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後來寫道:「天哪!他們在那個城鎮是那般狂熱地舉行鬥牛慶典!」維拉種公牛速度快,並且勇敢,角銳利如劍。在鬥牛士中,他特別注意兩位。一位是尼卡諾.維拉塔,亞拉岡人,高如電線桿,勇猛如獅子;他的脖子長得出奇,使得他得表現一種風格,好叫別人看了他的脖子不以為怪。
麥柯曼和海明威搭上南行的火車,要畢爾伯德到馬德里與他們會合。在巴黎與貝陽尼之間某處,他們的車子停在一輛敞篷車前面,那兒有一條死狗,死狗屍體上有蠕動的蛆,麥柯曼看了作嘔,調轉頭去。海明威注意了他的那個樣子,向他說不管什麼樣的醜事,都要面對現實去看它。他說:「嘿,麥克。你寫作像個寫實主義者。難道你要在我們面前變成浪漫主義者了嗎?」麥柯曼不喜歡這種奚落人的語調和海明威那種軍人味道。朽爛的屍體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新奇的。他已見得太多了,不管是動物的或人體的,那是當他在紐約碼頭運木材的駁船上工作的時候。他留下海明威獨個兒在那裡,自己跑到餐車裡去藉酒澆愁,想把他內心的怒氣消掉。
但是,另外還有五篇是取材自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鬥牛情景。所寫的內容是描述披在馬匹上的三角巾揭掉的意義;不幸的鬥牛士愧對觀眾;每天下午鬥牛以及街上爛醉狂舞的墨西哥情調;海明威所欣賞的兩個鬥牛士:維拉塔和梅拉的人物刻畫。一個是鬥牛技巧純熟,一個是對三角巾狂想而勇於面對死神。由於梅拉的活著證明勇氣的意義。海明威的書印出來後,梅拉仍按他們國家習俗光榮地鬥牛了許多歲月。最後他的死亡不是死於牛角,而是死於早就染患的肺結核病。
十天後是他該動身的時候了。他們把行李袋收拾好,把小狗送給鄰居,向朱楚德、亞麗絲、史屈托夫婦、西柯斯家人和龐德家人告別。大家都說,等哈德莉生下孩子後,只要可以適應旅行,他們一定要趕快回巴黎來。龐德把哈德莉拉到一邊去講些未來的計畫。他說:「絕不要改變海明威。大部分的妻子總是想要改變她們的丈夫,改變這件事對他來說可能是件極大的錯誤。當妳帶著孩子從加拿大回來時,妳將不https://m•hetubook.com.com一樣了。女人做了母親之後,她就會變得柔情似水。」哈德莉挺著大大的肚子,以非常認真的眼光凝視著龐德。她一直不太喜歡他,她認為他太專制,像個長官那個樣子。但是,她終生都記得他那臨別的忠告。
西班牙是唯一還保留拉丁國家風格的地方,這一點是海明威無法吹噓說他對該國內情了解多少的。他曾於一九一九年走馬看花式的遊過吉爾吉西拉;一九二一年到過維戈,但他對這兩個地方的印象幾乎都非常模糊。在《小評論》雜誌裡他有一篇小稿描寫鬥牛士的三角巾,其實他以前從未看過那東西。現在他想知道在西班牙的鬥牛場上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他開始慫恿畢爾伯德和麥柯曼一起到那邊旅行一趟。麥柯曼很有錢,他願意負責旅費。他們跟史屈托一同到瑞士餐廳去吃午餐,並計畫旅遊的行程。史屈托把西維爾鎮看成色維亞鎮,又把馬德利斯市看成馬德里市,這樣告訴海明威,並在菜單背面畫了個地圖,用「X」符號標出布戈斯和馬德里;戈多巴和格倫納德;西維爾和欒達的地理位置。
哈德莉與海明威都不懂西班牙文,也不懂西班牙北部的任何情況。七月六日他們在潘普洛納鎮還沒有對他們所發現的事物有所準備。節日開始是放煙火,接著是一個星期的飲酒舞蹈,熱鬧非凡,進行各種慶祝活動,在大教堂裡有特別的彌撒,每天下午鬥牛場都有鬥牛。每天清晨海明威叫醒哈德莉去看牛群跑下一里半的鵝卵石鋪的街道,到托洛廣場的圍欄去。在牛群的前面奔跑著小公羊,沿途拼命的跑。鬥牛休息的時間會來一場西班牙熱舞,穿藍襯衫戴紅巾的男士走過街頭或廣場都會和著鼓聲與笛聲歌唱起來。每天下午鬥牛是慶祝活動的高潮。前五天西班牙選出五位鬥牛士獲得頒贈三角紅巾,以示榮譽。
有一篇是寫他在亞蕨安波爾所遇到的那位製片家華納爾,告訴他說,他在雅典皇宮的花園裡與希臘王有過非正式的晉見;這是一件很好的軼事。他說這位希臘王曾像別的希臘人一樣地說,他想到美國去。
「你打算在那邊什麼地方落腳呢?」
