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手的性格

他是一個在深海大船上成長起來的人,腳下船體的大小是他對大海的概念的一部分。他自己的船肯定是那時候的大船。他也許想到他的房艙大小,或者下意識地,也許,想像出一條那麼小的船在大海上顛簸的幻景。我沒問,對一個年輕的二副來說,那條小小的漂亮的雙桅船船長,兩腿叉開坐在輕便折凳上,交叉擱在欄杆上的手托著下巴,無異人群中的國王。我們在聽力所及範圍內經過她身旁,沒有打招呼,先用眼睛看對方的船名。
另有一次,奇怪的是,使我想到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然而缺少的並不是喧囂聲;事實上,它可說是大得嚇人。那場大風迅疾地刮到船上像滂沛羅風,確實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大風,還沒等我們明白過來,我們扯起的船帆便通通都裂開了,捲好的帆鬆鬆垮垮地膨脹起來,繩索在飛動,大海噓噓地叫喚——它叫得厲害——風在呼號,船傾斜向一側,所以一半的船員在水中游泳,另一半則拚命去抓一切順手可以抓到的東西,根據甲板在哪一側而定;每個人都被這場災難逮著,不是朝上風就是朝下風。那個狂呼亂叫我就不用提了——跟整個大自然的噪聲相比不過是一滴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已。然而這場大風的特點似乎都壓縮在我對一個皮膚灰黃色的人的回憶裡,他個子不大,不引人注目,沒帶帽子,面色非常平靜。瓊斯船長——讓我們叫他瓊斯——他毫無準備地就陷入了困境。他對完全沒有預見到的襲擊的最初跡象下了兩道命令;以後他那錯誤的嚴重性似乎壓倒了他。我們做著必須做的和可能做的一切。船表現很好。自然,在我們可以暫停拚命的苦幹之前,已過了一段時候;但是在我們的整個工作過程中,在興奮、喧鬧,以及有點驚恐中,我們始終感覺這個沉默的小個子是在船尾的拐彎處,紋絲不動,一言不發,而且常常被一陣陣浪花所掩蓋,而使我們看不到他。
當我們這些高級船員最後費勁地爬到船尾時,他好像從那種麻木的鎮定狀態中恢復過來,向在下風的我們大聲喊道:「想辦法抽水。」後來他就失蹤了。至於船,不消說,雖然她馬上被我記得的最黑暗的夜晚之一所籠罩,但並沒有消失。真的,我並不認為那一次有什麼特別危險的,但肯定當時的經驗是感覺到喧鬧,特別使人不知所措——然而直到今天,記得最清楚的是對比之下船長的沉默。
多年之後,聽到那句近乎無意的嘟噥話的二副,可能會跟他的船長說,一個出身於大船的海員也許對我們彼時稱之為小船的玩意會感hetubook•com•com到一種特殊的興趣。而這艘大船的船長或許無法很好地理解,他會粗暴地回答:「給我大號的。」如同我聽到另一個人回敬讚揚小船操作靈便的意見那樣。那並不是因為愛指揮大噸位船舶的氣派和威望,因為他帶著氣憤和蔑視的神情繼續說:「要知道,在任何惡劣的天氣下,你都不大可能從你的鋪位上給甩下來。」
船是由人造的,跟人結成一體。很多事情都由船決定,這使大海對人具有另一種面貌。我記得有一次見到一條運羊毛的舊船隊的鐵船指揮員——正式的船主,出於禮貌則稱為船長——對一艘非常漂亮的雙桅混合式帆船搖頭。她走另一條航向。這是一艘利索、裝備齊全、靈巧精緻的小船,管理得非常好;在我們緊挨著她經過的那個寧靜的黃昏,她看上去是海上使人動情的舒適生活的化身。地點是在好望角(Good Hope)附近的某處。我們簡稱好望角為角,也就是它的葡萄牙發現者所稱的風暴之角。不管是不是在這個多風暴的地方不能在海上說出風暴這個詞,或者因為人們羞於坦言他們良好的希望,它就變成無名的角——乾脆就叫角。地球的另一個大海角,夠奇怪的是,很少被稱為角。我們說「一次繞合恩的航行」;「我們繞合恩走」;「我們在離合恩不遠處遭遇到一場可怕的打擊」;但難得說「合恩角」。這確實是有道理的,因為與其說合恩角是個角,不如說是個島。地球上第三個多風暴的角是留溫角(Leeuwin),通常用全名稱呼,彷彿是安慰它的二流尊嚴。和圖書
