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獨運
閒筆不閒


其四,巧補人物、事件。閒筆還可以巧妙地添補一些在正筆描繪中難以安插的人物、事件、這特別表現在一些家常閒話中。例如張二官這個西門慶第二,就是在一些小妓|女們的隨便閒談中冒出來的:
這段情節在《水滸》中是沒有的,迎兒這個人物也是添加進來的;迎兒的主要表演也就在這裏。這齣戲,對以後西門慶奸娶潘金蓮的情節可以說毫無影響,但卻生動有力地展現了潘金蓮當時急切、煩惱的心情和狠毒、暴戾的性格,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外,如第五十四回寫應伯爵邀西門慶等諸友與娼妓們遊郊園,第五十七回寫道長老募修永福寺,西門慶施銀五百兩等,都是與情節發展不甚相干的閒筆,但對豐富人物性格都起了應有的作用。

鄭愛香道:「常和應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張小官兒,到俺那裏。拿著十兩銀子,要請俺家妹子愛月兒。……那張小官兒好不有錢,騎著大白馬,四五個小廝跟隨,坐在俺們堂屋裏只顧不去。……」吳銀兒道:「張小二官兒,先包著董貓兒來。」鄭愛香道;「因把貓兒的虎口內火燒了兩醮,和他丁八著好一向了,這日只散走哩。」
內中一老者見男婦二人拴做一處,便問左右站的人:「此是為什麼事的?」旁邊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姦嫂子的。」那老者點了點頭兒,說道:「可傷!原來小叔兒耍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姦,兩個都是絞罪。」那旁多口的,認的他有名叫作陶扒灰,一連娶三個媳婦,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說道:「你老人家深通條律,相這小叔養嫂子的便是絞罪,若是公公養媳婦的,卻論什麼罪?」那老者見不是話,低著頭,一聲兒不言語走了。m•hetubook•com.com
這段筆墨似乎多餘,不寫它完全不影響情節的開展,但加了這段話卻增加了濃重的生活氣息,把昨日一天的辛苦,當時主人的煩躁,都點綴了出來,真是看來「無一毫要緊,卻妙」(崇禎本批語)。再如第三十二回寫李桂姐、鄭愛香、吳銀兒等妓|女在吳月娘房中閒扯,全用院中的行話談些嫖客們的往還。月娘坐在炕上聽著,說:「你每說了這一日,我不懂,不知說的是那家話?」這些人們聽不懂的閒言閒語,簡宜令人感到囉嗦,但卻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風貌,娼妓們的生活情趣,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

所謂閒www•hetubook.com•com筆,就是指在故事演進中突然插入一些看起來不甚相干或無關緊要的筆墨。這種筆法,在那些著重寫事傳奇的小說中是不常見的。《金瓶梅》重在寫人寫實,於是很自然地較多使用「閒筆」。對此,明末崇禎本的批評就非常注意,欣賞它「打閑處入情」,「在沒要緊處畫出」,「問答似閑,然情理鑿鑿,非俗筆可辦」。後來,張竹坡又借鑒金聖歎批《水滸傳》,毛綸、毛宗崗評《三國》的做法,以更醒目的語言來總結《金瓶梅》的閒筆,其《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云:
可見,張二官有財、貪淫,應伯爵、祝麻子一批幫閒早也跟在他屁股後面轉,後來一旦西門慶完蛋,他就取而代之。而這個人物的所作所為,多數是在閒筆中交代的。此外,如第二十回寫小玉、玉簫用一連串隱語來戲弄李瓶兒,羞得李瓶兒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這段描寫也似多餘,但卻進一步點出李瓶兒與花太監之間的暧昧關係,連西門慶家的丫頭們都熟知了,而這層關係在《金瓶梅》中從未正面描繪過。閒筆就是能旁敲側擊,在無形中添出新的波瀾。
《金瓶梅》的閒筆不閒。它是作品反映現實、寫人敘事、穿插https://www.hetubook.com.com布局的重要手段,是藝術表現趨於成熟的重要標誌之一,絕不可等閒視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竹坡甚至說:「子弟會得,便許作繁衍文字」,「千百稗官家不能及之者,總是此等閒筆難學也」。
其五,直接表達作者意向。這類閒筆隨手拈來,似有游離整體之嫌,但渉筆成趣,讀來輕鬆,清楚地表明作者的某種觀點,有時還與上下情節的展開在意念上緊相聯繫。例如第三十三回寫眾人捉姦,把王六兒與韓二用一條繩子拴出來,圍了一門口人,轟動了一條街巷。這一個來問,那一個來瞧。這時:



其二,加強真實感。生活本來就是搖曳多姿的,並不循著單一的線條發展。小說故事的推進假如過分純化單線條地發展,往往予人失真之感。閒筆的穿插,遂使故事在演進時添進了其他色素,更為逼真生活。如第六十七回開頭,寫西門慶為李瓶兒辦喪事、念經,一直忙到二更時分,第二天他還要應付翟親家人來討回書,接著又要打發韓道國去松江販布,到士夫官員家謝禮,加上身體又常時發起酸來,腰背疼痛,正有點心煩意亂。這時,卻插|進以下一段閒筆:

……於是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跣剝去了身上衣服,拿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也似叫。……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起他來,分付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那迎兒真個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他。hetubook.com•com

其三,豐富人物性格。《金瓶梅》比以前的長篇小說更注意著眼於人物的刻畫,有些脫離情節發展的閒筆顯然與豐富、深化人物的性格有關。例如,第八回寫潘金蓮等了西門慶一個月多還不來,盼得急了,經常拿迎兒出氣:


話說西門慶歸後邊,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色高還未起來,有來興見進來說:「搭彩匠外邊伺候,請問拆棚。」西門慶罵了來興兒幾句,說:「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顧問怎的!」搭彩匠一面外邊七手八腳卸下席繩松條,拆了送到對門房子裏堆放不提。
《金瓶》每於極忙時,偏夾敘他事入內。如:正未娶金蓮,先插娶玉樓;娶玉樓時,即夾敘大姐;生子時,即夾敘吳典恩借債;官哥臨危時,乃有謝希大借銀;瓶兒死時,乃入玉簫受約;擇日出殯,乃有請六黄太尉等事。皆於百忙中故作消閒之筆。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
《金瓶梅》中的小小閒筆,何以受到批評家們的高度重視?這是因為閒筆不閒,它具有多方面的藝術功能。
其一,調節氣氛、節奏。就以「正未娶金蓮,先插娶玉樓」來看吧。從第一回至第六回,西門慶費盡心機,刮剌了潘金蓮,毒死了武大郎,充滿著姦淫險惡的氣息,一對狗男女「似水如魚」了幾個月,卻就是結不成正當的夫婦。而間插一回「薛嫂兒說娶孟玉樓」,一拍即合,孟玉樓後來居上,順順當當、正正派派地嫁了過去。此時,潘金蓮尚「每日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盼著「不得閒」的大官人。一邪一正,一慢一快,兩種氣氛,兩種節奏,互相交織,互相映襯,増強了對比色彩,調節了讀者的情緒,無疑產生了更強的美學效果。
這段陶扒灰的插話未免令人感到多餘,甚至覺得可笑得不真實。然而,作者在這段閒筆下加了句評語:「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點明作者寫這段閒筆的意圖:勸君莫管閒事。後來,那批捉姦者反而吃了官司,挨了板子,還連累父母受氣破財,不也是多管閒事的結果嗎?不也和陶扒灰插嘴性質相通嗎?因此,此段閒筆不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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