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

他住嘴,重新覺到他們關係中那種物質上、精神上缺憾之感——這感覺,使他渴望永遠親近著她;令她離開他眼前時,變得那麼模糊,那麼虛無縹緲,變成一個無從捉摸的希望。
「不全是這樣圓熟,」海斯特說,心中暗覺有趣。
他做了個詫異之狀。
「你坐在這兒好像不開心。」
她一動也不動。他撐開雙肘,用手擰著他的長鬍梢,一副男人姿態,而又很為難的樣子,包裹在一團女性氛圍中,像包在一團雲霧裡,提防著陷阱,又像動也不敢動。
「因為果然這樣的話,那就別去想它好了。咱們的將來日子,人家所謂的來世,是沒有什麼可怕的。」
他們看見飯桌已經擺上了。等他們再聚首並在桌旁落了座,阿王又悄悄的現了形——沒人叫他來,也沒人聽見他來,他便執行他的職務了。職務執行完,他又消失了。
他一頁一頁的掀著那題為「風暴與塵土」的薄冊,瀏覽著內裡零碎的反省、箴言短語,那些話語時而不明所指,時而雄辯服人。他彷彿聽見父親的聲音,在那裡斷斷續續的說著話。他先是一驚,末後卻覺得這幻覺很美。他任由自己將信將疑,恍惚父親在這世上仍遺有一些什麼——是一把幽靈的聲音,只有他自己的骨肉始能聽見。那人看待充塞天地的虛無時,是冷靜得何等樣的奇怪,卻又夾雜著深深的恐懼!他沒頭沒腦的投身進去,也許是要令死亡——那是每個問題最終的解答——不那麼難堪。
她注視著他關切的神態時,神情憔悴,眼睛抬起望著他,但仍難解如昔。正因為不懂,他的眼光也就避開她雙眸。他入了神地冥想著那雙沒主宰的手膀、這兩瓣毫無防禦的嘴唇,還有——對,它們要避也避不了——還有這雙睜得老大的眼睛。這雙灰色的凝眸裡蘊藏著一些野性的什麼,教他想起陰寒北極的海鳥。等她重又說起話來,他給嚇了一跳,那種親暱的誘力,亦一下子由那嗓音流溢了和*圖*書出來。
「我無德無能,」她低聲道。「是你對我好,扶持我、體貼我。說不定你就愛我這一點,單只愛我這一點;又或者你愛我來作伴,因為——哎!可是人家有時覺得,你一定不會愛我這個人,單單為了我這個人而愛我,就像人家那種天長地久的愛那樣子。」她低下頭去。「天長地久,」她又吐氣說出來;最後,她嗓音變得更加微弱,哀懇地又添上一句:「你試一試吧!」
「我究竟是做了什麼,還是欠做了什麼,叫妳這樣煩惱,我連這個也弄不清。」
她回眸望他,接到一個微笑。他叫她靠著林中小徑的蔭蔽處走,那條狹窄的小徑靜沉沉的,強光雖曬不到,也還蒸滿了暑氣。他們偶爾瞥見公司那塊舊墾地在發出強光,那些燒焦了的黑樹樁沐在日光裡影子也無,既可憐,又怕人。他們逕自橫過曠地向平房走去。到了遊廊上,他們疑是瞥見一眼那神出鬼沒的阿王。女孩子本人不大敢肯定是否見過什麼動靜,海斯特卻絕無疑問。
「咱們下去吧,」他低聲說道。
她抬眼望他;假使大自然是要這雙眸子表達直率以外之物,他該察覺女孩子聽了他這番話後,並且知悉她那顆下沉的心比前更拚命地愛著他,她是多驚怖。他對她微笑著。
「我輕易不會中暑什麼的,」她斷然說。
「就是了——他神出鬼沒。這是那唐人的看家本領。」
海斯特動了動,那鬼聲便消失了;但他的目光依然隨著書本末頁上的字:

