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晦澀艱深對我來說並不構成問題,中國現代詩的基本問題在於:如若我們只讓詩流傳於某一些人之中或留存在某一些情感思想之上,則現代詩的價值就很可疑了。以你個人爲例,你能不能馬上作一首現代詩描寫我們今天聚會的情形?古典詩則可以,雖然它的詩意並不強、詩情並不濃厚,但它有形式支持,能把這些不太強烈的詩情詩意提昇起來,還可以讀還可以看。新詩由於本身無形式之支撐與控制,完全倚靠内涵,當内涵不夠強烈時,就整個塌裂了。這就是說,由於古詩作爲應酬之潛力遠大於現代詩,故它能瀰漫開來,也許我們不能再回到律詩詞曲的道路上去,但「形式」我想還是很重要的,從兒歌或詩詞裏我們是不是可以得到一些啓發,編製出一些新的形式(音響或文字韻律形式)?像兒歌,有時毫無意義,但它可以琅琅上口,而這就是詩的基本形態。現代詩未能利用人類對文字音樂的敏感,不但是它不能普及的原因之一,同時對於它本身的藝術結構可能也是種傷害,一篇長篇敍事詩如果沒有一些音響上的關聯,只靠一行行散列的文字是不夠的。
問:因爲您本身學術訓練之背景關係,對中國古典文學某些地方不夠瞭解或引用錯誤,以致引來許多非議。但是您這十幾年來推動國內文學批評風氣的功勞,相信是無人能予抹煞的,錯誤在所難免,經過今天這樣的溝通之後,我想大家都能更清楚而肯定地爲中國文學而努力,也希望您不要灰心,古典文學美之價值應該還是值得我們去拂拭發皇,並期待於未來的!
顏:哈哈!我承認我是太敏感了、掘得太深了!
顏:可能是因爲性比較具有形而上思考的意義吧,哈哈!(大家也都一齊笑了)。
顏:這當然不可以!
問:這我承認!我們當然不可能只以這個標準來判定它的價值,但討論整個文學作品的價值時,我想這還是很值得注意的問題。
問:我們覺得這可分成兩部份來看,第一,詩寫得好與不好,是作者的問題,他把他當時的銅爐表現在詩裏,而我們卻一定要把他所不曾表現和不可能表現的成份,解釋成是詩裏所具備的,豈非荒謬?我們自認爲是豐富了它的詩義,事實上則等於斷害了它的生命,這是可不可能的問題。至於說用「金爐香不燃」來譬況婦心的心境是種轉化,有沒有必要將金爐解爲如婦人心臟般大小呢?王融的寫法,很明顯地係從詩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這種脈絡裏衍化出來的,其意義也相同,是讀者都能瞭解的慣用譬況,似乎沒有必要釋爲心臟的影射,這是需不需要的問題。
莎翁戲劇只有一個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顏:這還是剛才那個老問題,整個文化水準不夠,只靠幾個人是提昇不起來的。但近代年輕一輩的知識份子大多有所覺醒,例如白先勇、王文興、黃春明等等,都還不錯,繼續努力應該會有希望。
問:欣賞時不能排除主觀意識、作者之意圖不可確知,是我們每個文學研究者都同意的,可是身爲一位批評家,是否能經由各種方向的了解逼近作者之原義?
問:然而,您在談朱慶餘的「近試上張水部」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時,卻完全否定了這一方面。
問:您的說法是我們都能承認的,文學創作本身卽一轉化的過程。但是,我們在談轉化時,僅止於說明作者將「金爐香不燃」擬喩或影射婦人寒澀的心情即可達到詮釋的效果,不必再穿鑿地、不顧歷史事實地說金卽黃金、爐之大小卽如心臟,這似乎太過敏感了!
