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對紅樓夢創作的看法,」他長吁了一下,燃起一根烟,把烟噴到我臉上:「去年第一屆國際紅學會議時,我曾發表兩篇論文(『曹雪芹以副貢任教正黃旗義學,因得與敦氏兄弟締交考』、『紅樓夢中元妃係影射平郡王福彭考』),指出福彭在紅學中的地位。我認爲紅樓夢以紅爲出發,以夢爲歸宿,正是環繞著鑲紅旗王子福彭而寫的,既託政事於閨閣,便只好用胭脂、落花等字樣來強調紅樓之紅。」
近代學術,自邏輯實證論過份強調形式和方法之後,學者已不自覺地將注意力集中到形式探討(formal approach)上去了。當某一門學科滯止不前時,學者們便歸咎於缺乏有效的方法或方法論可資應用、指引,卻忽略了實際問題的研究及突破。其實,一門學科能否進步拓展,端賴實際問題的解決,而實際問題之解決又常帶來「方法」的改革或創新,高陽便是個最好的例子。今後,如何在新紅學的基礎上補充填實,構築廣廈,就是我們大家的責任了。
高陽又大笑:「這點倒是未經人道過!書名的改動正代表着創作方向的轉變,夢不能出現,則改成石頭記,再改作情僧錄、風月寶鑑、金陵十二釵。這些改變固然表現了曹雪芹在外在壓力下永不屈撓的精神,卻也意味着他在修改過程中,逐漸產生興趣,一步步脫離史學而趨向於文學,從自傳經歷走向藝術創造的世界。像寶釵黛玉這兩個人物,就是藝術創造的精品,而非現實人世的投射或複製!」這位自謙爲歷史刑警的怪傑停了一下,說:「至於曹雪芹爲什麼不能點出夢來、爲什麼要諱知者、又爲什麼寫作紅樓會遭到許多折辱和壓阻呢?這其中實際上關係着一樁至今尚未被清史專家發現的政治風暴——
「此書本名紅樓夢,應是可以確定的,」我說:「改名石頭記,可能是因『石頭城』的關係用以明寫金陵、實指京華。」
但是,卽令如此,他還是承認他早期許多對紅樓夢的見解不太成熟,「爲學譬如積薪,後來居上。那些文章都收在聯經出版的『紅樓一家言』裏,現在看來當然會有些錯處,但我從不諱言。學術是天下公器,我不僅希望得到旁人的批評和指正,我自己更是不斷尋求突破,不惜以今日之我批判昨日之我。」他非常誠懇地說。
這條線索,主要是指鑲紅旗旗主平郡王福彭和曹雪芹和_圖_書及紅樓夢創作的關係。
「我記得庚辰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曾說:『釵黛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六二回寫寶釵和探春行射覆令時,也有兩覆一射的辦法,似乎可以解釋北靜王和元妃這種創作手法:譬如北靜王保全榮國府,就是暗指福彭在曹家抄革之際,護全外家的事實;而元妃省親則點出賈府因春來而羣芳會聚。」
康熙曾作主把曹寅的長女許配平郡王納爾蘇,雍正四年七月納爾蘇因案削爵,由長子福彭承襲,他就是曹雪芹的親表兄。雍正六年曹家抄家歸旗,返回北京。不久福彭得雍正重用,任大將軍、入軍機,又與乾隆交往甚密;乾隆卽位後,其權力之大,一時僅次於莊親王允祿。所以曹家也因福彭的關係,有過一段美好的「春天」,曹頫並復起調陞爲工部郎中。然而,好景不常、君恩難恃,福彭在乾隆十三年十一月驚悸中風而死,十四年正月曹頫卽因和親王府失火而遭嚴譴,再度抄家。
高陽啜口茶說:「不錯,第五囘金陵十二钗正册描寫元春那首詩和畫,指實了元妃就是福彭。尤其是『虎兔相逢大夢歸』那句,牽涉到元妃和福彭的八字,這是無法捏造或附會的證據。關於元妃的八字,用一個『土木之變』,來實寫福彭的八字,這種配合及設計,非但異常精密複雜,而且相信八字,更是雍乾間常見的事,雍正本人就有一道硃識給年羹堯說:『你的眞八字不可使衆知之,着實慎密好』。」
夜愈來愈深,由窗口望去,一個個樓影自莽莽玄夜中冷然立起。高陽仍在闡述他的發現,瀾翻泉湧,勝義紛呈,幾於目不暇給,耳不暇接。我靜坐傾聽,卻又不禁兀自凝思:他透過八旗制度、清宮規制、曹家背景及清初政治派系糾紛、小說創作之體會……等線索,除了揭發雍正奪位、乾隆繼位之謎,是清史研究上一大發現之外,造成的紅學「突破」有三:一是鈎勒出曹家和曹雪芹歸旗後在北平的生活狀況;二是指出紅樓夢包含有一個隱藏在金陵舊夢中的世界;三是證明福彭在書中的核心地位。由此突破,他具體地解決了書名及其流傳、後四十回眞、如何由史學記纂轉化成文學創作等三大問題,而建立起「新紅學」的基礎。這些,在學術史上代表了什麼意義呢?
