼呢?哦,是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跳了。確實。我跳了!我告訴你說我跳了;但我告訴你,他們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太過分了。是他們所做的事,就好像他們把一個船鉤弄到上面而把我拉下來那樣明顯。你不明瞭嗎?你一定明瞭。來啊。講話——直講出來。』
「他不自在的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詢問著,請求者,挑戰者,請求著。我無論如何忍不住喃喃著,『你累了。』『不公平!』他迅速接下去。『我半個機會也沒有——跟那一群人在一起。而現在他們顯得友善——哦,那樣可咒的友善!好朋友,同船的人。全都在同一條小船上。盡量利用這個機會吧。他們沒有意味什麼。他們一點也不在乎喬治。喬治已經在最後的時刻回到床位拿東西而被困住了。那人是一個大傻瓜。當然,很悲傷……他們的眼睛看著我;他們的嘴唇動著;他們對著救生艇的另一端搖著頭——三個人;他們打招呼——對我。為什麼不這樣呢?我沒有跳嗎?我沒有說什麼。沒有話語可以傳達我想說的事情。如果我當時張開嘴,我會像一隻動物一樣吼著。我在自問:何時要振作起來。他們大聲催促我到船後面,安靜地聽船長要說什麼。我們確定會在晚上之前被人救起——就在所有蘇伊士運河航行船隻的水道中;現在西北方有煙霧。
「他的手秘密地摸索著,觸碰到一個酒杯,然後突然縮回來,好像是碰到一塊熱紅的炭。我輕輕推著瓶子。『不再來一點嗎?』我問。他生氣地看著我。『你不認為,我可以把我要告訴你的事告訴你,但不必喝酒鼓起勇氣嗎?』他問。那群旅行家已經去睡覺。我們是單獨兩個人,除了一個模糊的白色形體在陰影中直立,這個形體因為被人注視,所以畏縮著,靜靜地後退。時間晚了,但我並沒有催促我的客人。
「我不認為奇怪。他一定有一種無意識的信心,相信現實不會有他想像的恐怖一半的惡劣。我相信,在這第一個時刻中,他的心因為一切的痛苦而扭絞著,他的靈魂經歷一切恐懼累積下來的滋味,一切恐懼,八百個人類的一切失望,他們在夜晚中被一個突然和兇猛的死神所飛撲,否則為什麼他會說,『我認為我必須跳出那可咒的救生艇,游回去看看——半哩路——更多——任何的距離——回到那地點……』呢?為什麼有股衝動?你了解意義嗎?為什麼回到那地點?為什麼不隨波溺死——如果他是指溺死?為什麼回到那地點,去看看——好像他的想像力必須被一種保證——即在死亡可以帶來解脫之前,一切都結束了——所安慰?你們中任何一個人能提出另一種說明嗎?這是透過霧層看到的那種怪異和令人興奮的景象之一。這是一種不平常的揭露。他說了出來,好像是一個人所能說的最自然的事情。他壓抑下那個衝動,然後他知覺到沉默狀態。他對我提到這點。海的沉默,天空的沉默,溶化而成一種無限的廣大,靜止不動,一如在這些被拯救而抖動的生命周圍所呈現的死亡。『你可以聽到一根針掉在救生艇中,』他說,嘴唇奇異地收縮,像是一個人試圖控制自己的感性,同時在敘述一種極為動人的事實。一陣沉默!上帝使他成為他那種樣子,只有上帝知道他在他心中對此事的想法。『我不認為地球上任何地點會如此靜寂,』他說。『你不能分辨出海和天空;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看,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聽。沒有一陣亮光,沒有一個形狀,沒有一個聲音。你會相信,每片乾土都沉到底端;地球上的每個人,除了我和在救生艇上的這些傢伙之外,都已經死了。』他俯向桌子,指關節撐在咖啡杯、酒杯、煙和_圖_書屁股之中。『我似乎相信。一切都去了,而——一切都結束了……』他深深嘆一口氣……『跟著我而結束了。』」
