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為他的話而深感卑微。『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說,『不要提升我,親愛的人兒;只要照顧你自己。』我為這位流浪者感到一種深情,一種感情,他的眼光已經把我挑選出來,讓我在一群不重要的人之中保持著地位。畢竟,這並沒有什麼好誇口的!我把發熱的頭轉開;在低低的太陽之下,海顯得暗黑、深紅,像從火中搶救出來的琥珀,伸展著,在火似的天體接近時,將它無限的寂靜提供給它。他兩次要說話,但都壓制自己:最後,好像他已發現了一個信條……
「『我將要表現得忠實,』他安靜地說。『我將要表現得忠實,』他重複說,沒有看著我,但是卻第一次凝望著海水,海水的湛藍已經在夕陽的火下變成陰鬱的紫色。啊!他是浪漫的,浪漫的。我記起史坦因的一些話。……『浸於破壞性的元素中……跟隨夢,再跟隨夢——而這樣——總是——一直到極限……』他是浪漫的,但卻還是真實的。誰能說出:他在西方的夕暉中能看到什麼形式,什麼臉孔,什麼遠景,什麼原宥……一隻小船,離開帆船,緩慢地動著,兩隻槳規則地動著,駛向沙岸,要帶我離開。『還有「珠寶」,』他說,話語發自地球、天空和海的大沉寂中,這種沉寂支配了我的思想,所以他的聲音使我驚奇。『還有「珠寶」。』『是的,』我喃喃。『我不必告訴你:她對我等於是什麼,』他繼續說。『你已經看到。她以後會了解……』『我希望如此,』我打斷。『她也信任我,』他沉思著,然後轉變語調。『不知道我們下次什麼時候見面,我不知道?』他說。」
「我們繼續在海灘上走。『是的,我已經改變了一切,』他繼續說,側視著兩個蹲著的耐心漁人;『但想想,如果我離開的話,和*圖*書情況會怎樣。天啊,你看不出來嗎?一團亂。不!明天我將冒險去喝那位愚蠢的老阿南酋長的咖啡,並且我將為那些腐爛的烏龜蛋不斷地著急費心。不。我不能說——夠了。永遠不,我必須繼續,永遠做好自己的工作,以便確實感到沒有什麼可以傷害我。我必須忠於他們對我的信仰,以便感覺到安全以及——以及』……他在尋找一個字,似乎要在海上尋找……『以及連繫』……他的聲音忽然降低為一種喃喃……『跟那些可能我永不會再見到的人連繫。跟——跟——你,譬如說。』
「那時太陽已經落下。微光徘徊在東方,而海岸變黑,無垠地伸展其陰沉的牆,它似乎是夜晚的要塞;西方的水平線是一大片金色和深紅色,在這種色彩中,一大片孤離的雲暗黑而靜靜地飄浮著,在下面的水上投下一個漆黑的陰影,我看到吉姆在岸邊注視著帆船向下風行駛前進。
「即將來臨的分別所形成的陰影,已在我們之間放下了一個廣大的空間,而當我們談著時,我們費了很大力氣,好像在強迫我們低沉的聲音越過一個廣闊和不斷增加的距離。小船飛馳著;我們在停滯而酷熱的空氣中邊靠邊,熱得要死;泥土,沼澤的氣味,肥沃土地的原始氣息,似乎螫刺我的臉;一直到忽然在一個彎曲的地方,好像遠處的一隻大手已經舉起一個沉重的幕幔,已經打開一個巨大的門。亮光本身似乎在騷動著,我們頭上的天空擴大,一聲遙遠的喃喃傳達我們耳邊,一陣清新的氣氛包圍身邊,充滿我們的肺部,加速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悔恨——而就在前面的地方,森林在海的暗藍分水線襯托下往下沉。
「他停下來。『無法想到你已經改變了一切,』我說。
