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不能,」她悄悄地說,讓他緊握住自己的手。「但願我能多給你點什麼,給好點兒的,或是你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他不自然的動著,她那態度雖讓他有點兒失望,他並不深究,在這完全靜默的一刻,她溫順的手在握,他感到兩人心靈從未如斯交融過。無奈他心裡仍有一種不美滿的感覺,並沒完全驅掉——似乎憑什麼都驅不掉的了——那是一切人生美事中致命的瑕疵,使這些美事變成虛妄、絆子。
「哦,就在那鎮上,那個旅館裡。還會在哪兒?」她說道。
頭一個疑問提出來時,海斯特已從躺臥的姿勢撐起身來;問至最後他跪在她跟前,兩人頭並頭。
他的臂膀猛一甩,甩開了她的手,頓時把她止住了。海斯特又控制不住自己。倘使他本性|愛喊嚷的話,他早喊了出來了。
「你是說他是你的朋友?」
「殺人、愛人——人生的兩大事業啊!我卻一樣也不曾體驗過。妳要是發現我舉止彆扭,不善辭令,靜得不合宜,就得擔待一下。」
「我聽到這種事竟會不舒服,那才怪!」海斯特暗忖道:「可是我會呢。這些知道這件事——無疑也相信這件事——的人都是傻瓜,我好像也跟他們一樣的傻。妳還記得些什麼?」他以禮貌而嚴肅的口氣對女孩子說。「我常聽說,以人家的眼光來看自己,於進德有助。咱們來追查下去罷,妳記不記得還有什麼事情,是大家都知道的?」
「你可還要我給你什麼?」
「於是你就跟那個朋友——那個好人——住在一起了?」
「我!我!害死了可憐的莫里遜老頭了!」他嚷道。「我,不忍心去傷他的感情;我,連他發瘋癲都尊重!是的,這瘋癲的舉動弄成什麼樣子,你在黑鑽灣碼頭附近便看得一清二楚。我還有什麼辦法呢?他硬要把我當成他的救星,他老是那麼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恨不得把心也挖給我看,叫我都臉紅了。我有什麼辦法?他要拿這些鬼煤來報答我,我只得夥他,就像在幼稚園裡夥小孩兒遊戲一般。你既不想讓小孩子難堪,自然也就不想讓他難堪。嘮叨這一大堆話管什麼用?當然啦,這兒的人不明白我們之間真正的關係。但這又干他們什麼事呢?殺掉莫里遜老頭!嘿,這樣騙一個人,殺掉他還沒那麼罪過,沒那麼卑鄙哩——我可不是說沒那麼困難。妳懂嗎?」
「你!你沒有膽量?」她異議。
猛地他忿然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他過去心平氣和,風趣而不過分,皆因內裡有一顆仁心和一身傲骨,現在這種不快樂的自由失去了,那平和的心境也沒有了。
「談我的夥友?」海斯特一個字一個字的重複著。
她把頭肯定的、細細的猛點了幾下,彷彿是怕自己說不出話來,甚至不敢瞧他。她一逕咬著下唇。
「不過我的確聽說過他啊,只是當時我不知道,沒想到,他們談的原來就是你的夥友。」
「少一點都不行。倒不是因為我不在乎早拿到手的東西。噢,才不是哩!是因為我太珍惜這自己擁有的,於是不能完全占為己有。我知道這是沒有道理的。妳再不能扣著什麼了——這會兒。」
「我是吃了一驚罷了,」她道。
儘管他並沒轉身向她,經這一非難,她倒抬起頭來。
「我沒有用心聽嘛,」她辯白道。「他們說誰干我什麼事呢?他說從來就沒見過一雙夥伴像你們兩個這樣要好;後來,等你在他身上刮得心滿意足了,又對他膩透了,你就把他一腳踢回老家去死掉。」
「妳在這兒坐厭了是嗎?」海斯特問道。
女孩子微微打了一個冷顫。
「噯!和*圖*書別笑嘛!」她大聲說。
「我笑來著麼?不騙妳,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會問妳相不相信那開旅館的講法,妳該曉得人的判斷力有多大用的。」
