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他得意地說個不停,使我印象深刻,幾乎使我驚嚇。他很健談,像一個年輕人在一個長長的假期前夕,憧憬著令人愉快的困境,而一位成年人表現這樣一種心智態度,就這方面而言顯得不尋常,有一點瘋狂、危險、不安全。我正要祈求他嚴肅地看待事情時,他放下小刀和叉子(他已經開始無意識地吃著,或者說嚥下食物),並且在整個盤子中開始搜索著。戒指!戒指!到底在那裡……啊!在這兒……他大大的手抓起戒指,口袋一個一個地試著,天啊!丟掉這東西是不行的。他沉重地對著自己的拳頭沉思。有了?把這討厭的東西掛在他頸上!他立刻開始行動,拿出一條繩子(看來像一條棉製鞋帶)。看!這樣可以達到目的!後果可怕,如果……他似乎第一次看到我的臉,使他稍微穩定下來。他顯出一種天真的嚴肅樣子說:我可能不知道他多麼看重那個禮物。它意味著一個朋友;而擁有一位朋友是一件好事。他對此事知道一點。他對我點頭,表情豐富,但他面對我的否認姿態,把頭靠在他手上,有一會的時間沉默地坐著,思慮地把弄著餐布上的麵包屑……『把門用力關起來——那真說得好,』他叫著,跳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走來走去,肩膀歪斜,頭轉動著,步伐直衝而不平穩,使我想起那個晚上他曾這樣走來走去,自白著,說明著……隨你怎麼說——但,最後卻是活著——在我面前活著,在他自己的小小暗影之下,顯示他一切無意識的精巧,這種精巧可以從悲愁之源中獲取安慰。這種心情一樣又不一樣,像是一位容易變心的伴侶,今日在真實的途徑上引導你,明日將以同樣的眼睛,同樣的步伐,同樣的衝動,無望地引你走入迷途。他的步態是確定的,他那彷徨而暗黑的眼睛似乎在房間尋求什麼東西。他的一個腳步聲顯得比另一個腳步聲高——可能是他長鞋的錯——使人對他的步態中一種看不見的靜止狀態留下一種奇異的印象。他的一隻手深深擠進褲袋,另一隻手忽然在頭上方揮動著。『把門用力關起來!』他叫著。『我一直在等著那件事。我會顯示……我會……我準備接受任何討厭的事情……我一直在夢想著……天啊!離開這個地方吧。天啊!這終於是幸運……你等著。我會……』
「他無懼地動著頭,我坦白說,在我們認識的時間中,我第一次也是最後www•hetubook.com.com一次不期然知覺到自己徹底對他感到厭倦。為什麼有這些虛誇的動作呢?他正在房間四周走來走去,荒謬地揮動他的手臂,時而在他的胸膛上摸索衣服下面的戒指。一個被指派為商務職員的人,並且是被指派到一個偏偏沒有商業的地方,他怎麼會有這種得意的感覺呢!為什麼對這宇宙挑戰?這不是從事任何工作的一種適當心情;我說,這不僅對他,並且對任何人也是一種不適當心情。他靜靜地站在比我高的地方。我這樣想嗎?他問,絕沒有顯出緩和的樣子,並且顯露一種微笑神色,我在其中突然發現一種無禮的成分。但是我大他二十歲。年輕『是』無禮的;這是年輕的權利——是它的需要;它必須自我斷言,而在這個充滿懷疑的世界裡,一切的斷言都是一種挑戰,都是一種無禮。他走開到一個遠處的角落,然後走回來,轉身要扯碎我(比喻地說)。他說,我所以那樣談著是因為我——曾對他表示無止盡仁慈的我——甚至我都還記得——記得——對他不利的——所——所發生的事(指巴拿號事件——譯註)。而其他人如何呢?;這——這世界如何呢?他要出去,他想出外,想待在外面,這有什麼驚奇的呢——天啊!而我卻談到適當的心情!