顏:不敢不敢!於梨華的筆觸非常粗重,這種人是不太適宜寫小說的。
十年莽撞嚐試所得的微薄成就
一個作品卽是個完整的結構
顏:很謝謝你們的鼓勵!我個人倒未氣餒,只因爲最近趕寫英國文學史,所以這方面工作少做了些。從前發生的種種錯誤,想來很不好意思,但我想方法本身的謬差並不太大,也許仍是可以嘗試的。
顏:這就使我想起某些人評論瓊瑤的話,他們說瓊瑤小說雖然不好,文字倒還不錯。但是我們覺得,只把通俗文體弄得很純熟並不能算是創作,創作本身須以文字把握事實之眞相,這時就往往不能考慮文字流不流暢或美不美,詰屈聱牙的文字有時反而是最好的文字,像王文興的文字之所以不受人歡迎,其癥結也正在於大家已經習慣了文從字順的流麗文體,不願改變也無力改變。然而,經由大家慢慢努力,這種追求哲學思考深度的意識,應該會逐漸滲透到社會上去。
顏(大笑):哈哈!我只做了部份研究,並非全面研究,同時我研究的對象都是愛情詩,所以較容易發覺這種傾向。事實上,古典詩內涵如此豐富,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完全處理,因此我只能就我所能掌握的這一面去探討,希望大家都能來做,運用各種方法及每個人所熟悉的各種方式角度,一齊把古典文學的美發掘出來。
問:曾有人批評您太喜歡使用「術語」,您對術語有何看法?
顏:也只是相當可靠而已,並不能保證百分之百……。
問:據我所知,您在使用新批評時,也摻雜了一些語言學的方法在內,如結構等。
顏:說我誤解,大概還不致於;如果我要自做聰明,也來擬議一套中古音,可能才眞是誤解吶!我在解析時已經說明了我是使用現代國語標音來解釋,所以談不上什麼誤解或強辭奪理。
第一、研究古典文學(尤其是古典詩)的文學和藝術層次,究竟在傳統的方法之外,還能不能有其他的方法?使用一些其他的方法是否更爲有效、更能發掘其藝術價值?這個問題的另外一部份就是:我們用什麼新的方法,能有助於對中國古典詩之文學或藝術層面的發掘?這兩個問題結合起來,我個人的處理方式是:運用一些西洋文學批評的方法來討論中國古典詩,我認爲這種方式至少可以提供另一種看法,而這種看法對作品藝術成份的披露,可能是傳統研究法所未曾做到的。當然,這並不意味着傳統方法有什麼毛病,我們曉得:任何一種方法或觀點投射到任何一個物體上,都會有不同的視野,我們用西洋的方法來面對中國古典詩時,它當然會看出一些和傳統方法觀點下不太一樣的層面。我們假定一個文學作品就是個完整的藝術品,這個完整的物體應該能夠承受各式各樣的照射。以西洋的方法來研究古典詩,也就是提供另一個角度的照射。它並不排斥傳統的方法(傳統方法有其優點及牢不可破的理論基礎),它只是要增加一種方法而已,並不是要取代傳統方法!許多人竟爲此而反對,使我覺得十分詫異。我們知道,一首偉大的詩就像個偉大的人一樣,應該能接受多方面的考察。如果我們將這些考察的路線予以封鎖,則似乎暗示:我們的文學作品經不起多方面的觀察,只能做一種固定角度的觀察。這豈非自我閉鎖或缺乏一份對中國文學應有的信心?
準此,我覺得反對另一種方法參入中國文學之研究,似乎是沒有什麼理性基礎的。很多人都認爲:你是個搞外國文學的人,跑到這塊地盤上來幹什麼呢?這是我的當家本行,你來做什麼?這種情緒上的排斥,使得某些人在理智上能承認顏某某些講法還頗有點道理,但在情緒上卻不願接受(例如臺大某研究生寫「李義山詩析論」時,告訴我說:「顏老師,我這裏面用了一些你的方法,但我不願意提你的名字!」)。經過這十幾年來的衝突與摩擦,門戶之見慢慢消失,中外文系合作的情形日益普遍,這種情緒化的衝動應該是可以逐漸消除了。如果我們能完全基於理性基礎來探討這個問題,那麼,客觀地說,我們應討論:我所提示的這種方法到底有無可取之處?是否有所不足?或者我們可以更延伸地說:假如有任何一個人發展出(無論是從外面借來的或他自己所發明)一套研究古典文學的方法,顯然也是值得我們去注視或模仿的。就我個人而言,我所謂的「舊詩新詮」其本身並無壟斷性,它只是衆多方法之一,其有效性或缺陷應決定在實際的個別批評上!