「咱們走路回來,歇一下是好的。妳沒有歇歇看?」
「說的是,不過我倒記得,妳不是個熱帶姑娘呢。」
「說了嘛,人家躺是躺下了,可是睡不著呢。」
「他們全都這樣子的嗎?」她動了天真的好奇心,不安的問。
他伸出手去扶她起來。他想微笑一下,但近一看她臉上紋絲不動的,精神極其委頓的樣子,只得罷了。他們兜返那條林間小徑,途中m.hetubook•com.com要經過那望得見海的地方。看見那熾亮的空淵,那流麗而波動起伏的炫光、那慘烈的光,她不禁渴望那溫柔近人的夜,群星給一道重咒鎮住了;那天鵝絨黑的蒼穹,以及那海洋神祕巨大的影子,給那厭倦了白日的心靈帶來安寧。她把手抬到眼上去;在她身後的海斯特柔聲開言:
「一點也別想它,」他再說。「妳該不會以為我聽了妳這番話之後,急於返回人世間罷。我!我!害了可憐的老莫的性命!他們說我幹過的這件勾當,保不定我真的幹得來。問題是,我沒有幹過嘛。可是這件事讓我很難受。我本來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可是真難受啊!算了罷。莉娜,有了妳,再壞的事,再齷齪的遭際,我都禁得起。這事咱們若是忘掉了,這兒就再沒有人教咱倆想起了。」
「妳居然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多不老實啊。還是妳想靜靜一個人過一會兒?」

等她終於張開眼睛坐直了身子,海斯特急忙爬起身來,走去替她拾起那頂滾開了點兒的通帽。她這時也忙著理好自己的頭髮,編在她頭頂上的兩束粗黑的辮子早已散掉了。他默默把那頂通帽遞還給她,等著,彷彿不想聽見自己的聲音似的。
他還沒頓下來,她早就抬起頭來了。
這些便是結語。海斯特把書放到膝上,莉娜的聲音便在他垂著的頭上響起來:
「進屋去歇一刻罷,待會兒王先生就會給點什麼咱們吃,」他說。
海斯特唸:
「我——一個人!」她喃喃道。
「莉娜,咱們繼續走吧。」
「我還以為妳睡著了呢,」他說。
「可是說真的,」他補上一句,「不找我找誰呢;而且,要想在這世上活下去,我看總得吵吵架。」
「你又何嘗是在這一帶出生的呢,」她回道。
看得見未來也罷,看不見也罷,人都甘受奴役。與其否定一切而不知後果如何,人寧可為奴婢而得寢息。只有人類可憐得令人不舒服;但我比較容易相信人其實是不幸,不是性惡。www.hetubook.com.com