「『我敢說,我現在比那時更不鎮靜。我那時為任何事情做準備。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他停下來注視著,試圖微笑,把眼睛轉開,繼續說,『那矮小的第二輪機把他的頭伸到我的鼻子正下方,「嘿,是該死的大副!」「什麼!」船長從救生艇的另一邊吼著。「不!」輪機長尖叫著。而他也停下來看著我的臉孔。』
「我禁不住叫出來,『多麼不尋常的事啊。』
馬羅突然站起來,用力丟掉他的雪茄。雪茄造成一條飛射的紅色尾巴,像是一個玩具火箭穿過一片蔓草,沒有人動。
「『看到這片微弱又微弱的煙霧,看到棕色霧的這種低低的痕跡,真使我大為震驚,透過棕色霧你可以看到海和天空的界限。我對他們叫著說,我在自己所在的地方無法聽得很清楚。船長開始詛咒,聲音像一隻烏鴉那樣粗啞。他不要為了我的方便而提高嗓子說話。「你害怕他們在岸上會聽到你嗎?」我問。他怒視著,好像他想用爪子把我粉碎。輪機長勸他對我忍耐。他說我的頭腦還有問題。另一個人在後面站起來,像厚厚的一柱肉——並且談著——談著……』
「『不壞——是嗎?』他說,好像有點吃驚。『他們認為,我為了某種理由殺了那位小汽機管理員。為什麼我要這樣?我怎麼知道呢?我不是設法進入那救生艇嗎?進入那救生艇——我……』他嘴唇四周的肌肉縮成一種不知覺的苦笑,穿透過他平常表情的假面具——一種激烈、短暫而發亮的什麼,像一陣閃電,使眼睛有一瞬進入一個雲層的秘密盤旋中。『我進入了救生艇。我雖然跟他們在那兒——不是嗎?一個人竟然被迫去做那樣的事情——並且要負責任——這不是很可怕嗎?我對於他們所吼叫著的那位喬治知道些什麼呢?我記得我曾看到他在甲板上跑成一團。「謀殺人的懦夫!」輪機長繼續這樣叫我,他似乎無法記得任何其他六個字。我不介意,只是他的噪音開始使我憂慮。「閉嘴,」我說。於是他振作起精神,發出一聲可咒的尖叫。「你殺了他。你殺了他。」「沒有,」我叫著,「但我會立刻殺死你。」我跳起來,而他向後倒在艇中坐板,發出可怕而高聲的撞擊聲。我不知道為什麼。太暗了。試圖走回去,我想。我靜靜站著,面對船後,而邪惡的矮小第二輪機開始嗚咽著,「你不會打一個斷臂的人——你也自稱是位紳士。」我聽到一陣沉重的踐踏聲——一——二——以及喘氣的哼鼻聲。另一個野蠻人正走向我,在船尾上面卡拉卡拉動著他的槳。我看到他在動著,顯得很大,很大——如同你在霧中,在夢中看到的一個人。「來啊,」我叫著。我會把他絆倒,像一包廢帆布一樣。他停下來,對自己喃喃著,然後走回去。可能他已經聽到風的聲音。我沒有。那是最後一陣沉重的風。他回到槳旁。我感到難過。我本會嘗試去——去……』
「他投給我留心的一瞥,想藉此試探我的思想。『你意思是說,你一直在與自己討論是否會死?』我以一種自己可以控制的儘可能費解的聲調說。他不斷點頭。『是的,當我單獨坐在那兒時情形是這樣,』他說。他向前走幾步,到達他想像的巡邏終點而當他轉過身時,他的兩隻手深深插|進口袋。他忽然在我的椅子前面停下來,頭向下看。『你不相信嗎?』他表示強烈的好奇問。我感動而嚴肅地宣稱:我準備要絕對地相信他認為適合告訴我的任何事情。」
「他們在黑暗中頭半轉向風向,好像期望聽到叫聲。最初他感謝夜晚已經在他眼前遮蓋了情景,但,知道而卻看不到和聽不到什麼,這似乎是一件可怕的不幸事故的最高點。『奇怪,不是嗎?』他喃喃著,在斷續的敘述中自我打斷。