問:目前國內「新批評」似乎已開始沒落,「結構主義」代之而起,強調語意與文類,您覺得這樣繼續發展下去,可能會產生些什麼樣的影響?
顏:一個作品卽是個完整的結構,此卽完整之整體,在這整體中可能牽涉到局外的問題,譬如它可能有政治影射或宗教影射等,然而,這些影射並不是批評的重心,批評工作所要問的是:作品之内涵是否完全體現於形式之中https://m•hetubook•com•com
,如果是,我們卽給予它很高的評價;所謂就文學論文學大概也只能談到這個程度爲止,並不是說它與其他一切歷史文化斷絕關係,這決不可能,文學作品本身也是種文化精神之投射,必植根於文化之土壤中(新批評裏有一派就認爲文學與其他外緣完全無關,但他們後來也予以修正了)。
問:我們誠然不能也不可能整個投入古典,但我們也不反對對歷史古典賦予新的詮釋,故其關鍵在於詩評家在詮釋之前,應先釐清作品中所容納的時代背景,然後才能就其事實給予現代意識的認知。畢竟,現代意識之重新詮釋和「亂講」是不可混爲一談的。正如翻譯,必須透過譯者對原作的了解以完成譯文,但譯者沒有理由不顧原文本來的時空背景和意義,而捏造或誤解。
每個時代都有其不同的時代意識
頤:我覺得對人生問題的探討並無文化或國家的界限,我們只是把所有的作品擺在一個平面來考慮,譬如我們可以拿李白杜甫的作品和莎士比亞比較看看,看他們對人生問題的思考究竟何者爲深刻;也可以比較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和他的戲劇創作(十四行詩的哲學深度就不如戲劇),因此這不是個文化分界相對比較評價的問題。人性基本上是一樣的,對人性之探討應該屬於同一平面,與價值標準之移用與否無關。中國文學之所以留存在人世情感之表層、在五倫關係的悲歡聚合中打轉,可能係儒家之影響,以致切斷了文學朝向人性探討或形而上問題的道路,這是種很大的傷害。中國文學裏一些形而上的思考如人與自然之關係等等,多半來自道家或佛家。
(這時梅新請坐在一旁的康芸薇女士講講話,她今天爲了趕來參加這次聚會,雨傘都弄丢了呢!她笑了笑,親切而誠懇)——
問:但我覺得您自己反而弄濕了,譬如銅爐,您以現代意識去想像成金爐,並以爲這樣解比較好,這種情形就像唐三彩本身是陶器,而我們今天卻因它看起來像是瓷器造的(誤解),於是就用瓷器的特質來說明其藝術成就。這種藝術成就顯然較陶器爲高,但我們能予承認嗎?在研究古代的作品時,我們固然可以有不同的觀點或新的認知,然而我們沒有權利改變原作品的結構。王融這首詩的韻律既不基於國語羅馬拼音的考慮或要求而來,我們就不能以此解釋其音響設計,因爲它本身的藝術結構不是這樣的。如果我們一定要拿今天我們對它的誤解強加於本詩之上,我覺得這卽是混淆了彼此的界限。
問:您這一番話,似乎轉移了我的問題,您是從對中國早期抒情傳統之批評開始,再轉入歷史與現代主義的說明,但我是問:您爲什麼一方面主張文學無自主性,美學或藝術的研究只是附帶的;而另一方面卻強調文學之自主性,堅持文學研究必須著重其藝術層面?這兩個觀念應該是顯然矛盾的呀!
顏:應該是值得嘗試的,當然他不見得能走出一條路來,但文字表達力之豐富與否是靠着每個作者誠懇地嘗試逐漸擴充的。至於目前年輕一輩小說家在形式與內涵上都能充份把握,我想這是我們很可貴的一筆資產。
不同的事物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象徵意義
康:你們剛才所談古典詩的批評,我不太瞭解,不過我也深深覺得中國現代文學眞是缺乏深度,像古典詩的藝術價值那麼高,您對它的內涵尙且感到不足,那麼對現代小說恐怕會更不滿了罷?可不可以就此談談?
