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多米尼克?」我問道;我身體沒動,只動嘴皮。
「必須幹掉她。」
他把風帽邊緣往前扯到足以蓋住腦門,接著嘟噥說:
「你明白嗎——早已?」多米尼克兇狠地低聲咕噥說,「早已!你知道我們是比預定的時間提前足足八小時出發的,否則她本來會及時在聖塞巴斯蒂安角的另一邊等候我們,結果,」——他像狼一樣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地挨近我的臉說——「她本來會逮住我們的,像——這樣。」
「誰走得平穩誰就平安無事。」他最後表示,嘲弄似的警視一下船舷,那是挖苦我們自己高速的暗示。
「沒錯,準是岸上某個混蛋搞的鬼。」我指出。
「對啦,」我說,「他們逮不著我們,這很清楚。」
多米尼克像雕像一樣紋絲不動。一種災難臨頭的孤單感壓倒我幼稚的靈魂。我的同伴的幻影經過我面前。我估計全體保王分子現在都在蒙特卡羅,他們對我顯得清楚至極,非常渺小,矯揉做作的聲音,呆板的手勢,像一列在傀儡劇舞台上的僵化木偶。我突然一驚。是怎麼回事?從我身旁一動不動的黑色風帽內發出神秘的冷冰冰的低語:
拂曉時我向多米尼克指出,天邊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在我們的視線內有若干艘帆船想搶在它來臨之前找一個避風地,其中有一艘卻顯得與眾不同。她的帆所負的壓力使她高高聳現,船首衝著我們,像一根灰色的圓柱,一動不動地直接豎立在我們後面。
「還有什麼?」我說。
「你很愛她是不是?」
「一個混蛋……對。…https://m.hetubook.com.com…這是明擺著的。」
我對他的意見從不懷疑。但是帶著一個新手的全部熱忱和一個反應敏捷的學習者的驕傲,在那時,我又是一個不尋常的詭辯家。
特列莫林諾號竭盡全力,好像簡直沒有碰著她沖激起來的洶湧浪花。我又蹲下來拿低矮的舷檣聊作掩護。多米尼克在半個多小時的顛簸中凝然不動地屏息集中注意力觀察,之後猛然在甲板上我身旁坐下來。他的目光在僧衣式的蒙頭斗篷風帽下兇惡地閃閃發亮,這使我吃了一驚。他只說:
「她絕趕不上特列莫林諾號。」我喜洋洋地說。
「你能做得到嗎?」我小聲地問,並為那黑風帽所吸引,靜止不動地打量著船尾,彷彿是跟那魔法師、奴隸販子、逃亡者和武士的古老大海,跟那充滿傳說和恐怖,以及遙遠古代水手們經常聽到某個年邁的飄泊者不安的陰影在暗中大聲哭泣的大海,進行非法的交流。
我們緊擦聖塞巴斯蒂安角而過,以避開一股逆流。在另一邊,由於陸地的影響,風有一陣子完全使我們無能為力,以致特列莫林諾號的兩面高大的風帆,在大海沖打著被我們拋在後頭的海岸的隆隆狂吼中,白白地掛在桅杆上。當回風又把帆鼓滿時,我們驚異地看到新的主帆的一半,原先我們以為是它把下面的船驅動往前的,但它鬆了,完全從帆邊繩上飛出來。我們立刻降下帆桁,以求保全,但它已不再是一片帆了,而只不過是一堆濕透了的帆布條,胡亂地堆在甲板上,增加了船的載重量。多米尼克命令把它全部扔到海裡去。
「就這麼辦,」我結結巴巴地說,「可怎麼下手呢?」
