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的靠近那個瓶子,想看清楚掛在瓶口的小紙籤。那上面的字體看起來很老式,而且已經褪色了,不太好辨認,可是光想到那是達爾文先生親手寫的,就讓人覺得很興奮。
「爺爺,」我說:「你為什麼要留著這隻犰狳?我敢說你一定買得到比這更棒的。」
「架子上用瓶子裝著的那一隻。」
我坐在顯微鏡旁,努力的邊看邊描,邊看邊畫。畫了一陣子,我發現有一些生物重複出現,就不覺得那麼難畫了。爺爺在旁邊一邊哼著韋瓦第的音樂,一邊輕揮著他的濾網。我咬著鉛筆,皺著眉頭,看了看我的畫作——我畫了滿紙看起來髒兮兮又笨拙的形狀。
「有時候啦。」
我聽得入迷了。爺爺說的像是歷史,又像是怪談。我伸出一根手指頭,觸摸那涼涼的玻璃。
「妳認為是什麼東西?」
可惜,從我在河裡仰漂著看天、然後突然像觸電般的對蚱蜢和這個世界有了新的領悟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從那一天開始,在我上岸之前,我已經蛻變成了一個探險家;而我的第一個大發現就是:在走廊的另一頭,住著一個跟我屬於同一類奇怪物種的成員。我發現在我們家的屋簷下就住著一個活寶藏,可是我的那夥兄弟卻對他視而不見。
那位脾氣有點大的古達柯小姐拂袖而去之後,雖然哈利十分傷心消沉,我們家倒是平靜了好幾個星期。我也做到了自己的諾言,沒再多管閒事,只有後來爺爺把哈利找去書房裡談話時,我才靠在門外的鑰匙孔上偷聽了一會兒。爺爺開導哈利說:大自然奉行不悖的天擇定律,一遇到人類,有時候就是會莫名其妙的行不通。談完之後,哈利確實看起來好了一些;不過,又過了一段時間,才真的變回從前的哈利。我不知道哈利會不會埋怨爺爺帶古達柯小姐去看他的埋葬蟲標本,不過,她如果只因為這樣就甩了我的哥哥,那她也不配跟他在一起。
「隨便一滴。」
爺爺又說:「我還發現了一條有很多毛的毛毛蟲。妳養過這種毛毛蟲嗎?」他舉起一根樹枝,上面蠕動著一條我所見過最大、最多毛、足足有兩吋長的毛毛蟲。(或者應該說是五公分長。爺爺告訴過我,真正的科學家會用公制;而且再過不久,這種制度也會在美國通用。)這條毛毛蟲的身上,密密麻麻的長了很多像貓毛一樣又綿又長的毛,不過我知道絕對不能摸。我從小就被警告:被很多毛的毛毛蟲螫到了,會過敏。但是我不知道是一點點過敏,還是非常嚴重的過敏。
「我也不懂。我們必須學縫紉、編織和刺繡。上儀態課的時候,還要練習用頭頂著一本書走路。」
「妳的光線夠嗎?」他說:「別忘了也要調反射鏡。」
「喔。」他想了想。「那我們可以再找一個爺爺嗎?」
樹林裡響起了沙沙的聲音。爸爸的狗阿傑,突然跑了過來,看起來很得意找到了我們的樣子。牠顯然是跑到外面來私會瑪蒂達的。瑪蒂達是蓋茲先生的布魯帝克浣熊獵犬,牠獨特的嗥叫聲聽起來好像在用假音唱歌,整個鎮上都聽得到。阿傑對我和爺爺一一的打招呼,並用鼻子頂頂我們,要我們拍拍牠,然後又啪啦啪啦的衝進淺水中舔水。一隻跟拳頭一般大的烏龜,原本待在一根腐爛的圓木上,一看到牠,就噗通一聲跳下水。阿傑馬上笨拙的追了過去。牠很喜歡玩追烏龜或其他小型河流生物的遊戲,可是從來沒見牠真的抓到過什麼。我想牠比較擅長抓的大概是飛禽吧。不過,這一次,牠把整顆頭埋進水裡又冒出來時,嘴裡居然啣了一隻跟牠看起來一樣吃驚的烏龜。
「沒錯。他在世的時候,跟全世界的許多自然學者保持通信,而且跟我們很多人交換過標本。」