「我為他話語的暗示性真https://www.hetubook.com•com理所驚。在一隻漂在廣闊海上的救生艇中是有什麼特殊的成分。在承受於死亡陰影之下的生活上方,似乎落下了瘋狂的陰影。當你坐的船使你失望時,你的整個世界似乎也使你失望了;那個創造你,壓制你,照顧你的世界。好像那些漂浮於一個深淵之上以及與無限接觸的人的靈魂,已經為了過份的英雄精神、荒謬或信心而被釋放。當然,就如同信仰、思想、愛情、憎恨、信心或甚至物質的視覺層面一樣,也有同樣多船難,一如有同樣多人一樣,而在這次船難中,有什麼卑鄙的成分使得孤絕顯得更完全——有一種環境的邪惡將這些人更完全地與其餘的人類分開,其與人類的行為理想,從未經歷過一種邪惡和可怕的玩笑的考驗。這些人對他很生氣,因為他是一位冷漠的逃避者:他把自己對於整件事情的憎恨集中在他們身上;他會為了他們加在他身上的可惡機會,而想進行一次大大的報復。一隻在大海中的救生艇總會引出那種潛伏在每種思想、感情、感覺、情感底端的無理性成分。他們沒有打起來,這是瀰漫著那種特殊災難的一部分可笑的卑鄙。全是威脅,全是一種非常有效的假裝,從開始到結束都是一種虛假,為『陰險力量』的邪惡輕蔑所計劃出來,『陰險力量』的真正恐懼總是瀕臨勝利的邊緣,永遠為人們的堅決所襯托出來。我在等了一會之後問,『嗯,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一個無益的問題。我已經知道得太多,所以不會希望有一次提神的敘述,不會希望有暗示性的瘋狂和隱藏的恐懼。『沒有,』他說,『我是指正經事,但他們只指噪音。沒有發生什麼。』
「他把手指壓在一起,又用力分開。再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了:他真的已經跳進一個永恆的深洞。他已經從一個自己永遠不能再爬高的高度跌下來。那時救生艇已經駛過船頭。那時太暗,他們彼此無法看到對方,尤有甚者,雨使他們變得目盲而淋於水中。他告訴我說,就像被一陣洪水衝過一個洞穴。他們把背轉向狂風;船長似乎在船尾上面拿到一隻槳,讓救生艇在槳前面動著,而有兩三分鐘的時間,世界末日在一種漆黑中透過一陣洪水而來臨。海發出嘶嘶聲。『像是兩萬個水壺。』那是他的顯喻,不是我的。我想,在第一陣風之後不會有很多風;而他自己在審問中承認,海在那夜之中一直沒有升高到什麼程度。他在船頭中蹲下身,偷偷地向後看了一眼。他只看到高處桅梢亮光的一線黃光,一如即將溶化的最後一顆星星那樣模糊。『看到桅梢亮光還在那兒,真使我驚嚇,』他說。這是他所說的。使他驚嚇的是他想到船還未完全下沉。無疑的,他要盡快結束那種可惡的事。救生艇上沒有人發出聲音。它似乎在黑暗中飛駛著,但是當然,它並沒有動得很快。然後陣雨向前沖,而令人心神錯亂的高聲嘶嘶噪音跟著雨進入遠方而消失。那時,除了船邊附近的輕微水沖擊聲之外沒有聽到別的聲音。有一個人的牙齒在激烈地打顫。一隻手碰到他的背部。一陣微弱的聲音說,『你在那兒嗎?』另外一陣聲音顫抖地叫出來,『船沉了!』他們全都一起站起來看向船尾。他們沒有看到燈光。一切都是黑暗的。一陣微弱的冷雨正打在他們的臉孔上。救生艇微微傾向一邊。牙齒打顫的速度更快,停了下來,並且又開始兩次後,這個人才能充分控制他的顫抖並且說,『剛——好及——及時。……嗚……。』他認出是輪機長在生氣地說,『我看到船沉下去。我剛好轉頭。』風已完全停下來。
「『我沒有患腦熱病,我也沒有倒下來死去,』他繼續說。『我對於我頭上的太陽全不去費心思。我正在冷靜地想著,像任何曾經坐在陰影中思想的人一樣。那位像多油脂野獸的船長從帆布下面探出巨大而長著短髮的頭,魚一樣的眼睛緊盯著我。「天殺的!你會死,」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吼著,像一隻烏龜一樣縮進去。我已經見到他。我已經聽到他。他沒有打斷我。我那時正在想,我不會死。』
