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在那種低聲的叫喊中有得意和驕傲的成分,幾乎有敬畏的成分。『天啊!』他叫著,『只要想想它對我意味著什麼。』他又壓我的手臂。『而你問我,是否我想到離開。好上帝!我!要離開!特別是現在,在你告訴我關於史坦因先生之後……離開!嗯!那是我所害怕的。那會!那會比死更難的。不能相信我。不要笑。我必須感覺到——每天,每次我張開眼睛——我被信任——沒有人有權利——你不知道嗎?離開!到那裡?為什麼?要得到什麼?』
「『我太驚奇,無法表現得十分冷靜——你不知道嗎?而如果那隻手槍裝滿子彈,我會射擊個人——可能兩個,三個,而這將是我的末路。但手槍沒有……』『為什麼沒有?』我問。『嗯,我無法與所有的人戰鬥,而我沒有接近他們,好像我害怕我自己的生命,』他說,在他投給我的眼光中微微顯露倔強的憂鬱。我沒有指出說:他們不會知道槍膛實際上是空的。他必須以他自己的方式滿足自己……『無論如何,沒有裝子彈,』他溫和地重複說,『所以我只是靜靜地站著,問他們是怎麼回事。這似乎使他們忽然變得啞口無言。我看了這些小偷中的幾個拿著我的盒子走開。長腿的老惡棍卡辛(我明天會指給你看)跑出來,大驚小怪說長要見我。我說,「好吧」;我也要見酋長,於是我就走過大門而——而——我就在這兒了。』他笑著,然後以不期然的強調語氣說,『你知道其中最好的事是什麼?』他問。『我會告訴你。是一種了解:如果我被殺死,受損失的會是這個地方。』
「『我想,我可能會因疲倦而顯得愚鈍,或者可能我瞌睡了一會,』他說。他所知道的第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件事是:他的獨木舟到岸。他即時知覺到森林已經被摔在後面,最初的幾間房子在較高的地方可以看到,左邊有一個柵欄,他的三位船夫一起跳上一塊小小的低地,並且跑了起來。他本能地跟在他們後面跳出去。最初他認為自己因為某種不可想像的理由而被遺棄,但他聽到興奮的喊叫,一個大門打開,很多人擁了出來,走向他。同時一隻載滿武裝人員的小船在河流上出現,駛到他空洞的獨木舟旁邊,就這樣切斷他的後路。
「他向我坦承說,他時常注視著這些小小而溫暖的亮光一個一個消失,但他喜愛看人們在他眼前睡覺,在明日的安全中感到有信心。『這兒安寧,是嗎?』他問。他口才不流利,但在接著說出來的話語中有一種深刻的意義。『看看這些房子;我在每個房子中都為人信任。天!我曾告訴你我要纏住不放。去問任何男人,女人,或小孩……』他停下來。『嗯,無論如何我很好。』「我迅速地說,他終於發現出來了,我又補充說,我確實知道。他搖頭。『是嗎?』他輕輕壓我的手肘上方。『嗯,那麼——你對了。』
「巴都桑的海岸(我在幾乎兩年之後看到它)直直而陰沉,並且面對一個多霧的海洋。可以看到紅色的小路,像是鏽色的瀑布,在那些遮蓋低懸崖的樹叢和蔓草的暗綠樹葉下流穿。多沼澤的平原對著河口開展,可以看到廣大森林之外的不齊和藍色的山頂。在海洋中,一連串的島嶼,暗黑而崩頹的形狀,在永恆而被太陽照亮的矇矓中顯露出來,像是一道被海浸噬的牆的殘跡。
「在入海口的巴都.克林支流河口有一個漁人村www.hetubook.com.com落。已經關閉很久的河流那時已經開放了,我乘坐在史坦因的小帆船中,小帆船在三道浪潮中行進,沒有遭受來自『不負責群眾』的射擊。這種事情已經屬於古代的歷史——如果我能夠相信漁村的年老酋長的話,他上船來當領港員。他跟我(他所曾遇見的第二個白人)安心地談著,而他大部分的談話都是關於他所遇見的第一個白人。他稱他為吉姆爺,他稱呼他時的聲調奇異地混合著親密和敬畏成分,顯得不平凡。他們在鄉村中是在那位首領的特別保護下,這顯示吉姆毫無怨言。如果他曾告訴我說,我會聽到他的消息,那麼他的話是完全真實的。我是聽到他的消息。已經有一個傳言在流傳:當時潮流早兩個小時改變,以利於他在河流的旅程。這位多話的老年人當時自己划著獨木舟,為這現象感到驚奇。尤有進者,一切的光榮都在他的家庭之中。他的兒子和他的女婿都參與划船工作;但他們只是沒有經驗的年輕人,他們沒有注意到獨木舟的速度,一直到他對他們指出這驚人的事實。
「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情。我也感到驕傲——為他,縱使並不確定交易的驚人價值。那真是美妙。我想到的不是他的無懼。真奇怪,我是多麼不看重他的無懼:好像那是一種太傳統的東西,不會是事情的根柢。不,我更為他所顯示的其他才賦所驚。他已經證明自己對於不熟悉情況有把握,對於那方面的思想表現智力性的敏銳。他也表現機敏。真令人驚奇。而這一切降臨在他身上,其樣子就像一頭優秀的獵犬有敏銳的嗅覺。他口才不流利,但在這種固有的沉默不語中,有一種尊嚴的成分,在他的結結巴巴中和*圖*書有一種高度的嚴肅。他仍然有他古老的癖性——倔強的臉紅。雖然時而一個字、一個句子會說溜了嘴,顯示他對於那個工作感覺多麼深刻,多麼嚴肅,這個工作已經使他確實能恢復名譽。所以他似乎表現一種強烈的自我主義,一種傲慢的溫柔喜愛這片土地和人民。