「很抱歉,我畫得不太好。」我把筆記本拿給爺爺看。
「對,」我說,又加了一句:「不過,是爺爺邀請我去的。」
地殼,就是遼闊的博物館……
「妳還必須調焦距,來,」他握著我的手,「慢慢的,以順時針的方向轉。不對,妳不能抬頭。妳要一邊和圖書
轉,一邊看。」
「我也可以嗎?」
「不行!吉寶,那個爺爺本來是媽媽的爸爸,後來得了斑疹傷寒,死了。」吉寶一聽到媽媽也曾經當過小孩,覺得很迷惑。
想到這裡,我覺得我分析得夠了,就決定不再去想;可是接下來好幾個月,我一踏進河裡,不是想到那隻龐然大物正埋伏在裡面要咬碎我,就是想到那些在顯微鏡下一團團的小生物正等著要鑽進我的身體。這實在是太可怕了!有時候,一點點的知識就可以毀了你的一整天,或者,至少讓它黯然失色。
「沒事。我以後會多找點時間陪你玩,好嗎?」我是真心的這麼想。
「妳都跟他談些什麼?」
「好了!」我回過頭大叫:「沒事了!」
「明智的決定。」他說:「光是那個味道,就足以讓大多數的菜鳥打退堂鼓。不過,我必須替我自己說句話:我的下一隻犰狳,可就好多了。事實上,是好得太多太多了,所以我就把它送給了那位偉人,代表我對他的敬意。」
「卡普妮雅,我這個人從來不臭蓋;而且我跟妳媽終於有了一點共識:使用粗俗的俚語,是智力不佳和字彙貧乏的跡象。」
「牠認為自己做了該做的事。」爺爺說:「妳最好誇牠一下,否則妳爸爸對牠的訓練就白費了。」
「好,我好了。」我立刻背著魚簍從走廊飛奔到書房。這個柳條魚簍是爺爺很久以前用的,現在已經聞不出殘留的魚腥味了。魚簍裡面,我裝了筆記本、採集用的罐子、一個起司三明治、一瓶檸檬汁和一包用蠟紙包著的胡桃。
可是爺爺正忙著研究某種動物的足跡。「我猜是狐狸。」他喃喃自語著:「好像還帶了幾隻小狐狸。這真是個好消息。我還以為牠們都被土狼消滅了。」
「我們不是在說達爾文先生嗎?」
「我想妳是第一次看到顯微鏡下的生物了。」爺爺笑著說:「柏拉圖說,所有的科學都是從震驚開始的。」
「我的日子已經所剩不多了。」有一次,我們一起坐在書房裡時,爺爺這麼說。「何必還浪費在一些排水或逾期帳款的問題上?我必須珍惜我的時間,善用每一分、每一秒。我最遺憾的是,我一直到過了五十歲,才明白這一點。卡普妮雅,妳一定要趁著還年輕就建立正確的態度,謹慎的運用上天賦予妳的時間。」
「這很難解釋。吉寶,你以後就會懂了。」我說。
「我們要觀察河灣裡的水藻。第一位看見妳今天將要看見的東西的人,叫做雷文霍克。他本來是一個羊毛商人,就像我本來是一個棉花商人。」爺爺微笑著說。「可是這位業餘的科學家很值得一提,他看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東西。啊,我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我看第一眼的時候,就像是穿過鏡頭,掉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妳帶了筆記本吧?妳會有很多東西要記錄。」
嗯,或許吧。不過,或許我也可以付我哪個弟弟一毛錢,請他幫我摸一下。但是一想到媽媽會要我付出的代價,還是算了吧。
「那是一隻烏賊,是他在南非的好望角附近收集到的。」
「帶了。」
「他曾經研究過南美洲的犰狳,所以我想他應該也要有一隻北美洲的樣本。等我做完了犰狳之後,又做了截尾貓。我想我必須承認,我當時的野心太大了一點。牠們臉部的特徵非常難做。我想要複製出那隻貓在野外遇險時張嘴咆哮的模樣,結果做出來,它卻像是得了腮腺炎。」