人生所遭逢的計謀之中,以愛的慰藉最為殘酷——也最巧妙;因為那慾望就是夢之泉源。
「他找我們來著?我說剛才還瞥到什麼白白的呢,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們都有過短暫的時刻,驟能預見未來。由於宇宙秩序性質的關係,這些灼見無甚用處,餘者亦無甚用處。嚴格說來,若用被害者的標準來判斷,這性質是很不體面的。它一方面容許非常猛烈,另一方面卻必定把抗議鎮壓掉,即如鎮壓最盲目的附和一般。所謂善,所謂惡,報答都止於本身而已——此外便更無一物……
她垂下眼皮,把頭微擰了一下。
「咱們在這兒,什麼都侵不進來的,」他繼續說著,然後彷彿方才她抬頭那一望是帶著一種誘力或是挑釁似的,他彎下腰去提住她雙脅,將她從椅子裡一把直攙了起來,猛然緊緊擁在懷裡。她反應很敏捷,這使她身輕如羽,從來沒有什麼親暱的愛撫,像此刻這樣溫暖著他的心窩。他料不到,一直藏在她被動態度裡的熱情,竟這麼迫不及待地向他流露出來。他剛一感到她那雙胳膊抱在他脖子上,她便低喊了一聲——「他在呢!」然後掙脫他的擁抱,一溜煙跑回她的房間。
他發覺女孩子走路回來並沒中暑,私心頗感寬慰。她額上的汗珠子宛如一片清涼白花瓣上的露水。他瞧著她那強壯而有風姿的身子又結實、又柔軟,心裡越發欣賞。
「你該想法子愛我嘛!」她說。
「不錯,說不定連妳的體格我也沒有。我是移植過來的。移植的!我該說自己是給連根拔起來的——一種不自然的生存方式;可是男子漢應該什麼都禁得起才是。」
那女孩子在她的椅子裡靜靜坐著,風姿優雅,對他來說,女孩子就像一種他所不懂的文https://m.hetubook.com.com字,甚而只是莫測高深;就像文盲看到任何文字一般。論到女人,他是十足的門外漢,又沒有那種直覺的本事,那種本事是在青春時代經歷夢寐與心象種種感情上的鍛鍊而成,好去闖一個世界,這世界裡頭愛情本身除得靠互相吸引外,同樣有賴互相敵對。他的心態好比一個人拿著一篇文字看來看去,總解不過來,但字裡行間卻可能隨時都有某些啟示露出。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終於只能加上一句:
她一言不發,向前走去。海斯特說他們從來不曾在大熱的時辰出來過;他擔心,這下子恐怕對她身體不好。他這麼關懷,使她很快慰。她感覺到愈來愈像自己了——那個在樂團裡表演的可憐的倫敦姑娘,這姑娘若非碰上一個男子——一個在天底下再也沒有,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的男子——把她給搭救了去,她險些兒就要過著悲慘屈辱的日子了。她這番感想裡有興奮,有不安,有一股發自內心的自豪——心也怪往下沉的。
「累了吧,是不是?都怪我不好,把妳帶到那麼高去,害妳在外頭跑了那麼久。今天偏偏又一絲兒風也沒有!」
末尾這幾句話直打進他心竅裡——打進去的聲音比意義還要多。他不知道說什麼好,這若不是因為他對於應付女人缺乏訓練,那就完全是他天生的不善於矯飾了。現在他的防禦統統瓦解了,命運已掐住他的咽喉了。儘管她並沒朝他望著,他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他終於擠出了那聞名的、俏皮有禮的海斯特式笑容,那群島上各階層人都那麼熟悉的笑容。
「阿王早出來找我們呢。我們回來晚了。」
「我不錯是躺下了,但是一眼也沒合上過。」
「想法子,」他咕噥著說。「只是我覺得——」他頓住,心裡說,雖然愛她,自己卻未嘗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很簡單的話嘛!他把溜到唇邊的話嚥了回去。「妳怎麼這樣說呢?」他問道。

他發覺她看著那本書,便起身把和圖書書放回書櫥裡去。他轉身,瞧見她已倒進那把椅子裡——那是她常坐的一把——看上去似乎渾身倏然虛脫了,只遺下她的青春,那青春似是很可憐,任由他處置。他急忙跑向椅子去。
「我的好莉娜,」他說道,「妳好像在故意向我找碴兒吵嘴——什麼人不好找?偏找我!」
「不!我不大懂妳的意思。妳的心是想著將來的日子麼?」他故意打趣的質問她,因為他自己羞於啟了齒。然而他心裡存著的消極念頭已經逐一消褪了。
良心不安或滿腦罪念的人,他們所知的許多東西,是和平、不好爭鬥的心靈匪夷所思的。敢下地獄,甚或夢想過下地獄的,豈只詩人而已。這些最拙於表達的人,一定曾對自己說過:「除了這個,什麼都行!」……
三巴侖島上罩著一大片岑寂——一片酷暑的沉寂,彷彿有生死攸關之事即將發生,像苦思時的沉默。海斯特獨自留在客廳裡;女孩子見他拿起一本書,便先退回自己寢室去了。海斯特在他父親的肖像底下坐好;不知不覺間,他又想起遭人惡毒中傷之事,那滋味一似在嘴唇上沾了些毒藥,蝕著皮肉,並且令人作嘔。他忍不住想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戇稚地,是對這官能上的感覺毫不矯飾的厭惡。他搖了搖頭,自己也詫異起來。他一向不是這樣處理自己理性上的感受的——不是表諸官能情緒上的波動。他在椅子裡不耐煩的挪動著,將那本書雙手捧到眼前。那是他父親的一本書,他隨手翻開,目光落在書頁中間。老海斯特著了不少書,內容包羅萬象——有談時與空的,談動物與星宿的;也有剖釋思想與行動的,人的笑容與愁容,以及他們痛苦的表情。做兒子的唸著唸著,縮回自身裡,彷彿在作者注視之下斂容正色,分明意識到他右側、頭頂略上之處的那幅肖像;蒲席壁上厚框子裡的一幅奇相,畫的是定定的側影,看上去既顛沛流離,又安逸自在;既不得其所,又一副主人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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