「我不相信你壞。」她依然重複著那句話。「我辦不到。」
「妳聽了這麼多,自己也判斷得出來啦。我們的關係妳知道的跟我自己一樣多。這一帶的人凡事都只看表面,記憶所及,他們都說我們兩個是朋友。凡事的表面——你還再苛求什麼呢?其實你再不能苛求什麼,要求別的什麼。」
「天哪!」他已恢復了自制力,咕噥道。「不瞞妳說,我知道的比妳多得多了。很多妳連想也沒有想到過;不過,妳這人可也不大容易看得透。」
「再說,從來就沒有人相信過這番話!」
她鬆開了雙手,輕輕的動了動,然後又把十指如前扣在一起。是異議?是附和?再沒有什麼了?等她用那溫婉美妙的嗓子開腔說話了,他方才舒了口氣,單憑那嗓子便把人的心撫平、迷住,便教她討喜。
「我真的不知道。沒有動不動就拿刀動槍的那種膽量,因為人有時會無緣無故就跟人吵起來,碰上這類吵架我從未嘗急於拿刀動槍。人類自相殘殺,那些爭端,像他們別的所作所為,事後想起來是頂可笑、頂可憐的。沒有,我從未嘗殺過人或是愛上過一個女人——連想也沒有想過,做夢也沒有做過。」
「呀!對著一個我覺得是惡魔化身的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會怎樣做,會變成什麼樣子。妳不用慚愧。」
「不會的!」他一口咬定。「妳弄錯了,妳不會聽說過他的,是——」
海斯特似乎要站起身來,女孩子伸出手去止住他,他就將一隻手膀支在地上坐著,一直張大眼睛,瞧著她面上難以形容的焦灼的表情,就像她喘也喘不過氣來似的。
莉娜屈起雙膝,把手肘擱在膝上,頭捧在雙手裡。
「可是那時候我根本不認識你啊,」她大聲說。「我是有腦筋的,他說什麼我會不明白?其實這不是害人性命,我從來就沒有這樣想過。」
海斯特注視著她臉上變化的表情。他深深地同情,覺得頗好笑,鼓勵她說:
「我倒沒想到這一層呢。對了,妳還沒有告訴我他們究竟是誰。」
「沒什麼。」她好容易才嚥下一點唾液。「當然不會是的。你剛才說了個什麼名字?我聽得不清楚。」
「那是因為,人的內心一旦給闖進了,就像妳闖進了我的內心這樣子,各種各樣的弱點就會乘虛而入——羞恥心啦、怒氣啦、愚蠢的憤激啦、愚蠢的恐懼——還有傻笑。不知道妳對這有什麼看法呢?」
「不。」她幾乎跟他一樣滿心疑惑。「不。其實他們是在談你,只是我當時不知道罷了。」
他在她身旁蹲了下來,握住她的手。她柔聲問:
「凡事無所謂就很難反對什麼,」他說道。「或者我個性本就有點兒怪。到處去瞎謅老套的廢話我覺得怪好玩,在群島上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另眼相看過,直等到我像個天下第一的大白痴,喋喋不休的胡說八道,講起生意經來。真的,我相信有一陣子人人都打從心底裡尊重我。我這時嚴肅得木口木臉的;我得對那人盡忠。自始至終,我都是盡心盡意,對他忠心耿耿。我以為他對採煤有點認識。早知他是這麼樣一竅不通的話,呃——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去攔阻他。總之我反正得忠心的。真理、工作、野心、愛本身也許只是這可悲可恥的人生賭博裡的籌碼,可是一下了注,誰都得賭下去。哎,莫里遜的陰魂可以不必纏住我的了。怎麼啦?噯,莉娜,怎麼妳老和_圖_書是這樣瞪著眼睛?不舒服嗎?」
他爬起身,矗立在她之上。
「我記得他說這一帶人人都知道這件事。」女孩子氣咻咻地說。
她輕輕的點著頭,但點完一遍又一遍,顯得十分相信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好奇的,可也充滿溫柔的。
女孩子在比他高一點之處,凝眸打量著這個默默出神的男人。從前她是不大自覺到,自己會整個人這樣依靠了他,因為直至那時候,在他的臂彎裡,她並沒有感到自己是搖盪在天地的深淵之間。萬一他嫌累贅了,那可怎辦?