「為什麼我們不能再找一個?」
然後,我看見了。一個充滿了數不清的、扭來扭去的生物世界,出現在我的眼前,把我嚇得兩眼發黑。
「喔,那就沒關係。你看到他那艘裝在瓶子裡的船了嗎?我覺得那是最有意思的東西,不過,我還沒機會看完他所有的收藏品就是了。那艘船是很多年以前義消大隊送給他的,因為他捐錢給他們買了消防車。我希望他以後會在遺囑裡把它留給我。」他好奇的看了看我。「妳最近好像常常跟他在一起。」
「沒有啊。吉寶,我跟你玩的時間比較多。而且,我m.hetubook.com.com跟爺爺不是在玩,我們是在做科學研究。」我發現我回答他的時候,語氣充滿了驕傲。
吉寶又說:「而且他一點也不好玩,不像我的好朋友弗瑞迪的爺爺就很好玩。對了,我們的另外一個爺爺呢?弗瑞迪有兩個爺爺,我們不是應該也有兩個嗎?為什麼我們沒有兩個?」
「另外一個爺爺在你出生前就過世了,因為他得了斑疹傷寒。」
「嗯,很多啊!」我紅著臉回答哈利。我討厭自己對他有所保留。哈利又低下頭看書了,我往他的臉上親了一下。他心不在焉的搓了搓我的頭髮。「妳還是我的小寵物吧?」
爺爺說:「根據我的經驗,書還是用讀的比較能吸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一定要把這個笑話記下來告訴露拉。
我真不敢相信,我家不只有達爾文先生的書,還有他親手收集來的怪物。我瞪著那個東西一直看,仔細的研究牠那一大堆腳。
爺爺說:「這個嘛,妳自己摸摸看就知道了。這倒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妳願意為科學做多大的犧牲?妳不妨思考一下。」
阿傑發現了一個我沒見過的大洞穴。不管是從外表看,或者聞起來,都像是獾的窩。在我們這邊,這種動物已經愈來愈稀少了。阿傑毫無戒心的把嘴巴和鼻子伸了進去,興奮的亂嗅一通。
「就是研究你周圍的世界,試著弄清楚它的道理。」
「畫下來?可是它們動得好快。」
「話是沒錯,可是,我把它留下來,當作是對自己的一種提醒。因為它是我親手剝製的第一隻哺乳類動物。我是透過函授課程學會的,不過,我奉勸大家最好別跟我一樣。妳要是對這方面有興趣,就要去找個專家,當他的學徒,因為有很多微妙的小細節是沒辦法靠著一本小冊子學到的。」
我露出一副被惹惱的表情。「你說這種話,就跟媽媽叫我去字典上查一個我根本不知道怎麼拼的字一樣。」
阿傑得意的向我們飛奔而來。牠先盡職的把烏龜放到我們腳邊,才開始抖乾身體,抖得我和爺爺全身是水。然後,牠坐下來,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於是,我說:「這應該是某種魚,生活在靠近海底的地方。可是牠長得跟我以前看過的魚都不一樣。我想不通牠到底是怎麼移動和呼吸的?」
我們把背包放下,爺爺從裡面拿出了顯微鏡,把穩當收在有棉製天鵝絨內襯的盒子裡的鏡筒和鏡頭一一取出,然後教我如何把零件組裝起來。「來,妳試試看。」爺爺說。在我手上的銅質圓筒,感覺又涼又重。我知道爺爺交給我的是很寶貴的東西。接著,爺爺把盒子擺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然後把顯微鏡穩穩的放在上面。
「誰是你最喜歡的姊姊?」我說。
留這麼一種看起來無聊透頂的植物?不過我還是把它收進罐子裡,並在標籤上註明「長毛的巢菜(禿變?)」