「『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再見,』他停了一會後說。『可能這是很好的。』
「但第二天早晨,在遮蔽巴都桑房子的第一個河曲處,所有這一切都具體地消失在我的視界之外,包括其顏色,其結構,及其意義,像一幅藉由幻想而在帆布上創造的圖畫,你在長期的沉思之後,最後背棄了它。它留在記憶中,不動,不褪色,其生命被阻止,阻止在一種不改變的亮光中。野心、恐懼、憎恨、希望,而它們停留在我心中,就如同我看見它們的樣子——強烈並且好像永遠懸停在它們的表現之中。我已經轉離這張圖畫,並且正在回到現實世界,在現實世界中,事件動著,人改變著,燈閃爍著,生命在一條清澈的河中流動著,不管是流過泥上或石上。我不要潛進其中;為了使頭保持在水面上方,我會有夠多的事要做。但至於我要留在身後的事情,我不能想像任何改變。龐大而高尚的多雷明和他小小而似女巫的妻子,一起注視著陸地,並且秘密地懷有他們關於雙親野心的夢想;阿南酋長顯得枯萎而神態非常迷惑;達思.瓦利斯聰明而勇敢,對吉姆有信心,顯出堅定的眼光和諷刺性的友善;女孩,沉溺在她那受驚、懷疑的崇愛中;譚姆.伊譚倔強而忠心;柯內利亞斯,前額依在月光下的籬笆——我對這些人都感到確實。他們好像存在於一個魔術師的魔杖下。但所有這些人物所環繞的形體——這個形體活著,但我對他不感到確實。沒有魔術師的魔杖可以在我的眼前使他變得固定不動。他是屬於我們中的一個。
「『永遠不再見面——除非你出來,』我回答,避開他的眼光。他似乎不感驚奇;他安靜了一會兒。
「兩位半裸的漁夫在我一走後就站起來;他們無疑在把他們和*圖*書瑣碎、可憐而受壓迫的生活的悲愁傾瀉進白人首領的耳中,而無疑的,他正在傾聽,認為他們的悲愁是他自己的憂愁,因為那難道不是他的幸運的一部分嗎?——『來自「走」這個字』的幸運——他曾告訴我說,他完全值得得到這種幸運。我認為,他們兩人也是幸運的,而我確知他們的不屈撓值得得到幸運。他們黑色的身體,在我看不見他們的保護者之前,早就從黑暗的背景中消失了。而他從頭到腳都是白的,並且一直可以看得到,夜的要塞在他的背部,海在他的腳旁,機會在他身旁——仍然遮隱著。你說什麼?機會仍然遮隱著嗎?我不知道。對我而言,那個在海岸和海的寂靜中的白色形體,似乎位於一個巨大之謎的中心。微光正從他頭上的天空迅速退去,那片沙已經沉在他的腳下,他自己顯得並不比一個孩童大——然後只是一點,一個白色小點,似乎聚集了所有留在暗黑世界中的亮光……而,忽然,我失去了他……」
「我告訴過你們,吉姆在我旅程的第一個階段陪我回到他已拒斥的世界,而途中不時通過未為人走過的荒野的中心。空洞的區域在烈日之下閃爍;在植物形成的高牆之間,可以看到暑氣凝止在水上不動,而用力推進的小船穿過空氣中,空氣似乎在高樹遮蔽下濃密而溫暖地沉澱。
「『我有嗎?』他說。『嗯,是的。我想是。是的。我已經恢復了對自己的信心——一個好名聲——然而有時我希望……不!我將擁有我已經得到的。不能再期望什麼東西。』他把手臂伸向海。『不能在那兒期望什麼。』他在沙上跺著腳。『這兒是我的限度,因為再少就不行。』
「我記得那天下午的最詳細細節。我們在一小片白色沙灘著陸。沙灘後面是一個低低的懸崖,頂端有森林,