「他坐在獨木舟,如同我告訴你的,坐在他的錫箱上,護著他膝蓋上那支沒有裝子彈的手槍。他警戒地坐著——沒有比這更累人的了——就這樣進入這片土地,他注定要使這片土地充滿他美德所具有的名聲,從內地的藍色山頂,一直到海岸的白色絲帶似的碎浪。在第一個轉彎處他看不到海了,海的辛勤海浪,永遠升起,下沉,消失又升起——掙扎的人類所顯示的影像——並且面對不動的森林,森林深植於土壤中,朝向陽光飛舞,在它們的傳統的朦朧力量中顯得永恆,像生命本身。而他的機會遮著面紗,坐在他的旁邊,像是一個東方的新娘等待新郎的手揭起面紗。他也是一種朦朧和有力傳統的繼承人!無論如何,他告訴我說,他一生中從未感到像在那獨木舟中那樣沮喪和疲倦。他自己敢表現的唯一動作是伸手去拿(好像偷偷地)漂浮於鞋子之間的半個椰子殼,並且以一種小心抑制的動作勺起一些水。他發現錫箱蓋坐起來是多麼硬。他身體相當健康;但在那次旅程中有幾次他經驗到陣陣的暈眩,而在間隔的時間之中,他模糊地推測太陽正在他背部造成的腫泡有多大。為了消遣時間,他試試往前看,以決定他看到那位於水邊的泥濘東西是一塊圓木或一隻鱷魚。只是,很快他就必須放棄了。沒有什麼好玩的。總是鱷魚。其中一隻跳進河流,幾乎翻倒了獨木舟。但這種興奮hetubook.com.com很快就過去。然後在一個長長而空洞的河區中,他很感激一群猴子,這些猴子一直來到堤岸上,在他經過時發出侮辱性的喧嘩聲。他就是以這種方式接近人們所達到的真正偉大境地。大抵上他是渴望見到日落;同時,他的三位槳手正準備把他們的計劃——送他到酋長那兒——付諸實行。
「在我已經提到的那個晚上,他在他的房子前面跟我這樣講——先前我們看著月亮在位於山丘之間的縫隙上方飄離,像是一個出自墳墓的上升鬼靈;其光彩下降,顯得寒冷而蒼白,像是死亡陽光的鬼魂。在月光之中有一種纏人的什麼;它具有脫離肉體的靈魂所顯示的冷漠成分,以及其不可想像的神秘成分。它之於我們的陽光——不管你怎麼說,陽光是我們全都必須藉以生活的東西——就像回聲之於聲音一樣:使人迷惑而令人迷亂,不知聲調是嘲諷或悲傷。它剝奪了所有的形式所具有的物質——物質畢竟是我們的領域——剝奪了它們的本質,只給予陰影一種不祥的真實。而陰影在我們四周是很真實的,但吉姆在我旁邊看來很強壯,好像沒有什麼能夠——甚至月光的神妙力量也不能——在我眼中剝奪他的真實。可能,真的,沒有什麼能觸碰他,因為他在邪惡的力量攻擊之後還活著。一切都沉默,一切都靜寂;甚至在河流上,月光也像在一個水池上一樣睡著。那是水漲的時刻,一個靜止的時刻,這種時刻強調了地球這個迷失的角落的完全孤絕。房子沿著沒有漣漪或亮光的廣大而閃亮的洪流擁擠,進入水中,形成一條形式擁擠、模糊、灰色而銀色的線,混合著團團的陰影,像一群幽靈似的無形狀動物,向前推進,要前進到一條沒有生命的幽靈似河流中喝水和_圖_書。到處有一種紅色的亮光在竹牆之內閃爍,顯得溫暖,像一種有生命的火花,象徵著人類感情、遮蔽所以及休憩狀態。
「吉姆到那漁村是天賜之福;但對他們而言,就像對我們中很多人一樣,福祉到來之前卻是恐怖。自從最後一個白人來到這河流以來,已經經過很多代,所以傳統已經不見。吉姆出現,突然降臨在他們之中,並且倔強地要求被帶到巴都桑——這是令人不安的;他的堅持令人驚恐;他的慷慨不只是被人懷疑而已。那是人們未曾聽過的一種要求。沒有前例。酋長對此事會說什麼呢?他會對他們怎樣呢?晚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商討;但那陌生人的憤怒所造成的即刻危險似乎很大,所以最後他們準備好一隻搖擺不穩的獨木舟。女人們在獨木舟出發時悲傷地尖叫著。一位無懶的老醜女人詛咒這陌生人。
「我已經告訴他(真的,這是我此行的主要目標),史坦因的意思是同時給他房子和貿易貨品的進貨,基於一些寬厚條件,使交易完全固定和可靠。他先開始噴鼻息,踢著腳。『你敏感個什麼鬼!』我叫著。『完全不是史坦因。是把你的成就給予你自己。無論如何,為馬克內爾保留你的意見吧——當你在另一個世界遇到他時。我希望此事不會很快發生……』他必須屈服於我的論辯,因為他的一切征服、信任、名聲、友誼、愛——所有這些使他成為主人的因素,也使他成為一位俘虜。他以一位擁有者的眼睛看著晚上的安寧,看著河流,看著房子,看著森林的永恆生命,看著古老人類的生活,看著土地的秘密,看著他自己內心的驕傲:但卻是它們佔有了他,以及使他屬於它們自己,甚至最內在的思想,最輕微的血液騷動,他的最後一口氣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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