「我想我應該不會想學剝製技術。」我戳著一個擠滿了化石和零碎老骨頭的書架。
「很好。我跟妳媽又有共識了。」
吉寶想了想,又說:「可是,卡莉,我不想。我覺得他很恐怖。他很少笑,而且他身上的味道好奇怪。」
「爺爺,我們學校裡一台也沒有。」
「那是在做什麼?」
「卡普妮雅,這些小生物都是無害的,它們比妳早了不知道幾百輩子就在這裡了。而且妳可以這麼想:只要妳乖乖的在河裡游泳,這些小傢伙並不喜歡靠近流動的水。」
「總之,那位偉人為了答謝我,就送給我那隻在犰狳旁邊的瓶子裡裝的動物。那是我最珍貴的收藏。」
在漫漫夏日中,爸爸有時候會希望從爺爺那邊得到一些對於農場或棉花廠的意見。但是,他發現要把他父親的注意力從大自然轉移到商業上,十分困難。當初,爺爺一手創立了他的事業,也成功了;但是,現在的他對這些根本漠不關心。我想不通爸爸媽媽為什麼就是不明白——爺爺已經拋棄了他的舊生活?自從他說了那隻蝙蝠的故事給我聽之後,我就明白了。
「為什麼?」我把皮特和牠的樹枝一起丟進我們最大的那個一夸脫容量、在蓋子上還打了和_圖_書洞的寬口玻璃罐裡。
「我的天!」我說著,又透過接目鏡看了看。一些長了許多細小毛髮的東西快速的游過去;另一種帶著鞭子尾巴的東西又掃過來;然後,一個像中世紀的狼牙棒的帶刺球體滾呀滾的;還有些很纖小、朦朧、像幽魂似的影子飄來飄去。這真是一團混亂,一片狂野,真是……我所見過最驚奇的事。
「什麼是烏賊?」
「爺爺,你在臭蓋吧?」
「這就是我游泳的地方?」我但願自己不知道事實。「這些是什麼東西啊?」
我正看著手裡的一隻三葉蟲化石,沒認真聽他的話。我被那曾經是海洋生物的柔軟身體上的一根根整齊脊柱給迷住了。
「現在,」爺爺遞給我兩片薄薄的玻璃,「選擇妳要的水滴吧!」
「當然!」我馬上宣誓:「我是。」
「牠不見了。阿傑,對不起,來這邊當我的乖狗狗。」我搓搓牠身上的毛,又投其所好的拍拍牠的肚子,儘管這會讓我一整天都帶著一股溼狗味。「乖狗狗!你是一隻好狗狗!」阿傑終於開心了一點,也稍稍原諒了我,願意陪著我趕上走在前面的爺爺。
「我也不太確定,」爺爺說:「有很多品種的毛毛蟲用肉眼看很像,必須等到牠們銳變成有翅膀的成蟲以後,才能分辨出來。」
「好吧。」每次我只要告訴他這句話,而不是像索羅斯一樣的對他發火,他都會心平氣和的接受。他舉起雙手,要我親他一下。
我突然警戒了起來。我擔心的並不是哈利,而是其他的弟弟。要是被他們發現爺爺知道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歷史,比如說印第安人的戰爭、大型肉食性動物和熱氣球等等,那怎麼辦?我就沒辦法再獨享他了。
「好吧。」我說,可是我還是覺得有點噁心。
那天晚上,我們的晚餐多了一道裹玉米粉炸過的鯰魚塊。白色的魚肉帶著一股土味,可是大家似乎都不以為意,只有我一個人不想吃。事實上,我連看都不想看;因為牠長得幾乎跟吉寶一樣大,我是說,牠的體積跟吉寶一樣大,大得足以把我的整條腿都塞進嘴裡,而我每天都會去河裡游泳。我忍不住想像牠一口咬住我,然後把我拖進水底太久,或者說夠久,要看你是從我或者從魚的角度來看;最後,我的家人找到我的時候,我就像莎士比亞悲劇裡的奧菲莉亞一樣,在水裡飄著一頭亂髮。也許,他們會找不到足夠的屍塊來幫我舉行葬禮;也許,他們只找得到我的內衣。如果只有一件內衣,能不能裝進棺材,舉行葬禮?大概不行。如果是一隻手或一隻腳呢?傑克森將軍的手臂是不是就曾經被辦過一場完整的葬禮?或者如果是一顆頭呢?我想一顆頭應該沒問題。