突破,不祇是高陽一人的事,自民國六十三年余英時發表「近代紅學的發https://www.hetubook.com.com展與紅學革命——一個學術史的分析」(香港中文大學學報第二期)一文,即已意味着紅樓夢研究已從內部激生了迫切尋求突破的努力。希冀在自傳、他傳、虛構等各派說法中,尋找出一個新的「典範」(Paradigm)。如今,高陽先生聲稱他已找到一條線索,由這條線索,更可以建立「新紅學」。——既謂之爲新,則必不同於過去的研究方向,而這一方向,能否帶來新而合理的發現,正是我們所關心的。
乾隆本人出身寒微,係熱河行宮宮女所生,雍正曾派福彭任玉牒館總裁,竄改乾隆出身,因此他跟乾隆的關係非比尋常。乾隆還是寳親王時,疏宗中唯一爲其詩集作序者,只有福彭。對於王位繼承問題,乾隆若想改變既定的安排,策動莊親王及相機疏解的任務,便非福彭莫屬。然而政變仍舊爆發了,福彭既大負所託,聖眷當然漸歸衰弛。這就是「三春爭及初春景」的由來。紅樓所寫,既以福彭爲中心,自會牽涉到這其中許多隱曲,譬如寧郡王弘皎,上諭說他「乃毫無知識之人,不過飲食讌樂,以圖嬉戲而已」,正是寧國府賈珍的寫照。乾隆廿年以後,文網深密,他們不欲紅樓問世,也是情理之常。
紅樓一書,述三春之榮華、寫天恩之幻夢,當然會牽涉到福彭和兩朝的許多隱私;並因此而遭到平郡王府及一切有關人士的阻止。這些壓力包括嚴苛的威脅、利誘和折辱,但紅樓夢終於還是寫出來了。爲了換取怡親王府、平郡王府的認可,他也曾一再修改稿本,隱去眞事、變更書名,卻始終未能使平怡二府滿意。十年辛苦,字字血淚,竟落得淚盡而死、無法印行流傳的命運,對一位作家來說,還有比這更慘的嗎?
