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列莫林諾」號

看著塞薩令人不快。通過髒亂稀薄的一綹綹棕髮露出腦袋上死白的羊皮紙般的皮膚,那好像是緊黏在他巨大的骨骼上。儘管在各方面都沒有畸形,他卻接近人們普通理解的所謂「怪物」的模樣,那是我生平頭一次見到或只能想像出來的。產生這種印象的根源我不懷疑是心理上的因素。一種完全無望的墮落天性,用許多具體的名詞來表達,如果一個個分開來看,毫無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你揣想如果碰碰他,那感覺會跟蛇一樣冰涼黏濕;而最輕微的責備、最正當的溫和告誡,都會招致瞪眼怒視和薄薄的乾枯上嘴唇惡意的收縮,再配合咬牙切齒的聲音外加一聲仇恨的咆哮。
我出手極為謹慎,整天保持嚴密監視的狀態。這趟出海的風險實在非同小可。
「我看見他來了。」
這傢伙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什麼去,我們都無法設想。通常對一名水手失蹤的推測都不適用於塞薩。他對愛情、友誼、賭博,甚至隨便的交往都太可憎。不過以前他也曾有過一兩次這類不知到哪裡遊蕩去了的先例。
我先前忘了提及特列莫林諾號公開是以載運水果和軟木知名的。這位官員上岸時設法把一張有用的紙條塞在多米尼克的手裡。幾個小時之後他下了班,又回到船上來要酒喝並要我們感謝他。這兩樣東西他當然都得到了。當他坐在小小的房艙內一小口一小口飲酒時,多米尼克不斷地問他海岸警衛在什麼地方。這些海上巡遊的警衛人員是我們需要認真對待的。知道巡邏艇在附近的確對我們的成功和安全非常重要,這一情況是再有利也沒有了。這名官員提出離此約十二英里在海岸上的一個小地方;這地點既不引起懷疑又沒防備,她在那裡拋錨,收起帆,有上漆的横杆和拭淨的圓材。然後他在一番客氣後告辭了,保證似的回頭向我們得意地笑了笑。和-圖-書
十分鐘後甲板上一個水手高聲喊道:
「無賴!讓他待在那兒吧。」這是他的答覆。他平靜地繼續把手頭的事情談下去,而我卻無法把泡在舊港中水深到下巴的塞薩模樣從腦海裡排除。那水是用幾個世紀海洋的廢物熬出來的。我試圖不去想,因為光是那臭水的念頭就使我噁心得要命。多米尼克隨即招呼一個沒事幹的水手,指示他去把他的侄子撈上來;不久,塞薩從碼頭走過來,出現在甲板上,全身哆嗦,髒水直流,頭髮上帶著爛稻草,肩膀上附著一塊髒橘皮,牙齒凍得直敲響;經過我們身旁往前走時,他瞇著黃色的眼睛陰險地對我們斜視。我覺得有義務提出勸告。
「很快他就會回來的。」我自信地說。
這是為什麼——因為在科西嘉你死去的親屬不會讓你安生的——多米尼克的哥哥不得不轉入地下,逃進荒山野嶺的叢林,逃避憲警以度過他沒有意義的餘生的緣故。多米尼克必和*圖*書須照顧他的侄兒,有義務培養他長大成人。
「為什麼不讓他做鎖匠呢?」我冒失地問。
與其說是因為他的謊言、無恥和懶惰,不如說是因為這種惡意的表演使他的叔父經常把他打翻在地。絕不要以為這是性質粗暴的打擊。你看到多米尼克強壯的胳臂不慌不忙地劃出一個大幅度的平行姿勢,堂堂正正的一揮,塞薩就突然像九柱戲的一個木柱那樣倒了下去——看起來滑稽可笑。可是一旦倒了下去,他會在甲板上扭來扭去,在虛張聲勢的狂怒中咬牙切齒——表面上非常可怕。還不止一次發生過他完全失蹤——那看起來是令人吃驚的。確實的真相也是如此。塞薩在沒來得及挨巴掌時逃到甲板下不見了;他匆忙地一頭栽進打開的艙口、天窗,或躲到倒放的木桶裡,根據碰上當時他叔父強大的手臂所及的地點而定。
他慢慢朝天抬起他的臉和兩隻捏緊的拳頭。不過塞薩從沒有在我們的杯中放過毒藥。你沒有把握,但我揣測他用的是別的辦法對付我們。
這次出海的細節不必談,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在海上遠航。然後我們從南往北,以完成手頭計畫中重要和危險的部分。我們覺得必須去巴塞隆納取得一定的情報,這好像是把腦袋往獅子的牙關裡送,但實際並非如此。我們在那裡有一兩位在高層並有影響力的朋友,以及許多位卑但寶貴的人,因為是用現金買通的,所以我們沒有受干擾的危險;說真的,這項重要的消息迅速通過一個海關官員之手傳遞給我們,他來到我們船上顯得充滿熱忱,我們底艙的表https://m.hetubook•com•com層貨物是一眼可見的柑橘,他用一根鐵棍捅到裡面以示檢查。