「唔?」
我笨手笨腳的練習著。
吉寶說的是實話。爺爺身上的味道夾雜著羊毛、菸草、樟腦丸和薄荷,有時候還有威士忌。
「這裡水太多了。」我說。
「隨便一滴?」我問。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爺爺。」
「因為這樣會破壞觀察的客觀性。」
「我想應該可以。」我說:「不過我以後恐怕不敢在河裡游泳了。」
有一天,我告訴哈利,我覺得那隻瓶中的野獸很稀奇。他正在看書,不禁抬起頭吃驚的說:「妳跑到書房裡去了?」
「我看我帶牠沿著河邊散個步吧。」爺爺說:「不能讓牠看到妳放生,否則牠就會對牠的工作產生懷疑,然後會變得很洩氣。」爺爺把阿傑帶開了。他倆走開後,我仔細的瞧了瞧這隻烏龜。為什麼牠會被一隻又大又笨的陸生動物給逮住呢?是因為老了?還是病了?從外表看,牠就跟河裡的任何一隻烏龜一樣,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也許牠就是比較笨吧。也許牠就這樣死了,反而是好事,因為這樣牠就不會再製造出更多笨烏龜寶寶了。可是來不及了,我既然插手,就必須負責牠的安全。於是我一邊想著自己是不是無意間促進了不適者的生存和*圖*書機會,一邊把牠推進水裡。眨眼間,牠就消失了。
哈利原諒了我。畢竟,我並沒有妨礙他跟古達柯小姐在一起,我也拿出了自己最棒的晚宴禮儀,沒什麼好挑剔的。那天晚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是我的錯;我並不是讓她逃離我們家的理由。而且,我一直是他的最愛,他的小寵物,是他把我從小嬰兒一直背到大的。我發現自己又是他的小寵物以後,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沒想到的是,其他人也注意到我跟爺爺常常在一起。有一天,吉寶問我:「卡莉,為什麼妳跟爺爺玩的時間比跟我多?」
「就是妳,卡莉。」他吱咯吱咯的笑了起來。
「你剛才說的是他?」我不敢置信。「那是他送你的?」
「是巢菜。」爺爺說:「看起來像是長了毛的巢菜,不過也有可能是突變。妳看,這下面多了一片葉子。」他折了幾吋的莖下來交給我。「我們把這留起來吧。」
「阿傑,」我說:「你在做什麼?不要這樣!趕快把牠放回去。」
「這是什麼毛毛蟲?」我問。
我們來到了一處四周長滿苔蘚的淺河灣。涼爽的空氣和停滯的水裡有股濃濃的腐泥味。一隻隻蝌蚪驚慌的從我們的倒影裡逃開;還有隻不知是水獺或河鼠的大傢伙,噗通一聲,在上游的方向跳進了水裡;一對燕子倏的掠過,正貼著水面在獵食昆蟲。
「誰收集的?」
「我想我們今天應該會用到顯微鏡。」爺爺檢查了一下顯微鏡是不是穩穩的放在盒子裡,然後再把它收進背袋。「我這台已經很舊了,可是它的鏡頭磨得很好,保養得也不錯。妳們學校裡應該有比較新的吧?」
爺爺笑了。「妳選擇的樣本愈接近這條河裡的綠色植物,妳就會看到愈多有趣的東西。」
「媽呀!」我大叫一聲,往後一跳,差點打翻了整套裝備。「呼!」我又連忙扶住顯微鏡,抬頭看著爺爺。
「我們今天要研究什麼?」我問。
「現在,把它放到這平台上。」他說:「對,就是這樣。要注意的是,妳必須轉動反射鏡來調節陽光。妳需要足夠的光線來照明,可是又不能亮得蓋過細節。」