「吉姆還是顯出思慮的樣子。『嗯?』我說。『我管他們同意要捏造什麼故事呢?』他輕率地叫出來。『他們可以說出他們非常喜歡的事。那是他們的事。我知道故事。他們能夠使人們相信的事情,都無法使我改變,我讓他們談,辯論——談,辯論。他繼續又繼續。忽然我感到自己的雙腿癱瘓。我病了,累了——累得要死。我放下舵柄,背轉向他們,坐在最前面的艇板。我受夠了。他們叫著我,要知道我是否了解——難道不是每個字都是真的嗎?是真的,上帝啊!按照他們的樣子。我沒有轉頭。我聽到他們一起在交談著。「這蠢驢什麼都不說。」「哦,他十分了解。」「不管他;他會沒問題的。」「他能做什麼呢?」我能做什麼呢?我們不是全都在同樣一隻船上嗎?我試圖裝聾。煙霧已經在北方消失。一陣死寂。他們喝碎浪,我也喝了。以後他們鄭重其事地把船帆展在舷的邊緣,我要守望嗎?他們在下面爬著,在我的視界之外,感謝上帝!我感到疲倦,疲倦,無力,好像自從出生以來就沒有睡過一小時的覺。因為陽光的閃亮,我無法看到水。他們中有一個人時常會爬出,站起來,在四周看看,然後又下去。我可以聽到帆下陣陣的呼嚕聲。他們中有些人能睡。至少有一個人。我無法睡!一切都是亮光,亮光,而救生艇似乎正在透過亮光落下。時常我會十分驚奇地發現自己坐在一個船板上……』
「風忽然離開救生艇。雨又開始下降,海接受陣雨時發出柔和、不停斷而有一點神秘的聲音這聲音在夜晚中從四方揚起。『他們太吃驚,最初無法再說出什麼話,』他穩定地敘述,『而我能對他們說什麼呢?』他有一會兒結結巴巴,努力要繼續說下去。『他們激烈地咒罵我。』他的聲音淪為一種低語,時而會突然提高,由於激烈的輕蔑而顯得冷硬,好像他一直在談及秘密的可惡事情。『不要介意他們稱呼我什麼,』他嚴肅地說。『我可以在他們的聲音中聽到憎恨的成分。這也是好事。他們因為我逃到那艘救生艇上而不能原諒我。他們憎恨這件事。這使他們瘋狂……』他短暫地笑了一會……『但這使我不會——看!我雙臂交叉坐著,坐在船舷上緣!……』他瀟灑地坐在桌子邊緣,交叉手臂……『像這樣,看到嗎?再向後斜一點,我就會完了——在其他人之後。再斜一點——一點點——一點點。』他皺緊眉頭,以中指的指尖輕敲著前額,『一直在這兒想著,』他加強語氣地說。『一直——那想法。而雨——冷冷,密密,像溶雪那樣冷——更冷——落在我薄薄的棉衣上——我一生中將再也不會這樣冷,我知道。而天空也是黑的——全黑沒有一顆星星,任何地方都沒有一點亮光。那般可咒的救生艇和兩個人之外都沒有什麼東西,那兩個人像一對卑賤的雜種狗,在我面前對著一個被窮追的小偷吠著。汪!汪!「你在這兒做什麼?你是一個好人兒!太過紳士風度,不會參與這種事。從恍惚中醒過來,是嗎?溜到這裡來,是嗎?」汪!汪!「你不適合生活!」汪!汪!他們兩人都試圖吠叫得比另一個人更大聲。另一個人透過雨吠叫著——無法看到他——無法辨清——吠叫著一些下流的隱語。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聽到他們叫著真棒;這使我活著,真的。這救了我的生命。他們襲擊我的生命,好像試圖以噪音逼我跌入海中……「我懷疑你有足夠勇氣跳下去。你在這兒並不為人所需要。如果我知道是誰的話,我當時會把你推下去——你這下流胚。你跟另一個人是怎麼了?你那裡來的勇氣跳下去——你這懦夫?有什麼會阻止我們三個人把你投進海中呢?」……他們喘不過氣;陣雨在海上消失了。然後什麼都沒有。和圖書救生艇四周什麼都沒有,甚至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們要看我掉到海,是嗎?說真的!我認為——只要他們保持安靜,他們就會達到願望。把我投進海中!他們會嗎?「試一試吧,」我說。「給我兩辨士我就幹。」「對你太便宜了,」他們一起尖叫著。天是那麼黑,只有在他們中一兩人移動時,我才十分確定看到他們。天啊!我只希望他們曾嘗試要推我下海。』