「誰教他呀?」多米尼克揚聲說,「我把他留在哪兒好呢?」他用低沉下去的聲音問,這是我頭一回看到他真正的絕望。「他偷東西,唉!聖母啊!我相信他會在你和我的食物裡放毒——這條毒蛇!」
「他要做鎖匠!」多米尼克突然說,「學習如何撬鎖吧,我猜。」他用尖刻的挖苦補充道。
什麼也無法誘使塞薩回答這個問題,好像他不屑於撒謊。他面對我們,抿著嘴,咬著牙,在多米尼克橫掃過來的胳臂前毫不畏縮。自然,他像被子彈擊中似的倒下去。但這一回我注意到,在拽著他起來時,他趴在地上的時間要久一些,回過頭露出牙齒,在圓而黃的眼睛帶著新的仇恨,抬起目光怒視他的叔父,那種一貫的感情在那頃刻間似乎由於特別的惡意和古怪,而更加銳利逼人。我變得十分感興趣。倘若他想在菜裡放毒,我心想,這就是他在我們吃飯時瞧我們的眼神。但是我根本不相信他會在我們的食物裡放毒。他吃的是同樣的東西,再說他也沒有毒藥。我無法想像一個人會由於貪財,而盲目到把毒藥賣給這麼一個萬惡的傢伙。
塞薩只穿了襯衫和褲子。他把上衣賣掉了,顯然是為了零用錢。
不管怎麼說,他是無可挑剔的,像唐妮亞.麗妲宣稱的那樣。有關多米尼克唯一令人不滿意的地方是(甚至無法解釋)他的侄兒塞薩。看到一種羞恥沮喪的表情籠罩在這不畏一切險阻和恐怖的人眼睛裡的剛毅勇敢,真使人驚異。
「我一定得使https://m.hetubook.com.com他成為堂堂正正的人。」多米尼克絕望地回答。
「塞薩怎麼樣?」我焦急地問。
這樣我得知多米尼克有一個哥哥。至於「逃進叢林」,這指的是一個人在為傳統的血親復仇的問題上成功地盡了他的義務。這種仇殺在塞爾沃尼和布魯納契兩個家族間已存在好幾個世代,古老到最後幾乎被抑制住了。一天傍晚,彼得羅.布魯納契在橄欖樹林中辛苦工作了一天之後,坐在靠著他家牆壁的一張椅子上,膝上放著一碗肉湯,手裡拿著一片麵包,正準備吃飯。多米尼克的哥哥正扛著一枝槍走回家,對這幅知足生活的休息畫面突然感到生氣,他認為那是明顯有意挑起仇恨與復仇的感情。他和彼得羅過去從沒有任何私人的糾紛;但是,如同多米尼克所解釋的:「我們所有的死者都向他呼喚。」於是他從一堵牆後高聲喊道:「喂,彼得羅!瞧發生什麼事了!」當後者天真地抬起頭來時,槍瞄準了他的腦門,乾脆利索地結清了兩家仇殺的舊賬。據多米尼克說,死者還繼續坐著,那碗湯還擱在膝蓋上,麵包還拿在手裡。
多米尼克上岸去找他,但在兩小時後十分生氣地單獨回來。這個我從他小鬍子底下更無法看到的微笑可以理會到。我們納悶那小子出了什麼事,又對我們可帶的財物匆忙進行檢查。他什麼也沒偷走。
我克制明顯的針鋒相對的反駁,就是說如果照這樣下去,他就有使塞薩成為永垂不朽的曼塔里尼先生所謂的「糟糕透頂的廢物,一具討厭的死屍」的危險。
「為什麼你總是打他,多米尼克?」我問道。說老實話我堅信https://m.hetubook•com•com那根本沒什麼好處——純粹是白費力氣。
有一回那是在老港,剛好在特列莫林諾號最後一次出海之前——使我無限驚愕的是他失蹤了。多米尼克和我整個下午一直在商談正事,塞薩悄悄地藏在我們身後偷聽;在他其他的造詣中,刺探情報和竊聽的本領是無與倫比的。只聽得旁邊撲通一聲,我嚇得當場一動也不敢動,但多米尼克不聲不響地走到船欄邊,俯聲朝外等著他侄子可憐的腦袋冒出來。
「我們準備立刻出發,不過塞薩從早餐時就失蹤了。」多米尼克用他陰沉且不慌不忙的語氣告訴我。
「呵哈,塞薩!」他鄙夷地對那個在水中瞎撲騰的可憐蟲咆哮道。「抓住那根固定的錨鏈——臭肉!」
「我從不敢把他帶到你們船上來,」有一次他向我抱歉地說,「但我該怎麼辦好呢?他的母親死了,我哥哥逃進了叢林。」
然後他走到我跟前恢復被打斷的談話。
再想不出比這更沒有前途的任務了,因為似乎缺乏完成它的必要條件。塞爾沃尼兄弟,如果說不上漂亮,體格卻是非常結實強壯的,但是這個特別蒼白瘦削的青年卻似乎不比一條蝸牛有更多的血液。「有個該死的女巫準從搖籃裡偷走哥哥的孩子,把一個挨餓魔鬼的崽子放在空出的位置上代替,」多米尼克常對我說,「瞧他!瞧他那副模樣!」
「你這個無賴!」多米尼克輕輕而可怕地罵了一聲,沒說別的。他把他的火氣克制了一會兒。「你去哪兒了,流氓?」他威脅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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