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海斯特倒並沒讓索姆堡一口言中了,受到軀體上飢餓的威脅。公司開業之初,早已供給島上糧食,遠超過需要。海斯特是不必擔心餓壞肚子的;他連寂寞也給解除了多少,因為在那幫輸入來的中國力伕之中,起碼有一個在三巴侖上待了下來,這人生性孤僻古怪,活像一隻燕子在移棲季節過後落了隊。
「你要是不喜歡,」海斯特說,「不必留下來的。我打算留在這兒說不定要留很久。你若是要留下來,我自然不能要你走,可是你不見得要留下來吧。」
「冷眼旁觀——莫作聲,」是這人的遺言,此人一生敲響天地變色的喪鐘,世人仍我行我素。
「你再不趕快,可要落隊了。」
冥思總多少是一種自我詰問的作法——起碼在白人是如此。海斯特簡單地思索自己所作所為之不可解;切切的反省過後,他這樣老老實實回答道:
阿王並非普通的力伕,他從前替白人打過工。他與海斯特之間的協定,僅是在最後一批礦工離開三巴侖島那天所交談的幾句話。海斯特靠在遊廊扶欄上,在一旁看著,神氣沉著,彷彿他從未揚棄他那信念:這世界對智者來說,不外是幕有趣的活劇。阿王走到屋子這邊來,站在下面,抬起他那張黃色的削臉。
「茶房。」
海斯特一直坐在殘骸之中,殘骸體體貼貼的給葬在滋長了兩個雨季的草叢中。他周遭的環境很寂靜,這非但無礙,反而有助於他獨自冥思。靜謐的環境只偶爾讓些音響劃破了,諸如遠處隆隆隆地傳來的一串雷鳴、雨點急掃過些大樹簇葉的嘩啦嘩啦聲、風吹動林葉所發出的颯颯婆娑之聲,以及三角浪拍岸的澎湃聲。
老海斯特遺下了一點錢,還有些動產,諸如書籍、桌椅、圖畫,這些東西忠心耿耿的侍奉了主人多年,實可能怪他忒無情,將它們捨棄而去;因為物也有靈的。海斯特,老海呢,時刻憶起它們,它們給用布像屍體般蓋著並鎖在倫敦老遠處的那些房間裡頭,在無言怨怪人家,隱隱約約的聽到些市聲,每當百葉窗拉起來,或是窗子打開了——這都是他當初hetubook.com.com吩咐下來,及日後提醒做的——還偷進些陽光。在他心目中不值得碰,也許還抽象得捉摸不住的國度裡,這些他幼年與青年時期所熟稔,且教他想起一個老人之物,似乎是唯一的真實,有著絕對的實體。他怎麼也不肯把物件變賣,甚或移離他最後暌別它們的原處。當倫敦方面通知他房子租約期滿了,並要連同另外一些完全一樣的房子給拆掉,他竟出奇的煩惱。
「那麼,怎麼辦才好嘛?」小伙子嘆了口氣,一面注視著在高背椅子裡一動也不動的老父。
「沒有指引的嗎?」
島上中部山脊對過的西岸有一條村子稱阿孚羅。不久,海斯特發覺阿王原來打動了村裡的一個女子,過來公司闢的一片僻地上跟他一起過活。這說來真稀奇,因為那些阿孚羅人自從吃猛然蜂擁而至的唐人一唬後,便砍倒幾棵樹木堵住了山脊上的小徑,一步也不肯離開他們的大本營。力伕們全都疑心這些良善的漁民未必真如表面上那麼溫馴,也都不敢越雷池半步,沒想到要翻過島那邊。阿王卻是了不起的例外。他要不是有連海斯特也看不出的過人魔力,便是特別的嘴巧了。那女子對海斯特的功勞,僅限於她以魅力將阿王給繫住了,至於她究竟有何等樣的魅力呢,白人始終不曉得,因為她從未嘗走近屋子這邊來。兩口兒就住在山林的邊緣,偶爾看見她用手遮著眼睛,朝平房這邊凝望過來。從遠處看,她也還是羞答答不肯近人的;海斯特唯恐會過分嚇慌了她樸拙的心,於是散步時每每特意避開那邊的僻地。