以「金爐」象徵女人的心臟
顏:我不太同意你的指控,因爲我是學外國文學的,所以你認爲我不懂中古音;倘若我是研究中國文學的,你也許就不會這樣批評我了。我明知道它是中古音期的作品,但我爲什麼卻要用國語拼音來處理它?這才是問題的關鍵。首先,中古音之擬音並不一定準確,其本身可能很有問題,因爲它是學者們利用各種材料推測出來的……。
顔:不是,我只是說一種相互主觀性(intersubjective)不是我一個人閉門造車(大家都笑了)——我也不是完全排斥歷史資料,資料對我也有參考的價值,只是我在提倡這套方法時,我當然要先強調我的重點,重點說完以後還有時間,才能較完整地說明;可是當我在強調重點時大家就已經起來反對我了,哈哈!
問:當然您是交代過,可是我們可以以您的散文爲例,我深信您在寫散文時,對全篇的節奏一定都有過一番經營,那麼我們如果用閩南語來標音,並以此標音之結果來討論您文章裏的節奏,這對文學作品來說合不合理呢?
梅新:「今天我們請到的是位文壇多棲作家,顏先生既寫散文、小說,也從事文學批評(散文近年來尤爲叫座),其中對古典詩的研究,他更開創了一條在傳統以外的新路,而這條新路至目前仍是毀譽參半的,因此我們特地舉辦這次座談,希望能對這個問題有所溝通;古典詩之研究固然可能需要些新的刺|激或助益,這個座談對顏教授本人來說,可能也是十分重要的。我們曉得顏教授本人非常用功,他在臺大外文系系主任任內,還常到中文系去聽課,這實在是非常難得的事,有哪一位中文系系主任曾到外文系去聽課呢?他在外文系也開設了中國文學史的課程,這在中文系裏也是未曾有過的現象。可見他對中國文學的傳統確是非常注意和尊重的,對未來中國文學的走向更是深具關懷。現在我們想藉這個機會,先請他談談他在這些方面的努力和看法,然後各位有任何意見都可以盡情地提出來討論,透過報紙的傳播功能,我想這將是一場極爲重要的對談。」——今天在座的除了各大學研究所博碩士班研究生外,作家康芸薇女士也在百忙中匆匆趕來,彼此爲文學研究的命運而契合一室。
顏:不錯,可是感動也是分層次的,究竟感動什麼人?感動的是那個層面?例如十八歲少女讀瓊瑤的小說,覺得太感動了、太好了,我們能予承認嗎?也許我們中國人一向比較注重人情的層次,對抽象的探討很少在意,但你不能說這就是對的。翻開文學史,我們可以看到每一代人都希望能在舊有傳統之外,更有所彌補和擴充,如韓愈文起八代之衰卽是一例,如若我們也和當時人一樣,都承認它是完美的,我們的文學生命也就停頓了。
顏:當然可能!事實上比較文學的趨向已非常明顯了,最近一年多來,我個人也嘗試運用一些中國人的觀念或文學理論來處理西洋文學作品。西洋人總喜歡以基督教教義來詮釋文學,固有其優點,但也十分局限,我這種嘗試也許能提供他們另外一種視境也未可知。至於說我是以西洋觀點來排斥或否定中國詩的價值,可能是種錯誤的印象,我實在覺得中國詩的藝術成就很高(現代詩就差多了),遠在一切西洋詩之上,這可能和文字有關,中文不太具有邏輯性,特別適合作藝術性表達;英詩反是,它必須加入許多a、is、the等填充物,無法精緻稠密,張力不足,表達力亦不如中國古典詩強。
問:您一向很強調「追求原意的謬誤」(intentional fallacy),是否可以就此談談?