顯微鏡是十分少見的珍貴物品,我們學校裡一台也沒有。我敢說我剛剛看到的那一台,恐怕是奧斯汀到聖安東尼這一帶,唯一的一台。
「等你長到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就可以。」
「我可以把它拿出來看嗎?它在罐子裡擠得扁扁的,實在很難觀察。」
我握在手上的那隻石化生物到底幾百萬歲了?它曾經游過哪些古代的海洋?我連海都還沒看過一眼呢!我只能想像海浪的樣子,想像海風和鹽水的滋味。
「卡普妮雅,妳好了嗎?」我聽到爺爺在喊。
「沒錯,這是一種挑戰。這裡有鉛筆。」
我彎下腰,用手指頭沾了一滴水,滴在其中一面玻璃上。爺爺又教我把另一片玻璃也放上去。
我轉動著反射鏡,把我的眼睛貼在鏡筒上,一心以為就要看見奇觀了;可是讓人大失所望的是,我看到的東西只能以一片灰茫茫的霧來形容。
我爬到河岸上去找他們。阿傑在上面迎接我,並一直嗅著我,想尋找牠的烏龜。「不見了。」我給牠看我空空的雙手。「懂嗎?」我敢說牠一定懂了,因為牠立刻垂下耳朵,轉身走開。
「以藝術的眼光來看,確實不太好。不過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是妳到底畫對了沒有?回到書房以後,能不能拿來跟圖鑑上的圖片比對?如果可以,那就算成功了。」
「好!」
我看了看那隻裝在厚厚的大玻璃瓶裡的怪物,它有一對奇怪的眼睛和很多很多的腳。
我和爺爺一回到家,就發現山姆哈斯頓和拉瑪已經帶了一隻在棉花廠的磅秤上重達四十五磅的大鯰魚回來。牠那張又大又皺的嘴巴四周,有像鉛筆一樣粗的觸鬚。光看就覺得很恐怖。這些大魚對魚鉤通常來者不拒,所以我的哥哥們沒花多少力氣就釣到了牠們;比較費工夫的,反而是如何把牠們從河裡拖出來並搬回家,而且不碰到魚鰭上的毒刺。
於是,我們朝著河邊出發了。半路上,我們驚動了一群鹿。牠們立刻衝進灌木林裡,在兩秒之內消失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蹤。這當然又掀起了一陣關於鹿和所謂的食物鏈、以及每一種動物在自然界的位置的討論。
「嗯,爺爺……我什麼都沒看到。」
「喔,阿傑,好傢伙!」我輕輕的拍了拍牠。「可是這隻烏龜怎麼辦?崔維斯的房裡已經有一隻了,媽媽一定不會再忍受第二隻的。爺爺,不然你抓住牠的項圈,讓我把烏龜放走吧。」
「遵命,」我說:「我會盡力的。」由於書房裡沒有客人坐的椅子,所以我是坐在一把歪歪斜斜的腳凳上。我猜它原來是駱駝鞍吧,長得跟我以前看過的馬鞍不太一樣;而且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上面還覆蓋著很多米黃色的、像吉娃娃的毛,所以我猜它應該是真的。爺爺的東西總是讓我看得目不暇給:一座小小的、戰爭時期留下來的銅製望遠鏡;又寬又淺、裡面裝了一排排乾燥過的蜥蜴、蜘蛛和蜻蜓的抽屜;一座非常華麗、每隔十五分鐘就會用啞得好笑的聲音報時的黑色咕咕鐘;一枚老舊得上面的字都褪色的「一八七七年芬翠思園遊會最佳肉畜」藍色玫瑰花形獎章;一疊奶油色的、厚得像羊皮紙一樣、還用紅色蠟印封緘的國家地理協會信封;一座美人魚木雕的菸斗架;甚至,還有一塊張著大嘴的熊皮(我的腳不知道放進過那張嘴裡多少次了)。另外,在一個上了鎖的櫃子裡,在那本珍貴的書上方的架子上,有隻裝填得凹凸不平的犰狳。它的剝製技術是我所見過最糟的。我想不通爺爺已經擁有這麼多稱得上是那種物種的典範標本了,為什麼還要留著這一隻?