「全都完了?」他問道。
熱帶煤礦公司的經理在遊廊上圍著酷熾的陽光的陰影裡,拆開東西時,面對著這些遺物想必悔恨自己變了節。他細心的理著東西;大概是東西都在島上的緣故罷,他雖悟到自己已經變了節,卻仍戀棧島上不走。怎樣也罷,海斯特畢竟待了下來,換了個人,老早便走掉了。戴維森那個老好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對海斯特怪誕的生活起了人道的關注,一方面審和圖書慎的本性又令他尊重對方孤獨的怪癖。他再也想不到,獨處島上的海斯特,無論身在何處——管那裡杳無人跡也罷,人煙稠密也罷——也不會稍感到寂寞的。戴維森擔心的是——假若可以這樣說的話——精神上飢餓的威脅;無奈這人已經摒絕了外界所有的滋養,藉著睥睨人生尋常的那些飢渴與粗俗疾苦而傲然自給下去。
「我呢,身為我爹的兒子,也一樣上了鉤,跟他們最傻的一樣,」海斯特暗自忖道。他很苦惱。他惱自己所過的生活——那該是遺世獨立的典範才對啊。他始終記得跟老父共度的最後一晚。他記得那副清臞的臉容,那一頭的白髮,那象牙色的皮膚。一座五瓣燭台擱在安樂椅子旁的小桌上。他們已談了老半天。市聲已經一點一點的消滅,末了,在月光裡,倫敦的樓房變成淒清的希望之境內的一座座墓穴。
「那麼,你還在相信些什麼罷?」他以那清晰、近來卻變得越來越微弱的聲音說。「你大概是相信人性吧?這個想法,只要能完全心平氣和的去睥睨萬物,就會輕易打消的。既然你還未達到這個境界,那我看你還是去培養這另一種睥睨,叫作憐憫。這也許最容易——只要記著你自己也像眾生一般可憐,而又永不望有人來憐憫自己。」
阿王昔日在中國的家鄉難保不是個異常進取、敏銳而好相與的人,但來到三巴侖島上後,不知怎的,卻把自己裝成呆頭呆腦的,人家除了跟他零零星星的說些單字句子——一天下來六句還不夠——便不再跟他說話,他似乎也不怨怪。人家的話少,他的話也不多。他要是受了委屈,想必從阿孚羅女子處得到慰藉。夜幕一垂,他便突然從平房消失掉,回到她那兒,如同一個穿著白外套拖著辮子,倒轉來晝出夜伏的中國幽靈。沒多久,阿王再也壓抑不了唐人那股特有的狂熱,只見他拿著把開礦的鶴嘴鋤,在他茅屋旁砍下來的樹樁之間,「叭、叭、叭」地翻起土來。過了不久,他又在一間空貯物室裡發現了一把生了鏽但仍中用的鏟子;他大概把它好好利用過;和-圖-書但見不到他怎樣利用了,因為他特意把公司的一間棚屋給拆成一片片,把木材拿去築一道又高又嚴的籬笆,圍住他那小塊的菜圃,彷彿栽植菜蔬是一樁專利的事兒,或是由他的種族專責保守的一項非常的祕密。
他懷著發掘的心情又追索,他的祖先原是不易禁制的。世間最古老的聲音正是那說個不休的聲音。這聲音難制的回響果然有誰壓得住,那這人一定是海斯特的父親,他將努力一律鄙屑地否定了;但是他明白的不能。兒子遺傳了頭一個祖先的許多品質,那祖先一能從上帝的模子裡把他的泥質軀體提了出來,隨即把他快將失落的樂園裡的牲口一一點查、命名。
「我留,」他表示。海斯特這才開始俯首瞧他。
「你是什麼人?你原先在這兒做什麼的?」
就在那晚他壽終正寢,去得那麼安詳,他們發現他就像平時睡著了似的,側身臥著,一隻手壓在頰下,雙膝微屈。他連腿也還沒有伸直。
行動——那世上最初的思慮,或是最初的衝動!那倒鉤,裝上進步的錯覺為餌,從黑暗的太虛裡誘出了無數的後代來!