顏:我告訴你,文學欣賞完全是從個人主觀出發的,假如我們怕它太主觀太個人化,我們可以強調相互的主觀性。純客觀乃不可能的,即使在科學中亦不可能。在研究中國文學時,如果認爲我能掌握到絕對的眞實,那只是一種假象。因爲其過程永遠是以自我主觀的認識爲依據的,只看我的主觀別人能不能接受而已。就算是中古音,王融本人唸得也許跟擬音不太一樣,這你怎麼知道呢?所以這是個很渺茫的問題,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們的探討永遠是以現代個人意識來追求一個相對的客觀。因此,我的陳述只在說明目前千萬人用國語來感受這首詩的事實,而這個事實是無法予以否認的。
顏:新批評有毛病是無庸置疑的,任何方法都有其缺陷。在這首詩裏,你所考據的,對我來說當然是一份很好的材料,是我從前所未注意到的。可是,當我們面對這首詩時,我們是否會覺得在這整首詩的意象聚合中,把金爐解釋爲黃金之金較能豐富它的含義,把金爐認爲是女人心臟的象徵更能喚起鮮明的感受,並與全詩的氣氛相配合?這也就是說人之情緒投射或渲染到客觀物體上時,物體已經轉化了,它不再是那個比心臟大五六倍的實物了。文學是強調想像力作用的一種創作活動,歷史性的實際事物決不能一成不變地容受到作品中;譬如我們和圖書如果完全承認在這首詩裏金爐就是銅爐、體積很大等等,你覺得對這首詩的涵義是否有所損傷,就沒有那麼美了呢?「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也是一樣。歷史考據之結果,應該更能看得出來這種「轉化」的作用,將與人無關的物體和人的思想情感發生聯繫!
同時,我個人也相信:新批評作爲一種方法,其本身大原則上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只是我們應繼續充實它,使它更爲完備而已。如果你要做歷史的、傳記的研究當然也仍然可以繼續做,因爲很顯然地,歷史傳記或考據上的研究,對純文學的研究有其幫助;從傳記和歷史資料中,我們更可以看出它們如何被轉化成爲文學結構的事實,以杜甫秋興八首之七爲例,「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根據歷史資料(按,指曹眦志怪與西京雜記)我們知道在昆明池畔有牽牛織女的石像、池中又有石鯨。可是杜甫在詩中省略了牽牛只提到織女,而此處的織女也不再與牛郎發|生|關|系,它不再使人具有天河或鵲橋相會的聯想,杜甫只是以這個昆明池畔的石像做個引子,轉化了它的形相,成爲一個織布的少女;這個織布的女人影射了整個蕭條破落的景象。「石鯨鱗甲動秋風」也是一樣,當它擺在池裏時,它所表現的是雄偉的帝王氣象,可是在詩裏卻用它來表示一種荒蕪衰颯之境。這就是說一種歷史材料,詩人可以依其藝術作用之要求而轉化爲文學之表達。歷史之研究恰可幫助我們看出:從歷史到文學,其間有多大的差異!這正如小孩是由父母創造的,文學也必基於歷史事實而發生,可是,小孩子既已生下來了,要了解兒子就須直接研究兒子,因爲他已是個獨立自主體,父母之研究只能做爲一個參考。因此,我必須強調:歷史傳記之研究只是種背景研究,它有助文學研究,但其本身並非文學研究。文學研究所要致力的是作品文字語言如何組合如何搭配的問題,古人說:「吟成一個字,捻斷數根鬚」,詩人究竟在幹什麼呢?他就在這些個文字上推敲琢磨呀!爲什麼不強調他的文字藝術結構,而去強調人人都可以得到的歷史事實?同樣一件事,兩個詩人寫來卽有不同、卽有高下之分,原因就在於它文字藝術結構的優劣。中國向來最注重的就是這種文字上的推敲;如今我們反而忽略了這點,只注重翻翻書、查查資料,並以此自許,這誠然足以自許,可是我們決不能忘記文學研究自有其領域,是不容相紊的!這是我個人基本的看法。
問:我們現在換個論題來談談,以您文壇的多棲者的身分,您覺得同時從事文學批評與創作,兩者是否會相妨礙?或者相反的,兩者是否能有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效果!