「他沒有畏縮,熱烈地繼續說,『忘記一切,每個人,每個人……』……他的聲音變弱『……除了你,』他補充。
「我沉默了一會。『那麼是永遠不回來了?』我說。『永遠不,』他夢幻般地重複說,沒有看著我,然後忽然顯得活潑。『天啊!兩點鐘,而我四點鐘要出航!』
「我的輕快小船落在二桅船的後面,而我看到他在船後,孤獨地站在落日的夕暉之中,把帽子舉在頭上方。我聽到一聲不清楚的喊叫,『你——會——聽——到——我。』聽到我的消息?或從我口中聽到消息?我不知道是那一種。我想一定是聽到我的消息。我的眼睛因為他腳下的海的亮光而目眩,所以無法清楚看到他;我命定永遠無法清楚看到他;但我可以確實告訴你,沒有人能夠比他更不『像一具屍體』,如同那位混血的凶神船長所說的。我可以看到這個矮小傢伙的臉,像一個成熟南瓜的形狀和顏色,在吉姆的手肘下面的什麼地方探出來。他也舉起他的手臂,好像要做一次向下的衝刺。『惡兆避開hetubook.com.com』。」
「然後,這位混血兒一派自傲大聲發出他的命令,同時帆桁發出吱吱聲擺動著,而沉重的澎湃聲湧了過去,此時吉姆和我兩人單獨在主帆的背風處,緊抓住彼此的手,交換最後匆忙的話語。我的心不再有那種陰鬱的惟意,我曾有這種慘意,也曾對他的命運感到興趣。混血船長的荒謬饒舌使他的路徑的可悲危險顯得更真實,比史坦因的謹慎敘述所具有的真實成分更大。在那種情況之下,那種一直出現在我們交往中的客套樣子,從我們的講話中消失了;我想我稱他為『親愛的男孩』,而他把『老兄』兩個字加在只說一半的感激話語中,好像他的冒險在我的年歲的陪襯下,已經使我們在年紀和感覺上更加平等。有一個真正和深刻的親密時刻,顯得不期然和短暫,像對於永恆和救助性的真理的一瞥。他努力要安慰我,好像他是我們兩個人中較成熟的。『好了,好了,』他迅速地說,並且帶著感情。『我答應照顧自己。是的;我不冒任何的險。一個險也不冒。當然不。我想住在那裡。你不要憂慮。天啊!我感到好像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感動我。嘿!這是產生自「走」這個字的幸運。我不要糟蹋這樣一個好機會!』……一個好機會!嗯,好是好但機會是人們製造的,而我要怎麼知道呢?如同他說過的,甚至我——甚至我都還記得——他的——那些不利於他的不幸。這是真的。而對他而言最好的事情是『走』。
「『記得的不是我,也不是這世界,』我叫著。『是你——你,是你記得。』
「他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來。史坦因留他吃飯以及過夜。從來沒有一個像史坦因這樣妙的人。他口袋中有一封給可內利亞斯(『那位要被解雇的浪蕩子,』他說明,他的得意樣子消沉了一會)的信,而他高興地炫示一個銀戒指,是當地人所使用的那種,磨得很薄,並且上面有微弱的浮雕痕跡。
「我立刻命令開動我的輕快小船;但吉姆的槳手認為吉姆這個瘋人在船上,他們的生命繫在一條線上,所以拚命划動得很快,在我駛不到一半的距離時就看到他爬上二桅船欄杆,他的衣箱被拋了上去。所有的二桅船的帆布都鬆弛,主帆已安放好了,而當我走上甲板時,絞盤正開始發出響聲:船長是一位精悍而矮小的混血兒,大約四十歲,穿著一套藍色的法蘭絨服裝,眼https://m.hetubook.com.com睛生動,圓圓的臉孔顏色像檸檬的皮,一撮小小的黑色鬍鬚垂在他厚厚而暗黑的嘴唇兩旁,他走上來,嘻嘻笑著,儘管他有自滿和愉快的外表,卻具有一種憂思苦慮的脾性。