「我也想把横杆扔了,」他又帶我往船尾去,「要不是因為不怕麻煩的話。別放過任何跡象,」他繼續低聲說,「不過我打算告訴你一件可怕的事情。聽著:我注意到在帆上的帆繩給人割斷了!你聽見了嗎?許多地方都用刀子劃開了,還沒割斷,但最後風使勁一刮,便完蛋。這有什麼關係?但可得當心!這船上出了陰謀叛逆分子。真見鬼!我們在這兒坐下來給自己打打氣。別轉身,年輕人!」hetubook.com•com
「還不到時候。我們首先還得過一會兒才到那個地點。」風帽裡的聲音幽靈似地細聲說道。
我聽得很清楚。
「對,」他平靜地同意道,「他們辦不到。」
「怎麼辦呢?」我被嚇壞了,問道。「不幹什麼,別吭聲!要做男子漢大丈夫,年輕人。」
我們正好面對船尾。
我的心開始激烈地跳動。
多米尼克一直坐著不發一語,像一個無生命的圓錐體擺在船尾的甲板上靠近舵杆頭,一根小小的流蘇在它的尖端上晃動。有一陣子他保持一動不動的沉思姿態,接著他彎身短促地一笑,在我耳邊把苦果送給我。他現在全明白了。「她還在我們開頭看到她的位置上,並不是因為她纏住了我們,而是因為晚上她很可能就在我們的航路上早已停泊在那裡等候我們的時候,而我們越過了她。」
「她開到這兒來只是為洗掉他橫杆上的新漆。」
船長沒有發表議論,但裹在他的黑披風裡挺立著觀察。他飽經風霜的棕褐色面孔,套在風帽內,有一種權威的姿態,顯得有力量應付一切。他那深陷的眼睛凝定地注視著遠方,一眨也不眨,像一隻海鳥聚精會神、無情、冷靜的眼睛。
「我知道有和*圖*書一塊岩石,」從風帽裡發出的神秘聲音低聲說。「但是——小心!必須在我們的人看出我們要幹什麼之前動手。現在我們能信任誰呢?在前升降索上橫著劃一刀過去就可以把前帆弄下來,二十分鐘內斷送我們的自由。我們最優秀的水手也許照樣怕淹死。雖然有救生艇,但在這種事情上誰也不能肯定得救啊。」
「確實如此。」
為了表現我的男子氣概,只要多米尼克有能力保持不說話,他能保持多久,我也可以保持多久。當時情況必然只有沉默。不僅如此,發現背叛似乎在我的思想和感覺上把一種絕望的麻木狀態散布開來。有一個小時或更久,我們守望著我們的追逐者有時在完全掩蓋她的風颮中顯得愈來愈近,但即使沒有看到她,我們也覺得那是對著我們喉嚨的一把刀子。她可怕地逼近了我們。特列莫林諾號在勁風中,也在更為隨波順水的情勢下,輕快地揚著她剩下的一片帆而搖搖盪盪地前進,在她歡樂自由的行動中帶有某種令人駭然的無憂無慮的意味。又過了半個鐘頭。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多米尼克沒有看我,他心不在焉但正確地指出,惡劣的天氣有利於我們的追逐者。她有我們二倍大。我們必須做的是在天黑前保持我們跟她的距離,這我們應該能輕易做到,然後駛向大海再考慮情勢。但他的思路似乎在某個不解之謎的一片黑暗中絆倒了,很快就沉默下來。我們穩步前進,順風揚著雙帆。差不多就在前方的聖塞巴斯蒂安角(San Sebastian)帶雨的風颮中,那艘船似乎從我們面前退走了,可一下子又迎著我們的急行而出現,在兩次陣雨間反而變得更加清晰。
他似乎要窒息,拉著我大衣上的領口,張嘴跳起來好像要痛罵那些背信棄義的叛徒,可是驀然又控制住自己,把披風裹得更緊,坐在甲板上https://m.hetubook.com.com又像先前一樣不發一語。
我們在薄暮中偷偷出海,整整一晚平安無事。微風習習,起了南風,我們順風而行。多米尼克不時緩慢而有節奏地好幾次拍手,好像是讚揚特列莫林諾號的表現。這艘二桅小帆船一邊行駛一邊哆嗦著,輕輕發出低沉的哼哼聲,在我們的腳下微微地擺動。
