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我驚奇地站在那兒。那種事情對他而言顯然是一種買賣。我忽然在他的畏縮態度中發現一種自信,好像他一生都在應付確實的事情。他一定認為我正冷靜地考慮他的提議,因為他變得像蜂蜜一樣甜言蜜語。『每個男人回家之前都要做一番準備,』他開始柔聲媚氣地說。我用力地關上小門。『就這些事而言,柯內利亞斯,』我說,『那個時間永遠不來。』他以幾秒鐘的時間在猜測這句話的意思。『什麼!』他大聲尖叫。『怎麼,』我在門邊繼續說,『你沒有聽到他自己這樣說嗎?他永遠不會回家。』『哦!這太過份了,』他叫著。他不再稱呼我為『可敬的先生』了。他沉寂了一段時間,然後沒有顯露一點謙卑的跡象,很低聲地說。『永遠不回去——啊!他——他——他從鬼知道的什麼地方來這兒——來這兒——鬼知道為什麼——踐踏我,一直到我死——啊——踐踏』(他用兩隻腳輕輕地跺著),『像這樣踐踏——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一直到我死……』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微弱;他被一陣輕微的咳嗽所困;他走到籬笆,發出一種親密和可憐的聲調,告訴我說他不要被踐踏。『耐心——耐心,』他喃喃著,擊打著胸部。我已經不嘲笑他,但他卻不期然狂野地笑出來。『哈!哈!哈!我們等著看!我們等著看。什麼!從我身上偷?從我身上偷去一切!一切!一切!』他的頭垂在一邊肩膀上,雙手垂在他前面,輕輕握著。人們會認為,他以超越一切的愛珍視著這女孩,因為遭受最殘忍的掠奪,所以他的精神被壓服,而他的心破碎。忽然他抬起頭,發出難聽的話語。『像她的母親一樣——她就像她騙人的母親一樣。像極了。臉孔也是。臉孔。這魔鬼!』他的前額倚在籬笆上,並且在那種姿勢中,以很微弱的葡葡牙語發出威脅和可怕的褻瀆咒語,混合著可憐的悲嘆和呻|吟,聳起肩膀走出來,好像他被一陣致命的噁心所襲。那是一種極為怪異和邪惡的表現,我匆忙走開。他在我背後拚命喊著。我想是對於吉姆的毀謗——聲音並不很高,因為我們太接近房子。我清楚地聽到的是,『只不過是一個小孩——一個小孩。』
「然而,畢竟這是一種體認。你們將以一個人的朋友以及敵人去判斷一個人,而吉姆的這個敵人,凡是高尚的人有這樣的敵人且太看重他,都會感到羞恥。這是吉姆所採取的觀點,而我也這樣認為;但吉姆是基於一般的理由而輕視他。『我親愛的馬羅,』他說,『我感到,如果我馬上走,並沒有和圖書什麼可以傷害我。真的,我是這樣感覺。現在你在這兒已經待了夠久的時間,情況已很清楚——而老實說,你不認為我十分安全嗎?那全靠我,並且,天啊!我對自己有很大的信心。他所能表現的最惡劣行為是殺了我,我想,我一點也不認為他會這樣做。他不會這樣做,你知道——縱使我親自交給他一隻裝子彈的槍,然後背對著他,他也不會這樣做。他就是這樣的人。而假設他要這樣做——假設他會這樣做呢?嗯——又怎麼樣呢?我不是來這兒為我的生命逃亡的——是嗎?我來這兒是讓我的背倚在牆上,而我要留在這兒……』
「沒有什麼,」馬羅微微一驚說。「他已經告訴她——如此而已。她不相信他——如此而已。至於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感到愉快或難過是否是公正、適當、高尚的事。就我而言,我不能說我相信什麼——真的,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並且也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但這可憐的人兒相信什麼呢?真理將戰勝——你不知道『真理是偉大的』這句話嗎……是的,只要真理有機會。無疑有一個律則——而同樣地,一個律則在擲骰子時支配你的幸運。並不是『公正』這個人類的僕人,而是意外,偶然,『運氣』——它是有耐心的『時間』的同盟——在保持一種平穩和小心的平衡。我和吉姆兩個人都說同樣的事情。我們都講真話——或我們中一個講真話——或兩人都不講真話?……」