「我很了解。妳把非人性的邪惡看得這樣透徹,用不著因此覺得不好意思的。我也有點兒像妳。」
「莫里遜!」她用驚駭的口氣低聲嚷出來。「莫里遜!」她垂下頭去。海斯特看不到她的臉容,卻從她的嗓音聽出,這個毫不出奇的名字的發音,不知怎的,是深深地打動了她了。他心頭馬上掠過一個疑問——難道她認識莫里遜?然而兩人出身判若雲泥,這絕不可能的。
他感到一股柔情在他心裡體內生出一陣神經質的作用。突然間,毫無過渡階段,他便轉而憎厭起她來。但僅只是那麼一瞬間。他記得她長得討人喜歡,而且,她在私生活裡也別有一番美質。她掌握了獨特性這個竅門,這竅門撩人——也弄人。
「可是妳心裡在想,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呢!」那股打趣的口吻仍掩不住他的怒氣。「言談的力量多大啊,哪怕是聽得不齊不全——因為妳是無意中聽來的,是不是?是些什麼話啦?是什麼邪魔在那個白痴撒謊鬼背後,支使他編出這籮筐話來?妳要能記記看,這番話也許連我都說服了。」
「可是妳起初說他們談論的是莫里遜啊,」他對女孩子說,一邊蹲了下來,已不再那麼關切。「奇怪妳竟有機會聽到人家談話!我還以為妳除了在台上,就再沒有在別處見過鎮上的人。」
「但是,」她繼續說著,「那名字像是黏在我心底裡,經你一提——」
「你怎麼要殺人?」她用驚駭的聲音問。
女孩子搖頭否定了;然後她終於開言了,說得一頓一頓的,就像還是疑懼不已。她告訴海斯特說,她聽說過這麼一個人。
「這樣做好像我一切的一切都敢拿來評判似的。」她用另一隻手比了一比,彷彿要將世界一把都概括了。「我不要做這樣的事。」
他把她的手提到嘴唇上,將唇貼在她手上片晌,她便乘時向他偎近了一點。長長的一吻過後他仍戀戀不捨。
隨之是一段沉默,終於讓海斯特打破了:
「哦,是索姆堡!」海斯特漫不經心的嘟囔道。
「妳說不是害人性命!我也以為不是。可是剛才妳引我說話,那名字一提出來,妳又知道這番話都是說我的,妳表情好奇怪,我看得出來。」
「這不是害人性命,」她懇切的重複一遍。
「我從了他,」他重複了一遍。
「你這個夥友已經死了嗎?」
他的目光直透進她雙眸裡,此刻他其實把已故的莫里遜完全拋諸腦後了。
這也說得對。他們共同的生活、這新奇際遇給他的驚詫、擁有這女人的那股得意之感,至今仍讓他感到新鮮;因但凡男子總會有這樣的感覺,除非他不是男子漢了。她的目光向他那方移動著,落在他身上,繼而折回盯向那些挺直的樹幹腳下更暗的幽蔭裡,那些四面伸張的枝葉已漸漸撤回陰影。和暖的空氣在她一動不動的頭周圍微微動著。她不要瞧他,似乎唯恐讓他看穿了。她從心底裡渴望透過某些無條件的奉獻,更徹底的獻身給他。對這一層他似乎渾然不覺,他是個沒有需要的怪m.hetubook•com.com人。她覺得他的目光牢牢盯在她身上;由於他一直默然不響,她忸怩的說起話來——因為他一言不發,她弄不懂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掛下眼瞼,海斯特發現她面上有個什麼恐怖的表情,嚇了一跳。