https://www•hetubook•com.com 麥柯曼顯然沒有伯德那樣在意。不久他們回到了巴黎,他竟然公開宣布他的計畫,要做海明威小說的第一個發行人。他印了兩頁式的宣傳單,表列他的康氏版本出書內容。那些版本書包括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詩集、邁納.洛伊的詩集、瑪士頓.哈特利的詩集、麥柯谷的〈成年之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這時海明威只有三篇小說:〈密西根之北〉、〈我的老爸〉和那篇從柯汀納新近寄來的〈理性之外〉。但還有幾首詩附入該版本中。海明威顯然認為自己是一位詩人,而麥柯曼也就沒有理由不讓他第一本書既有小說,也有詩篇。
「我也不知道,」史屈托說,「我從未到過那邊。」
由於海明威全部的作品都交給了麥柯曼出版,也就沒有剩下作品給畢爾伯德的三山出版公司發行了,本來海明威那些作品是要交給龐德編入他所編的一套書裡的第六卷中。結果畢爾伯德的那套袖珍版本少了海明威的作品,原來的編號空下來,仍希望海明威將來有作品補填上去,這件事由海明威自行決定及早給予補稿。畢爾伯德喜歡實驗性風格的小品文就像珍西普在《小評論》雜誌上所刊登的那類文章,那樣長度的文章無疑地會討人喜歡。如果海明威能再寫六篇小品文,加上原來的六篇,就可以湊成一本小冊子,他將為他精印三百本。
海明威現在又在談論要回到西班牙去獲取更多的第一手資料。朱楚德.史坦茵推崇潘普洛納鎮,那是納伐爾高地上的一個城鎮。每年七月初慶祝聖佛明節一個星期,在這個星期內,西班牙最好的鬥牛士和最兇猛的公牛都集中在那裡表演。哈德莉渴望去看。她與海明威都認為,如果那段時間在那裡看鬥牛,將會影響他們的孩子——哈德莉正在懷孕——將來成為一個壯漢。他們也可以藉此逃避現在狹小居住空間和樓下巴爾餐館吵人的音樂。整個六月,海明威踩著雨淋淋的大馬路,夢想著西班牙的陽光。他甚至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意識,想帶回一條小公牛來練習鬥牛。
「欒達是個怎樣的地方?」海明威問。
另一位是孟紐爾.加西亞,大家稱和圖書他為梅拉——「皮膚黑,身材瘦,目光炯炯……雖然垂著頭,臉孔陰鬱,卻非常囂張喧鬧。」然而,他的本性「仁慈、慷慨、幽默、傲慢、苦惱;他的嘴巴有如鴨子,是個大思想家模樣……喜歡殺牛,但並非出於殘忍;他熱情快樂地生活著。」海明威與哈德莉都同意,如果他們的兒子出生,就取名叫尼卡諾.維拉塔。但是,海明威對梅拉給予極高的敬意,因為那樣子使他想到「男人的世界」。
這些稿全部寫完是在八月五日那個炎熱的禮拜天下午。就在這個下午,一位郵差爬上階梯,來到海明威的住處。交給他的那個郵包裡是校對稿與康氏版本的海明威《三個短篇與十首詩》的封面設計圖案。這是海明威值得紀念的一天。他打開來翻閱他的書,驚訝自己這本書太薄了一點,於是他想著應該在首頁之前與尾頁之後多加一些空白紙,以增加書的厚度。他檢視了他的書架上幾本別人的書,發現多斯派索斯的《三個士兵》首頁之前就有八頁空白紙。麥克斯.比爾波姆的《七男子》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各有四頁空白紙。海明威把校稿拿去給朱楚德.史坦茵看。她同意海明威的看法,也認為目錄應該用黑體粗字型排版以增加頁數。海明威希望在他回加拿大之前,能見到精裝本發行出來。校對完畢後,他用打字機打了兩頁意見說明給麥柯曼,還附有校稿說明和後記,而後妥為包裝寄還給迪祥的印刷廠。
靠近格倫納德那邊有鬥牛場,他們冒雨出去看鬥牛。畢爾伯德愈來愈清楚海明威與麥柯曼之間的友誼越來越淡漠。他禁不住要把這件事情的起因歸罪於海明威。麥柯曼只是冷淡,充其量帶點鄙屑意味。然而,海明威卻常給予他「忿怒的侮辱」。有一天晚上,他們從外面看過吉卜賽人穴居的地方回來,畢爾伯德與海明威討論這件事。麥柯曼付了所有的帳單,並買了蘇格蘭威士忌酒。海明威不該接受人家的施捨,卻又反唇譏諷別人。海明威當時冷笑著對伯德說:「你是知道的,我是從你這裡接受施捨的。」這種話使畢爾伯德覺得他有失體統。