「我沒有回答。我不要進去——無論如何還不要進去。我真的不能。當他在叫我時,我正在逃出一個小門,小門通到一段新開闢的土地。不;我還不能面對他們。我匆忙走著,低著頭,沿著一個有人走過的小徑走著。土地微微高起,幾棵大樹已經被砍伐,樹叢已經被砍下,而野草也被燒了。他想要在那兒開闢一個咖啡農場。巨大的山在升起的月亮所射出的清晰而黃色的亮光中,聳立其雙重而呈煤黑色的山頂,似乎將它的陰影投在為那個實驗而準備的土地上。他正要嘗試很多實驗;我敬慕他的精力,他的企業心,他的精明。現在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比他的計劃,他的精力以及他的熱情更不真實的了;我抬起頭,看到月亮的一部分穿過裂口底端的叢林在發亮。有一會的時間,看來好像平滑的圓盤從天空落在地上,滾到那個懸崖的底端:其上升的動作就像一種懶散的回彈;月亮掙脫嫩枝的纏繞;一棵樹的扭曲枯枝長在斜坡上,正對月亮表面中央造成一個黑色裂縫。月亮將相稱的光線投m.hetubook.com.com得很遠,好像是來自一個洞穴,而在這種憂傷又像月蝕一樣的亮光中,砍倒的樹樁暗暗地出現,濃厚的陰影從各方面落在我腳旁,落在我自己正在動的陰影上,而在我的小徑的對面,孤單墳墓的陰影永恆地裝飾著花。在暗暗的月光中,交錯的花形成記憶所不熟悉的形狀和眼睛無法確定的顏色,好像它們是特別的花朵,不為人所採摘,不是長在這個世界,並且只是為死人所使用的。它們強烈的氣味在溫暖的空氣中停滯,使空氣顯得濃厚和沉重,像是薰香的煙氣。塊塊的白珊瑚在黑暗的小山四周發亮,像是一個戴在白色頭骨上的花圈,而四周的一切是那麼安靜,所以當我靜靜站著時,世界上所有的聲音和動作似乎都結束了。
「她說:我們說謊。可憐的人兒。嗯——讓我們留給『機會』去處置吧,『機會』的聯盟是不能被催趕的『時間』,而其敵人是不等待的『死亡』。我已經後退——我必須承認,有一點畏縮。我已經和『恐懼』摔了一回合,結果被摔了——當然。我只為她的痛苦增加一種暗示:一種神秘的共謀,一種複雜和不可了解的陰謀,使她永遠不知情。而這種陰謀是由於他的行動以及她自己的行動而輕易地、自然地、不可避免地來臨!好像我看到了不容情的命運的作用,而我們都是命運的犧牲者——以及工具。想到那女孩真可怕,我讓她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吉姆穿著重長鞋,沒有看到我就走過去,他的腳步有一種不祥的聲音。『什麼?沒有亮光!』他以一種高而驚奇的聲音說。『你們在暗處做什麼——你們兩個人?』接著他先看到她,我想。『哈囉,女孩!』他高興地叫著。『哈囉,男孩!』她立刻回答。
「吉姆因為我提到柯內利亞斯而對我有一點生氣。事實上我並沒有說很多。這人太微不足道,所以沒有危險性,雖然他懷有相當多的憎恨之情。他曾每講兩句話就稱我為『可敬的先生』,並且在他跟著我從他『死去妻子』的墳墓到吉姆的圍柵時,曾在我手肘旁哭訴。他宣稱他自己是最不快樂的人,是一位犧牲者,像一隻蟲一樣被壓迫;他要求我看著他。我不想轉頭看他;但我可以從自己的眼角看到:他諂媚的陰影在我的陰影後面滑動,同時月亮掛在我們的右邊,似乎安詳地看著這情景。他試圖說明——如同我告訴你的——他在那可記憶的晚上的事件中所盡的責任。那是一種權宜的辦法。他怎麼能知道誰會佔上風呢?『我本想救他,可敬的先生!我本想為了八十元救https://m•hetubook•com.com他的,』他以愉快的聲調抗議說,跟在我後面。『他已經救了他自己,』我說,『而他已經原諒你。』