顏(笑了笑):好,我們不談這個。無論這首詩是中古音或唐音宋音,我們在讀這首詩是不是都用國語來讀呢?因此,這首詩對成千成萬讀者來說,其感受卽是呈現在現代讀音裏的。這個感受本身即是個事實,我們不會考慮這首詩唐人怎麼讀或漢人怎麼讀。我曾寫過一篇文章來討論這個問題(「現代主義與歷史主義」),對一切歷史的文化或現象,我們究竟是該盡量回到它原來的時空條件中,還是從我們現代觀點去看歷史?正如P .G. Collingwood所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現代史」!我們是以今人的立場看杜甫呢?還是想像唐人如何看杜甫,包括其發音、形相和感受等等,然後整個回到那個時代呢?
(輕輕吁了一口氣,顏元叔清晰而完整地敍述了他的文學觀,洋洋灑灑,彷彿是一篇證道詞。)
顏:從詩經開始就有許多諷寓詩了,這類詩必須透過歷史考據來省察,找出眞切的證據,說明它究竟在諷刺些什麼。但是這些證據找到了,對詩之價值(好、壞)亦無影響,因爲縱使它在當時具有政治或社會很深的涵意,其藝術形式不能與之配合,也是枉然。我今天可以寫一篇社論來揭發當前社會的現況,但寫得不好,仍是不好的文章,所以這是兩回事。
問:中國詩裏很多都與政治影射有關,這大概是因爲它有比興諷寓的傳統原因,您能不能談談對它的看法?
顏:(笑了笑)我之所以在序文中說出我的意圖,希望讀者能採取我的看法,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也就是承認了讀者有另一種看法之可能,這種可能也許與我的意思相呼應、或擴大我的意思,也許根本與我相反,站在一個作者的立場,他當然會要求讀者不要誤解,這誠然是個不該有的要求,但作者總會這麼要求的。有些作家很明瞭這點,所以他就避開不談自己的作品,這並不是故作神秘狀,而只表示他自己並不是詮釋自我作品的權威,就像我自己的小說,有時候聽朋友談起一些我當初所未曾考慮到的問題,覺得也蠻有啓發。所以我認爲作品自有其完整的生命,可以讓它通過各種不同意見的考察,作者不必太予干預;批評者只要能夠「忠於字裏行間」地「自圓其說」就行了。在我們一般的觀念中總認爲自圓其說就是強辭奪理,其實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我只是希望一個讀者面對一篇作品時,能夠將他自己的看法圓融而不矛盾地說出來,這就是個了不起的批評了。——當然,我個人出版一本書寫篇序,是不足爲法的,我只是多寫幾千字賺點稿費而已(大家都笑了,顏元叔自己說他不喜歡太嚴肅,一副萬世師表狀,喜歡嘻笑怒駡,這裏似乎就可以看得出他這種性格)。可是我雖然爲自己的作品做了辯護,你們還是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也許我自認爲寫得很好,而你們覺得很差也不一定。讀者與作者之間永遠是對立產生摩擦的,因爲很顯然地每個作者在創作時都認爲是最好了,爲什麼我們看起來還會有高下之分?作者的意見永遠不可能控制或壟斷讀者的批評活動,此爲明證。
問:我們知道您一向主張社會寫實主義文學,認爲文學一定要對人生有所關照才是好的作品,這是您基本的立場與評價標準。然而,當我們看李商隱或李清照時,恐怕就不能再用這個標準去衡量它了。
問:這當然很好,但這種「彌補」(如果眞的是彌補)我們可以寄望於現代詩,在從事古典文學之研究與批評時,似乎不應採取這個立場。
問:如果,我們讓新批評和歷史資料之調查相結合,其效果會不會好些呢?譬如剛剛我們談的這首詩,您在分析裏運用羅馬拼音來討論「煎」字的音響效果,認爲煎與「君」押了半韻(half rhyme or pararhyme)。陳芳明先生曾對您有所批評,說這層分析不能涵蓋全詩(見「細讀顏元叔的詩論」收入「詩和現實」一書)。我們則以爲:在根本上,王融乃是六朝時生於宋而亡於齊的人,在討論他的詩作時,不從中古音着眼而竟使用國語羅馬拼音來研究其音響效果,恐怕與王融本人所處理的韻律性差得太遠了!因此這個問題就出在未曾調查作者本人所處之時代和對此時代相關的認識不夠準確上。
問:您剛剛提到「文學是哲學的戲劇化」使我想到一個很基本的問題,您在「朝向一個文學理論的建立」一文中談到文學並無自主性,不能以純粹美學的觀點來看文學,應該把它納入整個文化格式裏,視爲文化之一部份,並考慮它和文化的關係。然而,您在運用新批評實際探討古典詩時,卻一再堅持文學有其自主性,必須就文學論文學,討論其美學成份,不能將它的傳記資料或作者個人生命的因素加入其中。這兩種顯然矛盾的情形,您能稍予解釋嗎(朝文也說:「我的文學見解和爲藝術而藝術的見解恰恰背道而馳」)?