在她開始離群索居的頭一天——或者說那晚更恰切——他便覺得隱約有縱酒狂歡之聲從那方傳來。有些阿孚羅人,那個女人的諸親六眷,得悉侵入來的外鄉人走掉了,便壯起了膽子翻過山脊這邊來參加一個類似婚宴的什麼。他們原來是阿王邀來的。但自此以後,再也聽不到有什麼聲音會比昆蟲的嚶嚶聲更鬧,打破過僻地深沉的闃寂。從此土著再沒有給邀出來過。阿王不但懂得遵俗守禮,對於怎樣安排家居生活,也確有他自己的一套。未幾,海斯特發覺阿王把鑰匙統統私自收了起來;阿王所經之處,那裡丟放著的鑰匙便不翼而飛。最後有一些——那些不屬於貯物室和空房子,算不得這兩人社會裡的公家物的——還給海斯特了;一天早上,海斯特發現鑰匙用繩子捆成一束,擱在他盤子旁。鑰匙失蹤了的那陣子他倒沒有感到不便,因為他從來不把東西鎖在抽屜或匣子之類內。海斯特什麼也沒說,阿王m•hetubook.com.com也不說什麼。也許他這個人從來就不愛說話,也許他是受到本地地靈的感染——這必定是個沉默之靈。在海斯特與莫里遜還未登上黑鑽灣並給它命名以前,三巴侖島那邊幾乎沒聽過人類說話的聲音。不跟海斯特說話最是容易不過的,他整個人老早墮進了對書默想的深淵裡,及至阿王的影子投落書本上,一個低澀的聲音發出makan(吃飯)這句馬來話來催他,他這才爬出來吃飯。
然而唐人一動也不動。
他聽著聽著,然後,沉默半晌,問道——因為那時他究竟年輕:
「是。」
他父親當晚心情想不到的溫和,月亮在市鎮的髒影之上,萬里無雲的天上浮游著。
他臉上緩緩滾下幾顆眼淚來。這些房間裡影子幢幢,就像有個抑鬱、不安、而無從自我表達的亡靈在那裡作祟一般。小伙子立起身來,懷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將擁有權讓回一個無形的什麼,走出屋外,然後把門鎖好。兩星期後他便出門去了——去「冷眼旁觀,莫作聲」。
「你要留下來替我做事?」海斯特問道,覺得很詫異。
唐人臉上忽然現出一抹不情願的表情,故意遲疑了半晌,方道:
他發覺他的眼睛溼了。也不是那人是他老父的緣故。對他而言,這純是風聞得來的,並不會使他如此激動。不會的!那是因為他看他看了這麼久,才想他想得這麼苦罷。死者生前把他攜在岸上自己的身旁,海斯特此時才深深感到,自己是孑然一身在那流水的岸上。自尊心教他決定不跳進去。
「想討個老婆,」阿王平淡的說畢,開步就走,撇下碼頭和遠方的大千世界——等著艇子的輪船所代表的大千世界。
那時他業已踏上了矛盾的人生大道。熱帶煤礦公司老早成立了;他依照普通人的作法,叫人給他把東西發送一些到三巴侖島上來。東西來了,從安酣的長眠中給扯醒了過來——許許多多的書、好些桌椅,以及他父親的油畫肖像,海斯特想不到肖像裡的父親竟這麼年輕,他記得父親要老邁得多呢;此外還有不少小物件,諸如從他父親書齋裡理出來的那些www.hetubook.com.com燭台、墨水壺、小人像,他想不到,這些東西竟那麼破、那麼舊。
「做得來。」
「我畢竟還是不脫原始本性嘛。」
做兒子的安葬了那破壞制度、掃除希冀、破除信念、而又噤了聲的人。他發覺那個不惜睥睨人生的人死是死了,生命之流仍舊滔滔不息,愚夫愚婦依然懵懂渾昧的一天天活下來,互相打滾,互相推搡,猶如水松木雕出來的人兒,吊墜著鉛塊,正好使他們昂然豎立下去。
熱帶的大自然對那倒閉了的企業一直寬厚為懷。熱帶煤礦公司本部的荒涼死寂,始終跟海那邊,跟探子那邊屏隔開來,在那邊探子果真關心的話——是幸災樂禍也罷,哀悼也罷——便會發覺到,那一度壯盛的企業的殘骸正一天天朽下去。
打從阿王著手種植及這些防禦之事起,海斯特便一直遙遙留意著——除此而外也再沒有什麼好看的了。海斯特一想到阿王種得的東西只好賣給他自己,便暗覺好笑。那唐人在貯物室內又尋到幾包種籽,情不自禁的都播進土裡去了。他會要主子買下,那些他為了滿足自己天性而種的菜蔬。默默的望著不聲不響的阿王在平房內一逕不慌不忙的操作著,海斯特竟羨慕這唐人那麼順從自己的天性,單純的意志堅定得使他的生活在不可思議的周密中,顯得近乎機械。
「這是他們受了驚,自尊心受了損,」他暗忖道,「所發洩出來的憤恨。他們掠過的時候叫一聲也是好的。我想我也該恨他……」
海斯特在上面輕輕的點了點頭,朝碼頭那邊望了一眼。海面泊著那租來輪船的一些小艇,一群黃臉黃腳肚包、裹在藍衣裡的人,正陸續給趕進艇子裡,船有如用粗糙的顏料塗在畫中的海上,死板板地,沒有陰影,清晰得毫無情調。
「你要在這兒留下來?」
喪禮過後,海斯特在暮色裡,獨個兒坐著。他冥思的心像是一條確確實實的河流,是一群人蠢蠢地推搡著、搖擺著、旋轉著被驅趕過去,卻毫不察覺岸上那聲音老早給猛然噤掉了……是的,喪祭新聞中有的不大惹眼,也有些罵得挺凶。做兒子的全都寓目了,既哀傷又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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