「我的好姑娘,妳不知道我在未開發、未開化的地方,一直過著一種什麼樣的日子;向妳說也是說不清的。我以前去過些險惡的地區,有些人還未去到,便已逼著要——要殺人。就算未開化的地方也能把些人誘了去;我卻沒有籌謀,沒有計畫——甚至沒有百折不撓的意志,去叫自己逾常地頑固。我只是馬不停蹄向前走,別的人呢,說不定卻在向著某處走。凡事不計較手段目的,似乎人就會謙恭。老實說罷,我從來就不在乎,我不是說不在乎生命——我打開始就瞧不起人家說的這句話——我是說不在乎活著。我不知道這可是人家所謂的膽量,不過我很不相信。」
「妳怎麼啦?」他追問道,覺得怪不想動,怪不想碰她的。
「那時我已猜到的,」海斯特喃喃道。「她總喜歡千方百計的折磨妳。不過那開旅館的竟會跟贊賈科莫談起莫里遜,這也真怪了。記憶所及,他在旅館裡很少見到莫里遜的,另外好些人他反而熟悉得多。」
那隻手並沒反應。他搖了搖頭,像是要把這件事從心頭驅掉,隨之他把聲調略微提高,放輕的又加上:
「我知道,我明白。這還要糟呢。說到殺人罷,那比較上還說得過去,喔——我一輩子都沒殺過人。」
「在你我一句話也還沒說上以前,我便聽說過這件事了。過後就忘了。那陣子我什麼都記不牢;這倒也好。我那時是從頭做人了,跟你一起嘛——你是曉得的。要是我真忘了自己是誰——那是再好不過的;我差點兒就真忘掉了。」
正當他頓住了嘴,女孩子也回過一口氣,定了神。他聽到她的嗓子,那副他自以為對它千變萬化的魔力很熟稔的嗓子,正以一種陌生的音調說著:
「我不要評判你;怎麼也不要。」
「我膽子不很大的,」她道。
「真的嗎?」
「嘿,就是那個要命的紅臉畜生,」一想到那開旅館的她便滿心憎惡,這憎惡現在全注入嗓音裡了。
「我無意中聽到的就只有這個名字。我會坐到房間的盡頭,盡量遠著他們;可是那畜生一張口叫嚷時,我不聽也不行啦。要是我什麼也聽不到,那多好。我起身走出房間嘛,我想那婆娘也不至於把我殺掉,只是她就會把我給臭罵一頓。她會嚇我、罵我。這種人,一讓他們知道你無招架之力,他們就什麼都來。不知怎的,可是壞人,你看得出真正壞的壞人,他們往往唬倒我。他們陷害人的手段厲害嘛。我怕壞心腸的。」
「我在想什麼?」他嚷道。「難道我會在乎誰說過什麼相信過什麼似的,從盤古初開到世界末日!」
「現在妳聽到我這一面的講法啦。」海斯特竭力平靜的說。「原來這件事局外人是這樣看的!」他咕噥道。
「他幹麼編出這種壞事來講?」海斯特喊出聲來。「他像隻笨頭笨腦的畜生。是真笨。他怎麼編得出這一籮筐好話來?我臉相長得特別醜惡的嗎?是我臉上刻滿了黑心腸嗎?還是這種事是人之常情,誰都可以給拿來說的呢?」
「你好像不想知道他說了什麼話呢。」
「開不得?好吧,我開不得。那真可惜了,本來這說不定最好不過,」海斯特說,這語氣在他來說算是消沉的了。「除非是能把這筆糊塗帳忘得一乾二淨。」他還未及把額上皺紋完全去掉,又恢復了微帶打趣的言談舉止,好像這一習https://m.hetubook.com.com癖早已養成了。「可是妳怎麼老是這樣盯著我看?噢,沒關係,我盡力不眨眼吧。妳的眼睛啊——」
「讓我的卑鄙作法嚇驚了?」他問。
女孩子用她清純迷人的嗓音複述著這番話,話裡激盪著憤懣,還隱藏著其他情緒。猛可她頓住了,掛下她那兩排黑而長的睫毛,好像心裡厭膩得要死。