「『我想,你認為我發瘋了,』他開始改變語調說。『而你大可以這樣認為,如果你記得我曾遺失我的帽子。太陽在我沒有戴帽子的頭上方從東方爬到西方,但那天我不曾受到任何傷害。太陽無法使我瘋狂……』他的右臂掃開瘋狂的想法……『太陽也無法殺害我……』他的手臂又擊退一個陰影……『太陽跟我在一起。』
「嘿,你認為怎樣?」他突然生氣活現地叫著。「他不是對自己表白了嗎?不是嗎?他那被拯救的生命結束了,因為缺少他腳下的土地,因為缺少眼睛要看的情景,因為缺少他耳中的聲音。消滅——嘿!而一直只看到一個陰霾的天空,一個沒有分裂的海,沒有騷動的空氣。只有一個黑夜;只是一片沉默。
「『是嗎?』我說,對這種新轉變表示不可言喻的驚奇,而我看著他時的感覺——如果他在用腳跟迅速轉身時呈現一個完全不同的面孔,人們大可能認為我會經驗到那種感覺。
「『我當時準備好了,』他重複說。『在船的亮光熄滅後,任何事情都可能在那隻救生艇上發生——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並不更明智的世界。我感到這點,而我很高興。天色也十分黑暗。我們像迅速被圍困在一個寬敞墳墓中的人。跟地球上的任何東西沒有關聯。沒有人發表意見。沒有事情顯得重要。』在這次談話中他第三次粗魯地笑著,但四周沒有人懷疑他只是喝醉。『沒有恐懼,沒有法律,沒有聲音,沒有眼睛——甚至沒有我們自己的意志,一直到——至少一直到日升。』
「正當他第一個在救生艇船頭中跳起來時,太陽升起來了。多麼持續的一種敏捷狀態啊!他整晚也一直在手中握著舵柄。他們在企圖登上救生艇時把方向舵掉在船外,而我認為舵柄被踢向前,就在他們在那隻救生艇上奔來跑去,同時嘗試各種方法,以便脫離舷側之時。那是一長塊沉重的硬木頭,而顯然他一直抓著它大約有六小時之久。但願你不稱這是敏捷。你能想像他,夜晚一半的時間都沉默地站著,臉孔對著大雨,注視著一些嚴肅的形體,警戒著模糊的動作,豎起耳朵要聽艇尾坐中的奇異而低沉的喃喃!因勇氣而堅定,或因恐懼而使勁呢?你怎麼想?而耐性也是不可否認的。多於六小時或少於六小時的防衛;六小時的警戒不動,同時救生艇慢慢地開著,或漂浮不動,隨風的意思而定;而海,平靜,終於睡了;而雲飄過他的頭上;而天空從一種無光彩和黑暗的無垠狀態,縮小成一種陰沉和有光亮的圓頂,閃爍著更大的亮光,在東方褪色,在天頂地方顯得蒼白;而那些遮蔽船尾的低空星星的黑暗形體出現了輪廊、浮雕;變成肩膀、頭部、臉部、五官,——使他面對可怕的注視,他們有著蓬亂的頭髮,破舊的衣服,對著白色的黎明眨動的紅眼睛。『他們看來好像一直喝醉酒,在陰溝中推來擠去有一個星期之久,』他生動地描寫;然後他喃喃說,日升預示一個安靜的日子。你知道,水手在各種關係中提及天氣的那種習慣。而就我而言,他少數喃喃的言語就足夠使我看到:太陽的較低光線澄清了水平線,一個巨大|波漣的顫動擴散到海的整個可見廣袤,好像海水顫抖,產生了明亮的天體,同時微風的最後吹拂會舒一口氣,騷動天空。
「『呃?什麼?我並不興奮,』他抗辯,感情受到很大的創傷,手肘痙攣地抽動,打翻白蘭地酒瓶。我向前走,抓著自己的椅子。他躍離桌子,如像一個礦坑在他的背後爆炸,並且在他歇下之前半轉身,蹲著雙腳,和-圖-書讓我看到一雙驚奇的眼睛,和鼻孔四周蒼白的臉孔。接著顯現一種強烈的困惱表情。『真是對不起。我多麼笨拙啊!』他喃喃,很苦惱的樣子,同時發散的酒精的強烈氣味突然包圍我們,在夜晚的寒冷和純熟的暗黑中,散發出一種低級筵席的氣氛。燈光已經在餐廳中熄滅;我們的蠟燭在長長的走廊中孤獨地發著亮先,而柱子從人字牆到柱頭都變得黑暗。在生動的星星上,港口辦公室的高角落,在外岸斜堤對面清晰地顯露出來,好像嚴肅的大建築物已經滑得更近,要來看,要來聽。
