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麼說,』他表現一種嚴肅的冷漠說。『當然我從來就不知道。心臟衰弱。這人以前有一段時間一直在抱怨身體不舒服。興奮。過分用力。只有魔鬼知道。哈!哈!哈!很容易看出他也不想死。好笑,不是嗎?如果他不是被騙自殺,就殺死我好了!被騙——正是。被騙這樣做,天啊!就像我……啊!但願他保持靜止不動;當他們因為船正在下沉而把他趕出床位時,但願他罵他們混蛋!但願他站在一邊,雙手放在口袋,咒罵他們!』
「『我下決心要閉起眼睛,』他說,『但我不能。我不能,而我不介意誰知道。讓他們先經驗那種事情再講話吧。就讓他們這樣——並且表現得更好——如此而已。我的眼皮蓋和我的嘴第二次開啟。我已經感到船在動。只是船頭浸水然後輕輕地抬起來——同時也緩慢地,永遠緩慢地;並且是那麼輕微地。船有幾天之久並沒有那樣。雲已飛飄到前面,而這第一次波動似乎在一個鉛海上旅行。在這種騷動中並沒有生命。可是,它卻在我的頭裡面翻倒什麼。你會做什麼呢?你有把握——不是嗎?如果你現在——這一分鐘——感到這個房子在動著,只是在你的椅子下稍微動著,你會做什麼呢?跳!天啊!你會從你所坐的地方一躍,在那邊的那個樹叢著地。』
「他微微顫抖著,而我看到他慢慢站起來,好像上面有一隻穩定的手,一直在抓住他的頭髮要他脫離椅子。向上,慢慢地——到他整個的高度,而當他的膝蓋硬直不動時,手放鬆了,而他站著稍微晃動著。當他說『他們在叫著』時,他的臉上、他的動作以及他的聲音中都有一種可怕的沉寂成分——而我不自覺豎起耳朵要去聽那聲喊叫的鬼魂,那聲叫喊將可以透過虛假的沉默效果直接聽到。『那艘船上有八百個人,』他說,向我投以可怕而茫然的一眼,直透我的椅背。『八百個有生命的人,而他們在那個死去的人後面叫著,叫他下來以便救他。「跳,喬治!跳!哦!跳!」我站在旁邊,手放在吊柱。我很安靜。天色變得漆黑。你既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海。我聽到舷側的救生艇撞上什麼東西,有一會兒那兒沒有一點聲音,但我站著的地方下面卻充滿談話的噪音。忽然船長吼叫著,「我的天啊!狂風!狂風!推開啊!」隨著雨的第一陣嘶嘶聲以及第一陣風,他們尖叫著,「跳啊,喬治!我們會抓住你!跳!」船開始一次緩慢的下衝;雨掃過船身上,像一片破裂的海;我的帽子飛離我的頭;我的呼吸被擋回我的喉嚨中。我好像在一個塔的頂端聽到另一陣狂野的尖叫,「喬——歐——治!哦,跳啊!」船要沉下去,沉下去,頭先沉在我下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你這傻瓜蛋!你認為當那些傢伙都漂在水中時,你會有什麼機會嗎?嘿,他們會從這些救生艇上打你的頭。』
「『看起來像那樣,』我喃喃著。
「『我正在對自己說,「沉下去——咒你!沉下去!」』這些是他又開始時所說的話。他要講完。他完全單獨一個人,而他以一種詛咒的聲調在腦中對著船說這一句話,同時他享有那種親見情景——就我所能判斷的——親見低級喜劇的情景的特權。他們仍然在弄著螺栓。船長在下命令。『下去,用力舉起來;』而其他人自然是逃避。你知道,如果船忽然沉下去,那麼被一隻救生艇的龍骨壓扁並不是好受的。『你為什麼不——你這個最強壯的人?』矮小的輪機長嗚咽著。『去他的!我太胖了,』船長失望而急促說著。使天使哭出來是足夠可笑的事。他們懶散地站了一會,忽然輪機長又衝向吉姆。