我聽到一種偷笑的聲音,於是轉向他;他立刻似乎準備要拔腿就跑。『你在笑什麼?』我問,靜靜地站著。『不要被騙,可敬的先生!』他尖叫著,似乎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感青。『他救了他自己!他一無所知,可敬的先生——什麼都不知道。他是誰?他在這兒要什麼——這個大賊?他在這兒要什麼?他把灰塵拋進每個人的眼睛;他把灰塵拋進你的眼睛,可敬的先生;但他不能把灰塵拋進我的眼睛。他是一個大傻瓜,可敬的先生。』我輕蔑地笑著,並且轉身又開始走著。他跑到我的肘邊,用力低聲說,『他在這兒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像一個小孩——一個小孩。』當然,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而他看到時間緊迫,因為我們正走進那個在空地的黑色土地上方發亮的竹籬,於是他談到正題。他一開始說就顯出卑屈的欲哭樣子。他的不幸影響了他的頭腦。他希望我好心忘記他只是因為煩惱而說出的話。他說那些話沒有什麼意思;只是可敬的先生不知道被毀,被壓倒,被踐踏是怎麼回事。在先說出這些話之後,他就開始講他心中的事情,但卻是以一種散漫、突發和畏縮的方式說,所以有一段長時間我無法聽出他的用意何在。他要我替他向吉姆說項。這似乎也是關於錢的事情。我時常聽到這些話語,『適度的預備——適當的禮物。』他似乎在要求什麼東西的價錢,而他甚至很熱烈地說:如果一個人被剝奪一切的話,生命是不值得擁有的。我當然一句話也沒說,但我還是繼續聽。這件事情(我以後逐漸清楚這件事)的要旨是這樣的:他認為自己有權利為這女孩要求一些錢。他已經買了她。別人的孩子。大煩惱和痛苦——現在是老年人——適當的禮物。如果可敬的先生要為他說一句話的話……我靜靜站著,好奇地看著他,而我想,他唯恐我會認為他在敲詐,就匆忙做了一種讓步。他說,為了酬謝對方立刻給予的『適當禮物』,他願意照顧這女孩,『沒有任何其他條件——當這男人回家的時間到來時。』他小小的黃色臉孔,全都皺著,好像被壓擠在一起,表現了最焦急、渴望的貪婪。他的聲音誘哄地哀訴著,『不再有煩惱——自然監護人——一筆錢……』
「十分正確,」他又開始說。「不要人家知道,因為只能藉著一種殘忍、可怕的小災難才能從我們之中挖掘到真理。但吉姆是我們之中的一hetubook•com.com個,而他可以說他感到滿足……幾乎。只想想這點吧!幾乎感到滿足。一個人幾乎可以羨慕他的災難。幾乎感到滿足。在這個之後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事。誰懷疑他,誰相信他,誰愛他,誰恨他——特別是恨他的人是柯內利亞斯——都不要緊。
「柯內利亞斯突然出現。他衝出來,像一隻害蟲,從長在一個凹地的長草中衝出來。我相信他的房子正在附近什麼地方腐爛,雖然我從未看到,離那個方向並不遠。他從小徑跑向我;他的雙腳穿著骯髒的白鞋,鞋在黑暗的地上發亮:他提起精神,戴著一頂高禮帽的他,開始發出哀聲並且畏縮著。他乾枯的小軀體被吞沒,完全迷失在一套大幅面厚黑呢衣服中。那是他假日和儀式場合所穿的服裝,使我想起這是我在巴都桑度過的第四個星期日。在我停留的時間中,我一直模糊地知覺到:他想向我透露秘密(只要他能跟我單獨在一起)。他四處走動,在他愁眉不展的黑色小臉上有一種渴望的神色;他的膽怯使他退卻,就像我自然地不大想和這樣一個討厭的人有任何關係。無論如何,如果他並不在你看著他時就準備溜走,那麼他會成功的。他會在吉姆嚴厲的注視之前,在我的注視(我試圖使自己的注視顯得冷漠)之前,甚至在譚姆.伊譚的倔強而傲慢的眼光之前溜走。他永遠在溜走;無論何時看到他,他都是在迂迴地走離,他的臉斜一邊,顯示一種不信任的惶惑,或一種憂愁、可憐、啞然的神色;但沒有偽裝的表情可以隱藏他本性的這種天生而不可救藥的卑屈,就像衣服的安排不能隱藏身體的一種怪異的畸形一樣。