他回答我說的一句話(當吉姆到下面一會兒之時),他說,『哦,是的。到巴都桑。』他要把這男士帶到河口,但『不要上溯』。他流利的英語似乎來自由一位瘋人所編的字典。如果史坦因要他『上溯』,他會『虔誠地』——(我想他要說『尊敬地』——但只有天知道)——『虔誠地為財產的安全表示反對,』如果被忽視,他會提出『辭呈』。十二個月之前,他已經在那兒進行他的最後一次航行,而雖然可內利亞斯先生『拿出很多財物』給阿南酋長先生和『大部分人』,條件是使得商業『在河口進行』,但他的船卻在河流的一路上,被森林的『不負責的群眾』所射擊;這使他的船上人員『因為害怕暴露肢體而在隱藏狀態中不敢講話,』二桅船幾乎在沙洲的一個沙岸上擱淺,在那兒,船『會在人的行動不及的情況下毀滅』。他回憶此事時顯露的憤怒厭惡,以及他對於自己流利美語的自傲神色(他專注於自己的流利英語),掙扎著要出現在他寬廣而單純的臉孔上。他對我皺眉和微笑,滿足地注視著自己的措辭所產生的優秀效果。暗黑的漣漪迅速展現在平靜的海上,而二桅船以其船桅的前桅帆以及船中部的主帆桁,似乎在海上微風之中顯得迷惑。他咬著牙齒,進一步告訴我說,酋長是一隻『可笑的鬣狗』(不能想像他如何想到鬣狗);而有人比『鱷魚的武器』虛偽很多倍。他一面監視著他船上人員的向前動作,一面滔滔不絕地說著——把這地方比喻為一個『因為長期的不悔罪而變得飢餓的獸籠』。我想他所說的不悔罪是指不受刑罰。他叫著說,他不想『展示自己而被有意地牽扯進搶劫行為中』。長久的汽笛聲示意他的手下起錨,汽笛聲結束了,而他降低聲音。『巴都桑的事太過多了,』他有力地下結論說。
「他像這樣繼續說著,忘記了他的盤子,手中拿著小刀和叉子(我在吃午餐),臉色微紅,眼光倏暗,那對他而言是一種興奮的象徵。戒指是一種介紹信(『就像你在書中讀到的故事,』他說話的樣子像很有眼光)而多雷明會為他盡力而為。史坦因先生曾在某個場合拯救了那個人的生和圖書命;純粹是由於意外,史坦因說,但他——吉姆——對於此事有他自己的意見。史坦因先生正是尋找這種意外事件的人。不要緊。不管是偶然或故意,這會大大有助於他達到目的的。他希望這位有趣的老人,還沒有失去理性。史坦因先生也不知道。一年以上都沒有互通消息;他們自身從事無止盡的兇猛爭鬥,而河流關閉了。這是很叫人為難的;但,不要害怕;他會設法找到一個隙縫進入的。
「我以後聽說他曾很不謹慎,以致頸部被套在一根綁在柱子上的籐索,這根柱子立在酋長房子之前一個泥洞的中間,他一天大部分的時間以及整個晚上就處在那種難堪的狀態之中,但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是有人開玩笑。我想,他為那次可怕的記憶沉思了一會,然後以一種生氣的聲調跟走到船後舵輪邊的人(指吉姆——譯注)打招呼。當他再度轉身向我時,他明智地說著話,沒有流露感情。他要帶這個男人到巴都.克林的河口(巴都桑城鎮『位於內部,』他說,『三十哩遠』)。他繼續說——一種表示厭煩、疲倦的確信的聲調代替他先前流利的言談——但在他眼中這位男人已經『像一具屍體』。(他的意思是說「等於死了」——譯注)『什麼?你說什麼?』我問。他顯出一種令人吃驚的兇猛神態!完美地模倣從後面刺殺的動作。『已經像一個被移送的屍體,』他說明,露出他那種令人無法忍受的自負樣子,模倣他們認為是聰明表現的動作。我知覺到,吉姆在他後面沉默地對我微笑著,並且舉起一隻手抑制我喊叫。