顏:談論整個文學作品的價值時當然應該包括進去,假如它有此企圖的話!
問:謝謝您的解釋,我想這應該能澄清某些誤解。就您剛才所說,我想請教於您的,一是態度上、一是方法上的問題:您認爲許多反對者只是基於情緒和門戶之見,事實上,在今天一個學中文的人已不太有什麼門戶之見了,這種因果關係的推想是否也可以倒過來說,是因爲他們看到了您的一些錯誤才認爲您是學西洋文學又不懂古典詩,而非先認定您是搞西洋文學的所以才反對您?其次,您認爲方法本身才是這個問題的關鍵,詩應該能承受各種不同方法的檢驗。然而,我們曉得,研究方法乃對應於其研究對象而產生的,因其研究對象不同,所以才會產生各種不同的方法。適用於甲之方法未必能適用於乙,其理由正如形上學的方法和生物學、天文學、倫理學或考古學所使用的方法都不相同,這就牽涉到一個方法的適用性問題了。基本上您這套方m.hetubook.com.com法乃是針對西洋文學並由西洋文學的社會環境裏創造出來的,您基於何種認定,斷定它必能適用於中國與中國古典詩之研究?
顔:如果你所說的是從人類學延伸發展的結構主義,在目前事實上也很少人使用,周英雄和張漢良等人的研究也只限於民間故事或敍事小說。因爲這是種主題研究,不是個能夠處理文字藝術層面的手法(在英詩研究中結構主義卽乏善可陳)。
顏:情緒的問題,正如我剛才所說,現在已經逐漸平復了,但在十幾年前的確是這樣的!至於方法,當然是基於某一學科之特殊需要和觀察而產生,可是它也可能延伸到另一個學科裏,譬如近代結構學,最先係從人類學研究中獲得的,然後延伸到語言學和科學中,最後再使用於文學。所以方法本身是可以審慎地使用到別的學科裏的,並非絕對不能移用。最好的檢驗方式就是拿這套方法實際來看看詩,看看是否講得還有點道理。如果還有些道理,那麼這個方法也許就還可以用。當然,我這套方法如果太古板、太機械化地使用,譬如一定要拿幾個矛盾語、張力、詞構的觀念來套古典詩,也許會有問題;可是我們如果能謹慎地選擇性地使用、甚或臨時針對詩之特性而杜撰出來的方法,也許能有助於詩藝術之發掘。因爲我們的目的只是在問:怎麼樣才能使詩講得更活、更靈,無論你用何種方法。一首好詩,最基本的認定卽是:在感覺上直覺地覺得它好,然後再運用分析的方法去解釋去達成這個最終的目的,而在這個解釋或追尋的過程裏用任何方法都行,我用我這一套,別人也可以用另一套,只要能凸顯其藝術價值,這方法就是有效的。以「離騷」爲例,它的音樂結構有種很特殊的美學成份,就是複沓(Burden)和疊複(Refrain)在幾個段落中一再重複已經說過的話,而文字上稍予變化,使全篇產生一種搖曳生姿、迴環往復的效果;同時也顯示了「離騷」雖然是大篇的敍事詩,但仍保有抒情詩的特質。當我們這樣看時,既不排斥其他的看法,又能解釋出它之所以哀婉凄絕的原因。也許有人會說:屈原哪會曉得什麼重複變化的Burden或Refrain?可是,在基本上我們認爲整個人類之文化,其形成之後往往能超越時空,任何時空裏的方法都可以研究任何人類的問題,譬如十九世紀發展出來的心理分析,一樣可用來詮釋希臘悲劇,討論作者原意如何的觀念,我想可能是不應該有了。
問:同時,依您剛才所說,解成黃金等等可以豐富其詩義。使我想到:一個評詩者是否可以不管詩之事實如何,而只求將它解得更爲豐富?