和*圖*書底端遮蓋著蔓草。在我們下面,海的平面,一種寧靜和深濃的藍色形成的平面,微微向上傾斜到與我們的眼睛同高的細薄水平線。發亮的大海浪沿著凹陷的黑暗表面輕輕吹動,就像羽毛被微風逐動一樣迅速。一串島嶼起伏不平而有力地停棲在那兒,面對著廣大的河流入口,顯露在一片蒼白而似玻璃的水中,水忠實地反映出海岸的輪廓。在無色的陽光高處有一隻孤鳥,全身是黑的,翱翔著,在同樣的地點降低和高飛,翅膀微微搖動著。一排粗糙而燻黑的脆弱小屋在它本身扭曲的影像上方,棲息在彎曲的大量高土堆上,高土堆的顏色像烏木。一隻黑色的小獨木舟從他們之中出發,上面有兩個小小的人,全身呈黑色,他們極為辛苦地划著,擊打著蒼白的水:而獨木舟似乎痛苦地在一個鏡子上滑動。這排可憐的小屋是受到那位白人首領特別保護的漁村,而那兩個在划過水面的人是那老部落首領和他的女婿。他們著陸,在白沙上走向我們,顯得瘦削,呈暗棕色,好像是在煙中燻乾的,赤|裸的肩膀和胸部的皮膚上有片片的灰顏色。他們的頭部綁著骯髒但卻小心摺疊的手帕,而老年人立刻開始訴說他的怨言,滔滔不絕,伸展一隻瘦削的手臂,年老而模糊的眼睛沉著地盯著吉姆。酋長的人不放過他們;他的人在那兒的小島上所收集的很多龜蛋有了問題——而他整個手臂倚在槳上,一隻棕色而瘦弱的手指著海那邊。吉姆聽了一會,沒有抬起頭,最後溫和地告訴他等著。他不久就會聽到他的消息。他們兩人服從地退到一個距離,蹲下來,槳放在他們前面的沙上;他們眼中銀色的亮光,耐心地跟隨著我們的動作;而開闊大海的無限,海岸的寂靜,在南北兩方消失,超出我視界的限制,形成一個巨大的精
https://m.hetubook.com.com靈,注視著我們四個矮人被孤立在一片發亮的沙上。
「『困難的是,』吉姆憂鬱地說,『有幾代的時間,那個村莊中的這些漁人都被認為是酋長個人的奴隸——而這位老頭子無法想到……』
「我深深地呼吸,我沉迷在開闊地平線的廣大中,沉迷在不同的氣氛中,這種氣氛似乎顫動著一種生命的辛勞,顫動著一個無瑕世界的精力。這個天空和這個海展開在我面前。這女孩說得對——在它們之中有一種徵象,一種呼叫——我以生命的每根纖維與之呼應。我讓眼睛漫遊,像是一個從束縛中解脫的人,伸展被拘束的四肢,跑動著,跳躍著,與激勵人的自由狂喜相呼應。『這真是美妙!』我叫著,然後我看著身旁的罪人。他坐在那兒,頭垂在胸上並且說,『是的,』沒有抬起眼睛,好像害怕看到:世界對於他浪漫的意識所發出的譴責,詳細地寫在海面的清晰天空上。
「我們握手,然後我走到小船邊,小船的船頭在沙灘上。帆船的主帆安放好了,而三角帆對著風,在紫色的海上騰跳;它的帆上有一種玫瑰的淡色。『不久你又要回家嗎?』吉姆問,那時我的腿在舷的邊緣上面擺動著。『一兩年後,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我說。前腳在沙上磨擦,小船漂浮著,潮濕的槳閃爍而浸著水,一次,兩次。吉姆在水邊提高聲音。『告訴他們……』他開始說。我對船夫做手勢,叫他們停下來,然後懷疑地等著。告訴誰?半露臉的太陽面對他;我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到太陽的紅色光線,而他的眼睛啞然看著我……『沒有——沒有什麼,』他說,並且微微揮動手,叫船繼續走。我沒有再看海岸,一直到我爬到帆船上。
「『是的。我已經改變了一切,』他以一種陰鬱的聲音喃喃著。
「『你已經有了你的機會,』我緊跟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