「他們是誰?」海斯特提高嗓門。「是誰談我?在哪裡談?」
「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呀。」
「你是想越說越把我弄糊塗,」女孩子大聲說,「這個玩笑可開不得。」
「妳的樣子為什麼這樣嚴肅呢?」他跟著問,隨即轉念一想,慣性的嚴肅比經常的歡娛究竟要容易忍受得多。「可是,這個表情對妳再相宜不過了,」他添上一句,這可不是外交口吻,而是因他趣味所趨,發自肺腑的一句話。「只要我知道妳不是因為無聊才把樣子弄得這樣嚴肅,我樂於坐在這兒看著妳,看到妳要走才罷。」
「妳相信我幹過這些勾當麼?」完全沉默一晌後,海斯特說。
她只是把頭略微一搖,微得幾乎覺察不出。
海斯特猛地爆出這串聲音,女孩子不禁把定定的眼睛睜大了,驚愕得不得了的樣子。這純粹是機械式的反應,因為她既不詫異也不迷惑。事實上,自邂逅上了他以來,此刻她對他是再了解不過的了。
「他人品沒得說的,」她料不到海斯特應答得那麼爽快。「都怪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我其實不想的,只是他不肯放過我,我又說不清。對他這種人你什麼也說不清的。他非常敏感,倘若逼著對他直說了,只怕傷了他那顆敏感的心,這樣做太殘忍了。他的心就像一間潔淨的髹白牆壁的房間,裡頭置了,比方說,六把藤座椅子。他老是把椅子調來換去,弄出各種樣式來,但椅子終歸是原來的椅子。他十分容易相處,可是後來他抓到了這採煤的計畫——或者說,是這計畫抓到了他。這計畫進了我剛才說的這間陳設簡單的房間,把椅子全坐遍了。趕也趕不走的,你知道啦!這計畫就要使他、使我、使大家發財。人決心不過荒誕的日子,自有生疑的時候,舊日碰上這樣子的時刻,我每每自問,同時禁不住剎那的恐懼,究竟人生會怎樣把我抓住呢?原來是這樣子!他認定了沒有我便萬事不成。他問,現在我是不是要把他一腳踢開,把他毀掉啦?終於,在一個早上——不知道他前晚可有跪下來禱告!——在一個早上我從了他。」
「我是說我評不來嘛,」她低聲道。
他跳起身,來回踱起步來。未幾他壓抑著的怒火已在體內燒成灰燼,像一座房子分崩離析了,只遺下空虛、淒涼、懊悔。他怨恨的倒不是女孩子,而是人生本身——這最最尋常的陷阱,他覺得自己已掉進其中,看破層層疊疊的機關,自己神志雖清醒,但並不因此得到安慰。
「給妳給不來的東西罷,」他把聲音抑得低低的,彷彿在那裡吐露一樁心事,一面又緊握了一下他捉住的手。
他倏然轉身,走近她,在她身畔蹲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動一下,甚至沒來得及偏過頭來,他已將她一把摟進懷裡,吻她的嘴唇。他嘗到掉在她唇上的一顆苦澀的淚珠。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這彷彿再次挑起了他的柔情——一股子嶄新的引誘。女孩子回頭溜了一眼,猛然縮了開去,臉避過了。她橫霸地打個手勢叫他走開——然而海斯特並沒聽從。
她把她那雙空濛濛的灰眸子對著他,眸子裡面看不出一點驚詫。
他猛可住嘴,想這樣說下去也毫無意思;沒證據的事辯來做什麼?