西維爾的夜生活使海明威頗覺憎惡。他們在此看了幾次熱舞,暴露的女人撥弄和圖書著吉他,跳舞的女郞發出吉卜賽女郎那種熱情的長叫聲。「啊,天呀!」他繼續說,「更加熱情似火了!」他頗為興奮不安,終於伯德和麥柯曼同意離去前往欒達鎮。該鎮比史屈托所描述的較好——在馬拉加上方的山區裡,這個觀光村裡有一座古舊的小型鬥牛場。這裡的峽谷看起來有一點像梭伐托洛沙那地方的峽谷。穴鳥在絕壁巉岩上築巢,黃昏時在玫瑰色的天空裡迴旋。除了馬德里,欒達對海明威來說似乎是西班牙最好的城鎮。
當他們在西維爾參加柯帕斯克里斯蒂的宴會時,他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盛大的鬥牛場面。他們都認為馬匹上的三角巾也許會拿掉,並且鬥牛士喝了白蘭地以使其振奮。當第一條公牛衝到了騎馬的鬥牛士和他的馬時,麥柯曼從他的位子上站起來喊叫。海明威以斥責的眼光望著他。後來,海明威這樣寫道:
自從他們第一次在伊沙拉.龐德家裡見面,史屈托對海明威一直就很好。但是海明威對他開始有些不屑的表露了。這情形就像他與畢爾和Y.K.史密斯的相處一樣。現在他坐在餐桌對面望著史屈托。海明威一邊看著,一邊想著,他的頸子很長;他的下巴歪得令人很不愉快;他的鼻子和嘴巴像是整型過的。最糟糕的是談什麼都不懂,卻又用假口音的西班語亂吹噓一番。
「啊,」史屈托說,「在大峽谷南面下方,那應該是西班牙最好的城市之一。」
他覺得時光使他垂頭喪氣。一個月內他要返回加拿大星報去,好讓哈德莉在美國本土生下孩子。但是,他卻寫信給他的朋友,很清楚地說,他既不想回加拿大,也不想回祖居地。有一天,他在蓋西柯克的辦公室靠窗而坐,神色憂鬱,這時蓋氏與一位來訪者在討論控制生育這個問題,終於,他站起身來,以陰鬱沉重的日光望著他們兩個說:「沒有可靠的控制方法!」在七月下旬和八月初這段時間裡,他很辛苦地在為畢爾伯德那本小冊子趕稿。他發現了兩種美國中西部的資料可供寫作:一個案件是芝加哥一個叫山姆.卡汀納拉的亡命之徒被處以絞刑,另一個案件是堪城一位愛爾蘭警察射殺兩個偷雪茄店的小偷。另外兩件是有關義大利戰爭的事,一件是一個名叫www.hetubook.com.com尼克的美國青年和一個名叫倫諾迪的義大利人,躺在福梭塔受了傷。另一件是概述海明威在米蘭與安格妮的戀情,包括他歸鄉與她拒絕他的愛的函箋。寫這些東西主要是在消除他心頭殘餘的恨意。
海明威從潘普洛納鎮帶回來的主要財產是鬥牛的記憶。哈德莉卻在那裡患了重感冒。回到巴黎後,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海明威很為她擔心。他記下一些大綱,準備為三山出版公司寫點東西,但是未能達到他預期的效果。每天他為家務瑣事要耗去許多時間。早晨他要去買捲餅、泡咖啡、餵小狗、倒垃圾桶、清理廚房,最後,如果他運氣好的話,在午餐之前可以有時間寫點東西。他為他的寫作,夜裡會驚醒。哈德莉因懷孕常想吃些怪食物,如果得不到便生氣。有天夜裡,海明威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黎明才昏昏入睡。哈德莉卻吵醒他說,她很想吃窩伏兒餅(蜜汁奶油厚餅)和甜瓜。海明威只得怒氣沖沖地起床去煮早點咖啡。這時在他腦子裡想好的結構和詞句,當他在做家事時全都跑光了。
鬥牛士XY,二十七歲;美國人,男性,大學肄業,孩提時代就在農場騎過馬。他第一次鬥牛時帶著白蘭地,每次出場都要喝幾口白蘭地——當公牛攻擊騎馬鬥牛士的時候,常常撞擊到馬匹,XY則尖聲喊叫,又深深吸口氣——又喝口白蘭地——在公牛與馬匹遭遇幾次時他都尖聲怪叫。他好像是想引起轟動。我對鬥牛的熱情無疑的是絕對的真實。我認為鬥牛是一種鎮定的修練功夫。他不熱情,所表現的是別人所不能的……不要去在意任何一種運動吧!不要去管它任何形式的賭博或競賽。去尋找消遣或飲酒作樂吧。作夜遊或閒扯,寫作或旅行都可以。
當伯德在柯勒桑吉洛尼模的一間鬥牛士寓所與他的朋友會合時,海明威便自認為是他們這個小團體的秘書,於是擬下了計畫要與鬥牛士的旅行團一起赴安達魯西亞去旅行。當他們在馬德里一家較小的鬥牛場看了一場鬥牛之後,他的話題就盡是牛與人的勇氣問題。他一再說外國人總是錯認鬥牛為殘忍的行為。其實,每一場鬥牛都是「一大悲劇」。看一場鬥牛就像目睹一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