「瞧那個傢伙,多米尼克,」我說,「他似乎在匆忙地趕什麼。」
風帽裡的低語神秘地再重複一次。「必須把她幹掉。」
「我不能理解的是,」我巧妙地堅持說,「由於這風,她在我們開頭認出她時,究竟是如何保持她正確的位置。現在清楚,晚上她無法追趕我們,也沒有推進十二英里,還有其他不可能克服的障礙。……」
多米尼克抓住我的胳臂。
我現在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了。他們是動腦筋看問題的,這一招表面他們頭腦清醒。在他們以為我們遠遠落在後面慢慢開向埋伏地點時,我們已在暗中越過他們。等天一亮,發現一條二桅船在前面揚帆前進時,他們於是緊追不捨。不過要是這樣,那麼——
就我這方面來看,我一點也沒有把握「稅卡官」(我們的人輕蔑地暗指那條船)是不是在追逐我們。在這樣的視域內有航海上的困難,這使我表示這樣樂觀的意見,即單純改變位置她也毫無辦法。對此多米尼克放下架子轉過頭來。
聲音停止了。我們從巴塞隆納出發時就拖著救生艇;後來要把它弄到船上來實在太冒險了,所以就用一根相當長的繩子拉著,隨她在海上去碰運氣。好幾次照我們看似乎是完全滅頂了,但不久又看見她在浪尖上突然出現,就像過去一樣整個浮起來。
「是的!是的!她根據一條情報開出來——你明白嗎?——根據情報。……我們被出賣了——暴露了。什麼緣故?什麼方式?什麼目的?在岸上我總是給他們不少錢呀m•hetubook•com.com
。……不!我的頭都要炸了。」
多米尼克的小鬍子下面一貫的微笑暗跡似乎變得明顯一些——通過潮濕而平直的鬍鬚,相當真實、嚴峻,差不多實際可見。從這一跡象判斷,他準是氣得不得了。但我也看得出他困惑不安,這一發現使我心情鬱悶。多米尼克困惑不安了!有好久我靠著舷檣越過船尾注視那根灰色的圓柱,它似乎稍微有點搖晃地總以同樣的距離跟在我們後面。
「我明白,」我輕輕說,「很好,多米尼克。什麼時候實行?」
與此同時,多米尼克披著有風帽的斗篷,黑魆魆的,交叉著腿坐在甲板上,背對著風,使我朦朧地想起坐在沙漠裡的一個披著阿拉伯式斗篷的當地酋長。在他一動也不動的身形上,風帽硬頂上的小索和流蘇在強風中無著落地搖盪著。最後我放棄面對風雨的吹打,蜷伏著躺在他的身側。我滿意那是一艘緝私艇,她的出現沒什麼可談的。但很快,在兩朵帶有冰雹陣雨的烏雲之間,一道陽光照在她的船帆上,我們的人發現了她實際的性質。從那一刻起,我注意到他們似乎相互再也不理會對方,也不去理別的東西;他們的思想和目光都集中在我們船後的那根稍有點像柱形的快艇上。他的搖晃變得歷歷可見了。有片刻她保持令人目眩的蠟白色,然後慢慢地在風颮中消失而不見蹤影,然後再度出現,幾乎全黑,像在由凝固的雲朵構成的石板色背景上一根豎得筆直的柱子。自開頭發現她以來,她沒有離我們更近一英呎。
「我告訴你她是在追趕我們。」他朝船後很快地瞥了一眼後,悶悶不樂地肯定說。
「那你也得鼓起勇氣幹。你得自己掌舵,我要保證她迅速毀掉,甚至連一塊碎片也不剩。」
「什麼?」我叫道,一下子站了起來,「那是海岸巡邏艇?」
「他們會趕上我們這破船的。」我突然結結巴巴地說道,幾乎快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