「關於您的看法,我也許可以稍加補充:一、甲戌本第一回說英蓮(香菱)『有命無運,累及爹娘』,有硃筆眉批云:『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字以訂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字耶?』可見這有命無運四字,必與紅樓主旨有關。二、您解『三春』爲曹家返京後十二年富貴生涯,十分精采。以往紅學家多以爲三春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探春遠嫁、迎春被中山狼折磨而死,卽是『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殊不知黛玉病死、寶釵結婚、湘雲嫁衛若蘭均在探春遠嫁之和_圖_書前,惜春立志學佛,更談不上『去』。反而是金陵十二釵正册及紅樓夢十二曲一再呼籲大家要勘破三春,三春去後,就是『飛鳥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眞乾淨』。三春之重要性如此,無怪乎脂本有夾批:『此句令批書人哭死了。』又有眉批云:『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卽欲墮淚。梅溪』!梅溪或是曹雪芹之弟棠村,三春花事,動關身世,湛然可見。」
「是的,要了解這個問題,必須先知道元妃在紅樓夢裏的地位。有元春才有賈府之繁華與大觀園,元春死,大觀園亦歸幻滅,曹家哪位親戚具有這種份量呢?曹家根本沒有一位貴妃,雪芹或天佑是否有位姐姐更是可疑,若說元妃指曹佳氏,又和元妃早卒的說法不合,因此從前種種推測均不可靠。」
高陽大笑,聲震屋宇。他認爲這一發現也可以證明周汝昌的曹家「中興」說,但周氏用以說明中興這一事實的理由卻不能成立,力攻高鶚,成見更深。從前他曾就文學的觀點,斷言「絕無人可續紅樓」,因爲續書遠比創作困難,若高鶚能續紅樓,那他就比曹雪芹高明得多了;而且八十回與八十一回之間,並無明顯的痕塹;八十囘以前文字和情節疏漏的也不少,不能單責後四十回文采不佳(見「曹雪芹對紅樓夢最後的構想」)。如今,他從福彭和元妃的關係上,更證明了一百廿回須當成一個整體來看待,第五回提出的「虎兎相逢大夢歸」,到八十六至九十五回始有解答,伏線千里,誰能續得出來呢?不寧惟是,透過後四十回,我們還可以解決曹家歸旗以後的生活、紅樓夢創作年代及流傳、以及若干脂批的眞實意義……等問題。譬如八十五回「賈存周報陞郎中任」,卽指曹頫由內務府員外調陞爲工部郎中。第一回咏英蓮詩所說「佳節須防元宵後,便是烟消火滅時」甲戌本批:「不直云前而云後,是諱知者。又伏後文葫蘆廟失火事」;而葫蘆廟失火,更有眉批云:「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這便指出曹家召禍之間接因素是福彭死亡,直接因素則是工部修和親王府不謹失火所致。這類經歷,書中故示隱晦,是知者諱知其事者。紅樓夢之所以一再修改、後四十回之所以無法傳世,都與這類事實有關。八十回本既不能交代這「虎兔相逢大夢歸」的夢幻天恩,書名便只好改成「石頭記」了。周春「閱紅樓夢隨筆」說,乾隆末年流傳兩種抄本www•hetubook.com.com,八十回者爲石頭記、百廿回者爲紅樓夢,就是最醒豁的證據。
高陽意興遄飛地爲紅學研究繪製了一幅新藍圖,我對這幅藍圖仔細端詳了一陣,才肯定地說:「我想您是對的。甲戌本第一回『昌明隆盛之邦』夾批:『伏長安詩禮簪纓之族』下有『大都、伏榮國府』,分明說榮國府在長安,書中卻明寫金陵,暗指長安。李商隱有兩句詩說:『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設若賦詩斷章,則亦不妨說從前的研究者都是隔雨相望,珠箔之中並不見美人;直到『美人一笑搴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才曉得另一紅樓方屬美人香閨。」