「他記得很清楚,所以他在椅中喘氣時,似乎在我眼前流汗和窒息。無疑地,這種情況使他瘋狂;這種情況又重新使他屈服——說起來是這樣——但這也使他記得那種重要的目的,所以他衝到那船橋,只是為了不去想。他想要把救生艇割離船。他抽出他的小刀,亂割著,好像沒有看到什麼,沒有聽到什麼,不認識船上的任何人。他們認為他無望地固執和瘋狂,但不敢大聲抗議這樣徒然浪費時間。當他做完時,他回到他開始時的同一個地方。輪機長在那兒,準備抓住他,輪機長緊靠著他的頭低語,嚴苛地,好像他要咬他的耳朵——
「最後吉姆看向船後,對方露出瘋狂的堅持樣子指著那兒。他看到一陣沉默而黑色的狂風,狂風已經吞噬了三分之一的天空。你知道這種狂風如何在大約一年的那個時候降臨那兒。首先,你看到水平線變黑——如此而已;然後一層不透明的雲升起,像是一道牆。點綴著蒼白亮光的一片直直的蒸氣從西南方向上飛騰,吞沒了整個星宿;其陰影掠過水面,把海和天空混淆成一個模糊的深淵。而一切都是靜止的。沒有雷聲,沒有風,沒有其他聲音;沒有一絲閃電。然後在陰鬱的無限中一個鉛色的拱形出現了;一兩陣餘波飛逝,像黑暗的波動,而忽然風和雨一起以一種特殊的猛烈狀態衝擊著,好像它們已經衝過什麼堅硬的東西。這樣一層雲在他們看著時出現了。他們剛注意到,並且完全正確地猜測到:如果在絕對的沉寂中,船有機會再浮沉幾分鐘,那麼海的最小的騷動就會立刻使它告一個結束。船頭對先狂風而來的波浪的第一次晃動也將是最後一次,此後將變成一種下衝,將延長而成一種長和圖書久的潛水,往下潛到底端。因此就出現了表示驚慌的新跳躍動作,出現了新滑稽戲,他們在其中表現對於死亡的極端憎惡。
「『死了,』我說。我們在法庭曾聽過這件事情。
「『來幫忙,老兄!你把你唯一的機會拋棄了,是發瘋了嗎?來幫忙,老兄!老兄!看這兒——看!』
「矮小的輪機長像一位小孩一樣嗚咽著,但因為手臂斷了,所以他事實上是所有人中最不膽小的一位,並且實際上還鼓起足夠的勇氣跑到引擎室。功勞不小,我們必須公正地承認這點。吉姆告訴我說,他先投出絕望的神色,像是一位受困的人,發出低聲的哀鳴匆忙離開。他立刻又回來,爬動著,手中拿著錘子,沒有停下來,努力鬆開螺栓。其他人立刻不管吉姆,跑離開去幫忙。他聽到敲打聲,錘子的敲打聲,鬆弛的定盤掉下去的聲音。救生艇脫開了。此時他才轉身去看——只有此時他才轉身。但他保持距離——他保持距離。他要我知道他已保持距離;在他和這些人——他們有錘子——之間沒有共同的地方。沒有任何的共同地方。很可能他認為自己和他們之間隔著一個無法越過的空間,一種不能克服的阻礙,一個沒有底的裂口。他離他們盡量遠——船的整個幅度那麼遠。
「他站了起來。
「輪機長受到冷落,對著吉姆的手肘扭著他的雙手。船長在一個地方繼續緊張地東推西滑,並且喃喃叫著,『錘子!錘子!我的天啊!拿一隻錘子。』
「『我已經跳了!……』他抑住自己說下去,掉轉眼光。『似乎,』他補充說。
「『我一直到抬起頭來才知道,』他迅速地說明。而那也是可能的。你必須聽他講,就像你必須聽一個有煩惱的男孩亂講一樣。他不知道。事情卻發生了。以後永不會再發生了。他已經多少落在別人身體上,並且落在艇中坐板上。他感到好像他左邊所有的肋骨一定都斷了;然後他滾動著,模糊地看到他所遺棄的船升到他上面,紅色的舷燈在雨中射出大大的亮光,像透過一層霧看到的山頭上的火。『它似乎比一道牆還高;它像小船上方的一個懸崖那樣朦朧出現……我希望我能死去,』他叫著。『不能回去。好像我跳進一個井中——跳進一個永恆的深洞……』」
「他將手臂投向石欄杆之外的黑夜,我保持安靜。他很沉著地看著我,很嚴厲的樣子。沒有錯:我現在正受到恐嚇,而我應該不要有什麼表示,以免因為一個手勢或一句話,而致命地被迫承認有關自己的事,這種承認對於此事會有關係。我不想從事任何一種冒險。請不要忘記他在我面前,而真的他是太像我們中的一個人,所以不會顯得危險。但如果你要知道,那麼我不和圖書介意告訴你說:我確實是迅速地一瞥,以估計離走廊前的草地中間的那片較黑暗地方有多遠的距離。他誇張其辭。如果房子在椅下動的話,我會突然跑到幾呎遠的地方——而這是我很確知的唯一一件事。