「這是我今天第二趟聽你笑和-圖-書,」她說道。「以前從沒有聽到過你笑呢!」
「沒有?我以為跟妳說過了;要不,我以為妳一定知道的。跟我談話的人似乎沒有一個不知道莫里遜死了的。」
「當然,你怎麼不會厭膩那個伴兒——或是別的人呢?你跟誰都不同的嘛——一想到這裡我就發起愁來了;不過,說真的,我不相信你壞,我——」
他打了個手勢像是說:
「不過,我跟你說,他談論的是你自己喲!」她大聲說。「他說莫里遜的夥友先是把他擠得一文不剩,然後,然後——嘿,幾乎害了他的命——把他送到什麼地方去死掉!」
她嘆了一聲,抬起頭,一雙坦率的眸子無神的凝視著,臉上有個腼腆的表情。她悄聲說道:
海斯特狠狠地拔起一簇枯草,神經質的扔了開去。
他默然過了一晌。
這幾句簡單的話語腔調很懇摯,使他感動了。
「笑得確實不開心,」她說。「不過你怎麼要惱我呢?你是後悔把我從那些畜生那裡搶了過來嗎?我那時跟你講過我是怎樣的人。你曉得的。」
「可是我既不是騙人又不是殺人,」他繼續往下說道。「那妳又為什麼這樣激動呢?妳只會說妳不想評判我。」
「當時我不曉得這原來和你有關。索姆堡在談著個瑞典人,我怎麼知道呢?要等到你告訴了我你是怎樣跑到這兒來——」
「不,這世界定是專門拿來製造壞話,供應全宇宙的。我連自己都討厭起來,好像我掉進了一個髒坑似的。哼!妳——妳就只曉得說妳不要評判我,說妳——」
「什麼名字?」海斯特茫然重複道。「我只不過提了提莫里遜,那個我方才一直談著的人的名字。怎麼啦?」
「告訴妳可以怎樣做罷——妳不妨告訴我,妳若是早知那個開旅館的討人厭白痴講的是誰,會這樣跟我跑掉嗎?一個害人性命的傢伙——不折不扣!」
「你忘了我不是跟其他女孩子住在一塊兒的,」她說。「那時飯後他們就回到閣樓裡去,我卻得留在旅館裡,在他們談話的那間房間裡頭,做針線啦什麼的。」
海斯特素來對自己有一個簡簡單單的看法,想到有人談論自己不免覺得出奇。一霎時他很詫異,活像以為自己只是飄忽在人群裡的一個幽靈。加之,他心裡隱約認為,自己是島人嚼舌頭也嚼不到的。
「他跟領班講話——我是說跟贊賈科莫。我得坐在那兒,那個惡婆娘有時不讓我跑開的。我是說贊賈科莫太太。」
他鄙夷地笑了起來。
「哎,」他驀然喊道。「莉娜,妳這雙灰眼睛啊,妳這女孩子是多麼難以捉摸!靈魂之窗,有個詩人這樣說過。他一定是個裝玻璃的。呀,造物主對妳羞澀的靈魂真體貼入微。」
「這可真怪了!」他說。「妳從前聽說過這個名字?」
「魔法就給破了,」海斯特又惱又失望地咕噥道,彷若他某個希望破滅了。
女孩子只轉動著眼睛瞧向海斯特,發覺他臉上的激|情時感到關切無比,那關切是他在她心裡所激起的。但那股激|情迅即褪掉了,只遺下一個鬱鬱寡歡的表情。
「夠嘍。」
「莫里遜,哦,對,先前跟妳說過了,他——」
「妳認識過什麼人叫這名字的嗎?」他問道。
「說那個可憐的莫里遜?準不會是什麼難聽的話罷,因為那可憐的傢伙是真純不過的。況且,妳知道啦,他已經死了,現在什麼都對他無關痛癢了。」
臨尾的話裡活生生的把他給打動了。她彷彿以具有特殊意義的神祕辭彙,在那裡低訴著某些神奇的魅惑。他想,假使她會向他說某種他所不解的語言,單憑她的美聲,那使人感覺到無窮智慧和感情的美聲,便足把他整個人降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