「『不要表現愚勇,』我說,聽了他威脅的聲調後顯得不自在。『只要你活得夠長久,你會想要回來的。』
「『回到什麼來?』他茫然地問,眼睛盯在牆上一個鐘的鐘面上。
「史坦因要把他介紹給一位叫多雷明的老年人——他是那兒的主要人物之一——一位有權勢的人物——他在史坦因經歷過所有這些冒險的那個地區中,曾經是史坦因的朋友。史坦因先生稱他為『戰爭同志』。戰爭同志是優秀的。不是嗎?而史坦因先生英語不是講得好極了嗎?他說他在色雷伯斯學的——偏偏是在那個地方,這是極為可笑的。不是嗎?他講起英語來沒有腔調——一種特別味道——我注意到嗎?那個叫多雷明的人曾經給了史坦因這個戒指。當他們最後一次分離時,他們曾經交換禮物。一種承諾的永恆友誼。他和_圖_書認為這很美好——我不認為嗎?當那位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什麼名字的,被殺害時,他們必須為寶貴的生命衝出那個地區。我知道這故事,當然。似乎是一種很大的恥辱,不是嗎?……
「是真的。史坦因的一艘二桅船那天下午要離開到西方,而他得到指示要乘坐那艘船,只是沒有接到要延期航行的命令。我想史坦因忘記了。他匆忙去拿他的東西,而我上船去,他答應在他到外海船的途中來找我。他非常匆忙地出現,手中拿著一個小皮包。這樣不行,我把我的一個防水或至少防濕的舊錫皮箱給他。他把皮包中的東西倒空,就像你把一袋麥子倒空一樣,就這樣簡單地完成了轉換的過程。我在混亂狀態中看到三本書;兩本較小,封面是黑的,還有一卷較厚,是綠色和金色的——半金幣價值的莎士比亞全集。『你讀這本書?』我問。『是的。這是鼓舞一個人的最好東西,』他匆忙說。我為這種欣賞力所驚,但沒有時間談莎士比亞。一隻沉重的手槍和兩小盒彈藥放在小船室桌上。『請拿下這個,』我說。『留下來可能對你有幫助。』我一說出這些話,我就知覺到這些話可能具有什麼嚴肅的意義。『可能幫助你到達。』我以後悔的心情改正。他無論如何不為曖昧的意義所惱;他大大地感謝我,衝了出去,回過頭說再見。我透過船邊聽到他在催促他的船夫划船,並且我在看出船尾圓窗時,看到小船在船尾突出部分的下面繞行。他坐在船中,向前傾身,以聲音和手勢催促著他的手下;而因為手槍放在他手中,並且似乎對著他們的頭,我將永不會忘記四個爪哇人的受驚面孔,以及他們划動的狂熱動作,他們的動作從我的視界中遮蔽了那個情景。然後我轉身時第一件看到的東西是小船室桌上的兩盒彈藥。他忘記拿這兩盒彈藥。
「『是的——我,也忘記我——如果有幫助的話,』我說,聲調也很低。然後我們沉默而顯得無力了一段時間,好像很疲倦的樣子。然後他又鎮靜地開始說,並且告訴我說,史坦因先生已經指示他等待大約一個月的時間,看看他是否可能留下來,然後開始為自己建一棟新房子,以避免『虛飾的花費』。他使用好笑的措辭——我是說史坦因。『虛飾的花費』說得好……留下來?嘿!當然。他會抱住不放。只要讓他進來——如此而已;他保證會留下來。永遠不要出去。留下來是十分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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