「『他側面走過,動作很輕,而這是我記得在船上見到的最後一件事,』他繼續說,『我不介意他做什麼。看來好像他正在鼓起精神:我認為當然他在鼓起精神。我期望他迅速通過我身邊到達欄杆,在其他人後面掉進救生艇之中。我可以聽到他們四處推來擠去,就在那兒,有一陣好像在小柱上叫著的聲音叫出來「喬治」。然後三個聲音一起發出尖叫。它們個別傳到我耳朵:一個咩咩叫,另一個尖叫,還有一個吼叫。喔!』
「他所敘述的事實我沒有忘記,但隔這樣久的時間我無法記得他說的話:我只記得,他巧妙地設法把我心智中籠罩著的怨恨,傳達進事情的純熟敘述中。他告訴我說,他有兩次閉起眼睛,確定末日已經降臨他身上,也有兩次必須再開啟眼睛。每次他都注意到大片沉寂漸趨黯淡。寂寞之雲的陰影從天頂降臨在船上,並且似乎消滅了船的豐富生命所具有的每個聲音。他再也無法聽到布蓬下面的聲音了。他告訴我說,他每次閉起眼睛,一閃的思想就為他顯示那群身體,他們等待死亡,像白日那樣清楚。當他張開眼睛時,看到四個人瘋狂地與一艘倔強的救生艇作戰的模糊掙扎情景。『他們時常在救生艇之前畏縮,站在那兒彼此咀咒著,然後忽然又成群突進……足夠使你笑死。』他露出沮喪的眼光說著;然後眼睛對著我的臉仰起一會,露出陰鬱的微笑,『天啊,我應該快快樂樂一番,天啊!因為在我死去之前我將看到那可笑的情景很多次。』他的眼睛又向下看。『看到和聽到……看到和聽到,』他重複兩次,時間隔得很長,中間是茫然的注視。
「他的雙腳黏在那遠遠的地點,而他的眼睛盯著這模糊的一群,他們一起低頭,在共同的恐懼痛苦中奇異地擺動著。一盞手燈衝向一個支柱,支柱位於一張裝配於船橋上的小桌子上面——『巴拿』號在船中央沒有海圖室,手燈在他們辛苦工作的肩上,在他們彎曲而上下疾動的背上投下一道光。他們在船頭推著;他們推進夜晚之中;他們推著,不再回頭看他。他們已經放棄他,好像真的他已經太遠,已經太無望地與他們分離,所以不配一句哀求的話語、一瞥或一個手勢。他們沒有閒暇去回顧他消極的英雄氣概,去感覺他克制著的苦痛。救生艇很重;他們在船頭推著再沒有多餘的氣息說一句鼓勵的話;但恐懼的騷動,瓦解了他們的自我控制,就像風前的粗糠,把他們絕望的努力改和*圖*書變成一種愚蠢的行為,真的,適合一齣滑稽戲中的吵鬧小丑。他們用雙手推著,用他們的頭推著,他們為了珍貴的生命,用他們身體的整個重量推著,他們用靈魂的整個力量推著——只是他們一旦使船首斜過吊柱,他們三個人就不約而同停下來,開始狂野地爬進船中。結果,自然救生艇會突然提進來,逼迫他們回去,使他們顯得無助而彼此推擠著。他們狼狽地站了一會,以激烈的低語,以他們所能想到的一切詛咒字語罵來罵去,然後又開始工作。這種情況發生了三次。吉姆以憂鬱的思慮樣子描寫給我聽。他沒有漏掉有關那件可笑的事情的一個動作。『我討厭他們。我憎恨他們。我必須看著那一切,』他說,並不加重語氣,對我投以具有嚴肅警戒成分的一眼。『曾經有任何人這樣受到可恥的考驗嗎!』
「他的清晰藍色眼睛對我投以悽慘的注視,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啞口無言而受傷害的樣子,我被一種象徵認命智慧的悲傷感覺所壓迫,混合以一個面對愚蠢災難的無助老人所表現的可笑而深沉的同情。
「這使我生氣。『是嗎?』我以深深的諷刺口氣叫出來。『是的!你不能了解嗎?』他叫著。『我不知道你還能希望什麼,』我生氣地說。他投給我一眼,表示完全不了解。我的這隻箭也沒有射中目標,而他並不為流失的箭而費神。說真的,他太懷疑別人了;他不是正當的靶的。我高興我的箭已經被拋開——他甚至沒有聽到弓的弦聲。
「『一個機會失去了,呃?』我喃喃著。