「元妃是福彭有什麼證據嗎?周汝昌曾說元妃是曹雪芹的姐姐;趙岡說是曹寅的長女和曹天佑的姐姐;趙同『紅樓猜夢』則說是康熙。至於福彭,周汝昌認爲是紅樓夢裏的東平王;您從前則認爲是北靜王水溶。」
這波譎雲詭、驚心動魄的一幕,高陽擘肌析理,娓娓敍來,聽之忘倦。我若有所會,問道:「大觀園除以省親別墅爲中心之外,怡紅院總一園之首,此或卽指平怡二府而言。」
「是!永瑢當然不可能是北靜王,周汝昌把紅樓看死了,小說創作裏怎麼可能會一對一的硬配呢?多半是此搭彼截,一事一人或分成幾處來寫,許多事件人物也可能合併表達;北靜王和元妃大致一爲寫平郡王的儀表,一爲寫平郡王對曹家的影響力。」
原來康熙有子卅五人,早殤不敍齒者十一、不及封爵而卒者四。清朝家法,子以母貴,所以太子是皇二子允礽。他儀表學問俱有可觀。甚受康熙鍾愛。但康熙四七年九月行圍塞外時,竟有弒父的企圖。康熙憤懣不已,六夕不能安寢,親自撰文告天地太廟社稷,廢太子,監禁在上駟院側的氈帳中,命皇長子允禔和皇四子允祺(雍正)共同看守。此時皇三子允社擧發允禔囑使喇嘛以邪術鎮魘太子,事出有據,遂將允禔削爵,幽於私第。據「皇淸通志綱要」所記,同時被圈禁的還有十三子允祥;故康熙四八年大封成年皇子時允祥未封。可見這次魘勝事件,原是允禔和雍正合謀,事發後才由尤祥頂罪的。所以雍正一卽位,立刻封允祥爲怡親王,恩寵異數,除爵位可以世襲外,另封其子弘皎爲寧郡王。而那位曾被雍正鎮魘的廢太子允礽,雍正對他更是内疚神明,因此雍正生前對皇位的繼承問題,一直十分煩惱;可能的安排https://m.hetubook.com.com是:先傳寶親王(乾隆),再傳允礽之子理親王弘晳,續傳和親王;而莊親王允祿或卽是這一計劃的監行者。此所以和親王與弘晳一直住在宮中,雍正崩後始行遷出。二人對乾隆也毫無敬謹之意,和親王尤無忌憚,曾在家中演習喪祭事供他欣賞。乾隆此時因脚步未穩,對他們只能一意安撫;但依王氏東華錄所收乾隆四年的上諭看,弘晳已有催促乾隆讓位之意,並由莊親王允祿和弘昌、弘皎等人共同擁立弘晳,是一次流產的宮廷政變。
「呵呀!不錯,」他接過我手上一册排印本,細看了一回:曹頫抄家後卽交怡親王照看,福彭得以大用,也是允祥保薦的。怡紅二字,由賈妃來改,正表示福彭不忘本。而怡紅總一園之首更顯示了紅樓與平怡二府關係密切。己卯原本紅樓夢就是怡親王府過錄的,且過錄得十分匆促,動員九個抄手,每人分數頁流水作業,原因就是怡親王急於想看書中到底寫了些什麼!……
「那北靜王呢?北靜王出場於元妃歸省之前,保全賈府在元妃卒去以後,其地位在紅樓書中也極重要。周汝昌趙岡都認爲北靜王是乾隆第六子永瑢。但我覺得質郡王永溶的身世及他和賈府的關係,跟第十四囘所說:『當日彼此祖父有相與之情,同難同榮』不合。您認爲呢?」
人生有許多享受,聽高陽先生快談紅樓夢,自屬其中之一。他掀唇拊掌,雄辯滔滔;他寢饋文史,浸淫至深,他更有千萬字以上小說創作的經驗,甘苦遍嗜,對小說創作之體會,當世論紅樓,恐無出其右者。
陷於窘境的曹府,爲了打開家族的困局,乃由曹雪芹捐監生下場,希望博一科名,重振家聲。不料事與願違,鄉試僅中副榜,不能聯翩春闈,只好以副貢資格考入八旗義學擔任滿漢教習。落拓凄凉中,對這段切身經歷有着極深的感愴,遂開始寫作紅樓夢。
「正是如此,福彭在紅樓夢中居於唯一核心地位:紅樓一書依實事而言,指鑲紅旗王子;就著作而言,指落花胭脂;以身世之感而言,則指血淚。由福彭跟曹家和紅樓夢寫作的關係看來,紅樓夢書中除了少數借景及追敍往事,與南京織造衙門有關以外,絕大部份發生在京師,曹雪芹將他整個世界隱藏在『金陵舊夢』之中,是爲了讓熟知這段事蹟的人誤以爲他寫的是曹寅、是金陵。因此我認爲今後新紅學的研究,在時間上應集中於雍正六年至乾隆卅年;空間則須由南移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