「『你在那隻救生艇上有一段生動的時光,』我說。
「『他們肩並肩坐在船尾,船長在中間,像三隻骯髒的貓頭鷹,注視著我,』我聽到他以一種憎恨的意向說話,這種意向把一種積極的特性加進普通的話語,像是一滴強烈的毒藥落進一杯水中;但我的思想集中在那日升。我可以想像,在天空的清澈空洞之下,這四個人被監禁在海的孤獨,孤獨的太陽之中,不顧生命的疵瑕,爬上天堂的清晰曲線,好像要從一個較大的高度上,渴望地注視著他自己的光華反映在寂靜的海中。『他們在船後對我叫著,』吉姆說,『好像我們是在一起的好朋友。我聽到他們。他們正要求我表現明智,放下「那片異常的木頭」。為什麼我要這樣繼續抓著?他們沒有對我施加什麼傷害——有嗎?沒有傷害……沒有傷害!』
「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他們忽然且不約而同地為他們逃亡的行為發出一陣噪音。『我從最初就知道船會沉。』『一分鐘也不快。』『真是間不容髮,唉!』他沒有說什麼,但是已經停止的微風又吹起,一陣溫和的風漸漸變強,而海將其喃喃的聲音結合在這種隨著啞然的畏懼時刻而來的吵雜反應。船沉下去了!船沉下去了!一點也沒有疑問。沒有人會阻止。他們不斷重複同樣的言語,好像他們不能使自己停下來。他們從沒懷疑它會沉下去。燈光不見了。沒有錯。燈光不見了。不能期望任何別的事物。船必須下沉。……他注意到他們談話的樣子,好像他們只在身後留下一條空洞的船。他們認為,一旦船開始沉,沉沒的時間就不會很長。這似乎引起他們某種的滿足。他們彼此保證,下沉的時間不會很長——『就像一個熨斗一樣迅速直下。』輪機長說著,桅頂下沉時就『像你所拋下的點燃火柴一樣』掉下。此時第二輪機歇斯底里地笑著。『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他的牙齒動著,『像是一種電動玩具,』吉姆說,『而忽然之間,他開始哭著。他哭泣著,且哭且訴,像一位小孩,打冷噤而啜泣著。「哦,天!哦,天!哦!天!」他安靜一會兒,又忽然開始說,「哦,我可憐的手臂!哦,我可憐的手——手——臂!」我感到自己可以把他擊倒。他們中有些坐在艇尾坐之中。我剛好可以認出他們的形體。聲音傳到我耳朵,喃喃,喃喃,哼鼻聲,哼鼻聲。所有的這一切似乎很難忍受。我也感到冷。而我無能為力。我認為,如果我動的話,我一定會掉下去而……』
「他在淒清的狀態中,聽到他的同伴開始咒罵一個人。『你為什麼不跳,你這瘋子?』一個責罵的聲音說。輪機長離開艇尾坐,可以聽到他向前攀爬,好像具有不利於『那最大的白痴』的不友善企圖。船長用力以軋耳的聲音從船槳的地方叫出惱人的渾語。吉姆對著那陣喧囂抬起頭,聽到『喬治』這個名字,同時黑暗中一隻手擊打他的胸部。『你怎樣替自己解說?你這個傻瓜?』有人這樣問,表現一種懷然的怒氣。『他們坐在我後面,』他說。『他們正咒罵我——咒罵我……叫著喬治這個名字。』
「他開始以整齊的步伐在我椅子面前來回走著,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褲袋中,頭沉思地低著,而右臂隔很長的時間舉起來做一個手勢,似乎要把一位看不見的入侵者趕走。
「他顯露一種冷漠的樣子。
「他的臉孔變得深紅,好像他無法呼出他肺中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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