「他站起來,搖動拳頭,注視著我,然後坐下來。
「最後的時刻已經來臨了,如同他所想的,而他沒有動,他的雙腳緊踏在船的木板上,縱使他的思想在他腦中鬆散地攪動。也就在這個時刻,他看到救生艇周圍的一個人忽然向後走,舉起手臂抓著空氣,蹣跚而衰弱的樣子。他並不是跌倒,他只是輕輕滑進一種坐姿,弓起身體,肩膀對著引擎室天窗的一邊而支撐著。『那是小汽機管理員。一個憔悴而臉呈白色的人,還有一撮粗陋的鬍鬚。是三等輪機,』他說明。
「『一片黑,一片黑,』吉姆露出憂鬱的樣子繼續說。『它從後面偷偷降臨在我們身上。可惡的東西!我認為在我心中還有一個希望。我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過去了。看到我自己這樣被困住,真使我發瘋。我生氣,好像我被欺騙了。我被欺騙了!夜也是熱的,我記得。沒有一絲空氣。』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有動作的聲音。我無法抑制一陣驚奇的哼鼻聲。有一件事終於使他動起來,但關於正確的時刻,關於迫使他移動的原因,他卻不知道,就像被連根拔起的樹不知道把它吹得低低的風一和*圖*書樣。這一切都降臨在他身上:聲音、情景、死人的腿——天啊!他正把可惡的玩笑邪惡地擠下自己的喉嚨,但——注意——他並不承認他的食道有任何明顯的吞嚥動作。他如何能把他的幻象的精靈投射在你身上,這是不平常的。我好像在聽著魔術作用於一個屍體上的故事。
「當然,他那時不知道那人已死。下一分鐘——他在船上的最後一分鐘——充滿了事件和騷動的混亂狀態,把他弄得團團轉,像是海水擊打岩石。我謹慎地使用顯喻,因為從他的敘述,我不得不相信:他已在整個敘述之中保存了一種關於消極狀態的奇異幻象,好像他不曾行動,而是讓自己受到可惡人物的支配,這些人物選他做為他們惡作劇的犧牲品。發生在他身上的第一件事情是:那終於擺盪出來的沉重吊柱造成可怕波動——一種軋音似乎透過他的腳跟從甲板進入他身體,並且伸展到他的脊骨,一直到他的頭頂。然後,因為狂風顯得很近,另外一陣更沉重的波動在一種威脅著要窒息他的翻騰中,舉起了被動的船體,同時他的頭腦和他的心一起被驚慌的尖叫刺穿,好像被匕首刺穿一樣。『放開!看在上帝的份上,放開!放開!船要沉了。』接著短艇索在船臺裂開,而很多人開始在布蓬下面以受驚的聲調說話。『當這些傢伙忽然叫出來時,他們的叫聲足夠驚醒死人,』他說。在簡直掉進水中的救生艇的濺水震驚之後,傳來人們在船中跺腳和撞倒的空洞噪音,混合著迷亂的叫喊:『解開!解開!推啊!解開!為你的生命推啊!狂風落在我們身上……』他在頭上面的高處,聽到風的微弱聲音;他在腳下面聽到一聲痛苦的叫喊。舷側一陣迷失的聲音開始對著一個轉鉤鐶詛咒。船開始前後發出嗡嗡聲,像一個受到騷擾的蜂巢,並且如同他在告訴我這一切時那樣安寧——因為那時他的態度、臉孔、聲音都很安靜——他沒有顯示最輕微的警告跡象繼續說,『我在他的腿上絆倒。』
「『你為什麼不笑?』他說。『一個可咒的笑話。心臟衰弱,我有時希望我的心臟也衰弱。』
「他審慎地把手舉到臉的地方,用他的指頭做著拆開的動作,好像他被蜘蛛網所騷擾,以後他並且看著張開的手掌幾近一秒鐘才突然脫口而出——
「他把頭埋在手中一會,像是一個人被一種不可言喻的暴虐逼迫而精神錯亂。這些是他不能向法庭說明——甚至也不能向我說明——的事情;但如果我不能夠時常了解他話語之間的停頓,我就幾乎不適合接受他的秘密透露。這是對於他的剛毅精神的攻擊,其中有一種憎恨和邪惡復仇的嘲笑意向;在他的考驗中有一種諷刺的成分——在接近死亡或恥辱時表現的可笑虛飾之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