這只小雙桅船,當時已經繞過了好望角,大約是從東倫敦或從伊莉莎白港開來的——誰知道呢?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但我記得挺清楚的,那艘運羊毛的快速横帆船的船長向她點點頭稱讚說:「想不到得在那樣一個小玩意上漂洋過海。」
這是多年後又回憶起的那些場大風之一,它以尊嚴的姿態受到歡迎,猶如你會愉快地記得你曾在高尚的比武中跟他較量過而又不會再見的某個陌生人的高貴模樣。在這種情形下,大風有它們的特色。你透過自己的感覺記住他們,沒有兩場大風在你的感情上是一模一樣地留下印記的。有的以憂傷苦惱的神情使你難忘;別的以兇狠和怪誕的姿態捲土重來,像食屍鬼一樣一心要吸乾你的力氣;還有的有一種翻天覆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氣概;有的引不起你尊敬的回憶,猶如懷有惡意的野貓用腳爪抓你的痛處;有的嚴厲如一次登船檢查;有一二次則來得遮遮掩掩,神秘莫測,帶有一種不祥的威脅樣態。每一場大風都有一個特點使你的全部感覺壓縮在頃刻之間。例如,有一次輪到我清晨四點值班,當時我面對的是狂呼亂吼、日夜交替之際的世界,來到甲板上的我頓時產生的印象是:在這樣風濤怒號的海上,我們的船過不了一小時就得葬身海底。
我不明白那些默默地(因為你甚至聽不見你自己說的話)跟我有同感的人情況如何,讓我來寫下上述觀感未必是一種最值得羡慕的命運;但問題是這種印象在你回憶起那極度危險的天氣下的數不清的日子時,它又恢復強烈的力量。比方說我們在克爾古倫地(Kerguelen Land)左近的那一次,由於沒有價值我不加詳細說明,現在當我打開地圖冊觀看南部海洋上的那些個小點時,我覺得那場大風的暴怒情形彷彿鐫刻在紙上一樣。
我不知道是否如此。我記得在我的生活中也是在一條大船上(那時候造的大船裡算得上是一條)的幾個晚上,當時沒有從床上甩出來是因為根本就沒試著上去;人被風浪搞得太疲倦、太絕望了,連試也不想試。把你床上的寢具搬到潮濕的地板上,然後在上面躺著,這毫無好處,因為你不可能保持你的位置,也不能在那個或別的位置上得到一秒鐘的休息,但對一個心靈不在陸地的人來說,當他看到一隻小船在大海上勇敢地乘風破浪時,其愉快自不待言。因此我記得很清楚我在一條往來於聖保羅群島(St. Paul)和阿姆斯特丹島(Amsterdam)及澳洲海岸的沃脫威角(Otway)之間的四百噸三桅船上被甩出床位的連續三天。天氣無疑是惡劣的,碧海,烏雲,持續的狂風巨浪,但還是水手稱之為可以駕馭的情況。在兩面較低的主帆和一面收攏的前帆下,船似乎是在跟不讓她在波谷間平靜下來的漫長而沉著的大海競賽。莊嚴的、咆哮著的捲浪從船尾追趕她,以跟船舷平行的、兇猛的洶湧澎湃的泡沫越過她,以嘩啦嘩啦的一聲巨吼向前推進:小船把她的艏斜帆桁伸入翻騰的泡沫,再由兩邊的浪尖所形成的空間,一條光滑如玻璃的深谷間前進。在她的膽氣、靈活、經得起大海的連續考驗的表現上,勇敢和堅韌的外貌等各個方面,都具有相當的魅力,使我捨不得放棄觀望她通過這三天難忘的大風日子給我的興致。我的夥伴同樣興致勃勃地把這場大風稱讚為「第一流的推搡」。和*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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