「這是他們彼此打招呼的樣子,而她在自己很高聲但甜美的聲音中,所摻進的一點誇口成分顯得很好笑、可愛和天真。吉姆感到很愉快。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們彼此這樣熟悉地打招呼,那時我心中一陣冷顫。曾經有高而甜美的聲音,可愛的費力樣子,誇口的成分;但全都似乎過早就消失了,而嬉戲的叫聲聽起來像一陣呻|吟。太可怕了。『你跟馬羅做了什麼?』吉姆正在問;然後說,『他下去了——是嗎?可笑,我沒有遇見他……你在那兒嗎?馬羅?』
馬羅停下來,好像期望回答。沒有人講話。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在不到一小時以前遭遇到一個可怕的鬼魂時完全被擊敗而呈現沮喪的樣子,但我讓他抓住了,一點也沒有抗拒。我命定要聽他透露他的心事,並且遭遇不可回答的問題。這是很難挨的;但輕視之情,這個人的外表激起我產生的輕視之情,使得事情較容易忍受。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可能並不重要。沒有什麼是重要的,因為我已認為:吉姆(我只關心吉姆)終於支配了他的命運。吉姆已經告訴我說他感到滿足……幾乎。這比我們中大部分人敢做的還進一步。我——我有權利認為自己夠好——不敢做。你們中任何一個人也不敢吧,我想?……」
「我想我一定陷入一種感傷的心情中;我只知道自己站在那兒很久,讓完全孤獨的感覺完全控制我,使得我最近所看到的一切,所聽到的一切,以及人類的言辭本身,似乎消失不存在,只在我的記憶中活了一段時間,好像我是最後一個人類。那是一種奇異和憂鬱的幻象,半意識地進展著,像我們所有的幻象一樣,我懷疑:我們所有的幻象只是遙遠而不可及的真理的景象,顯得模糊不清。這實在是地球上迷失、被遺忘而未知的地方之一;我曾看進其模糊的表面之下;而我感到,當我明天永遠離開它時,它將不存在,只活在我的記憶中,一直到我自己湮滅為止。我現在就有那種感覺;可能是那種感覺刺|激我來告訴你們這故事,將其存在,其真實——在一個幻象的時刻中揭露的真理——傳達給你們。
「我們那時坐在他的船尾的突出部分下面;二十個槳像一個槳一樣閃爍著,一邊十個,以單一的動作擊打著水,而在我們的背後,譚姆.伊譚靜靜地左右用手探水,一直注視著河流,在水流的最大力量中專心把住長獨木舟。吉姆垂著頭,而我們最後的談話似乎永遠消失了。他正要把我送到河口的地方跟我道別。雙桅帆船已經在前天離開,在退潮中滑下和漂浮著,所以我多停留了一夜。而現在他正要跟我道別。
「那是一種浩渺的寧靜,好像這世界是一座墳墓。有一段時間,我站在那兒,大部分想到活人,他們因為人類的知識而被埋葬在遙遠的地方,仍然命定負擔人類悲劇的或怪異的哀愁。還有負擔人類高貴的掙扎——誰知道生?人心巨大得足夠包容整個世界。它夠英勇可以忍受重擔,但那種將重擔除去的勇氣在那裡呢?
「『一直到你十分滿足,』我插嘴。
馬羅腿向外搖擺,很快站起來,有一點蹣跚,好像他猛衝一陣之後被壓制下來。他的背倚著欄杆,面對著混亂排列的長形籐椅。躺在籐椅之中的身體似乎因為他的動作而從呆鈍中驚醒過來。有一兩個人站起來,好像受驚的樣子;到處有雪茄還在發亮;馬羅看著他們,眼睛像是一個人從一個過份遙遠的夢境中回來一樣。有一個人在清清喉嚨;一個安靜的聲音冷冷地鼓勵著,「嗯。」
馬羅停下來,手臂交叉放在胸上,改變聲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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