「這就是我們要查出來的。我想妳應該畫幾隻下來,這樣我們回去以後,就可以拿來跟書上的比對了。」
「你發現了什麼嗎?」我對著爺爺喊。爺爺正興味十足的看著一株小小的、看起來不怎麼特別的植物。「阿傑,我們過去看看。」我抓著阿傑的項圈把牠拖開,免得牠遭到洞裡那位出了名不好惹的房客攻擊,而失去牠的鼻頭。
我看得出來,古達柯小姐的消失,倒是讓媽媽鬆了一口氣。她原先對爺爺冷淡拘謹的態度也變得熱切多了,似乎是心存感激,甚至多了幾分感情。她會在吃晚餐的時候問候他的身體,分給他最好的一塊肉;雖然,爺爺大概不會注意到這些。
「哪個?」我抬起正看著三葉蟲的臉。
「卡普妮雅,妳以後會發現,幫妳的實驗對象取名字是不太明智的事。」
「喔,吉寶!」我嗅著他像絲一般光滑的頭髮,被他的甜蜜征服了。
「被牠螫到會怎樣?」
「基本上,妳推測得沒有錯。我想,要妳作更多的推論也不太公平,因為正如妳所說的,它整個被擠在瓶子裡,實在很難看清楚。我告訴妳答案吧!牠是一隻烏賊,屬於烏賊科,烏賊屬。牠是靠著把水划進套膜上的洞,然後經由肌肉的虹吸擠壓而產生動力來行動。牠用來呼吸的鰓也是藏在套膜裡。當牠遇到掠食者的時候,會釋放出黑褐色的墨汁來混淆敵人的視線,以便脫逃。人類會使用牠鈣化的內殼作為研磨的材料。有些籠鳥的主人也會用這種殼來給他們的鳥磨嘴。」
「我們把牠帶回家好不好?我想養牠。」我說:「我要叫牠皮特。」
「它已經有將近七十年的歷史了,一直保存在酒精裡。我怕妳一動它,它就會解體。」
於是,我只好繼續瞅著它看。它會是陸地上的生物?或海裡的?空中的?雖然,它長了很多隻腳,可是每一隻腳看起來都軟得不太牢靠,似乎承受不了多少重量;所以,它一定是一隻會游泳的動物。這麼說,它是海生的嘍?可是,我並沒有看到它的鰭。沒有鰭,要怎麼游泳呢?嗯,這是一個問題。而且,我也找不到它的鰓。這又是一個問題。另外,它的眼睛看起來像超級大的碟子。為什麼它需要這麼大的眼睛呢?當然是為了要在黑暗中看清楚。也就是說,它應該是生活在光線很暗的地方,比如說,深水之中。
爺爺大吃一驚。「是嗎?我真不懂,現在的教育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