問:可是就一位作者而言,他在創作時希望透過作品表達或傳達些什麼,他應該是清楚的,這是種有意的經營,和生小孩的譬喻不太一樣。就像您在寫小說或散文時,也喜歡在序中說明您寫作的意圖、爲什麼會寫這篇小說、以及這些小說優點缺點之所在,您爲什麼會這樣做呢?不也是在期望經由您自己對原義的解說,使讀者不致於誤會您的意思嗎?同樣地,我們探討古人詩作時,固然古人已經死了,不可能再爲他的作品解說或辯護了,可是,如何把握其原義,應該還是值得重視的問題。
以讀者的文學良心與文學情操為觀點依據
顏:當然是這樣,不過翻譯本身也已成爲一件事實,當今的文壇,受了多少不眞不確實翻譯的影響!而這種影響本身倒並不一定是壞的,也許有很多人就是因爲誤解而激發了他的文學創作也不一定,例如龐德(Ezra Pound)對中文的認識根本就是種誤解,但是誤解的結果卻使他創立了一套詩學體系,而這套體系對詩之本質的掌握卻是十分精到的。所以我們不要以爲唯有了解了事實,才能得到眞實的結果。在讀詩時,追索古人怎麼看怎麼唸是一個區域;以現代意識去把握它,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不必把它混淆在一塊。
康:詩我不太瞭解,但是很久以前,我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您評於梨華的文章,令我十分感動,譬如您說她在描寫「無腿的人」時,太機械、太矯揉造作,似乎在催促讀者:你們都來哭啊!以及「再見.大偉」裏的諷刺筆調寫來卻像是要一榔頭一榔頭地把犯人捶死。當時於梨華很紅而您卻敢於這樣說,使我十分佩服,我自己想,如果也有人能這樣罵罵我,該有多好!
問:能不能說說何以迄今尚未產生對民族靈魂有所把握或對人生有深刻透視的作品?
謝謝您們鼓勵,我未曾氣餒
中國文學一直留在人情表面的描寫?
問:您經常以性象徵來解析詩作,像「梨花一枝春帶雨」「思君如明燭」「嫁與弄潮兒」等等均是。除了性之外,其他各種時空關係中的影射或象徵,應該也都可以做一文學性的解釋,例如典故之運用,如何將它轉化到詩裏、轉化的優劣如何、影射的強度深度或貼切度又如何……這些都可以構成文學評價之標準,如果我們將它排除掉,可能會損害到作品完整的生命。
康:王文興的「家變」,我眞是很喜歡,一讀再讀,讀得封面都沒了,每讀一次就有新的感受。但現在的問題是:像這樣的好作品,怎麼樣才能打進社會?目前社會上所能接受的或充斥著的,多半只是些形式上很少缺失而内涵不夠深刻的作品。
問:您似乎太強調主觀的感受,並把整個文學批評的活動建立在主觀的認知上了。
問:「新批評」是由您引進國内的,這種研究法在一九五〇年代進入高潮,一九六〇年代卽逐漸式微。其所以式微,當係由於本身理論上的缺陷所致,例如它把文學當文學研究,排斥歷史與背景之考察卽是。您在運用這套批評法處理中國古典詩時,似乎也常因不注意這些歷史和背景的考察,以致影響了對詩本身藝術層面解說的準確性。以您分析樂府詩集裏王融「自君之出矣,金爐香不燃;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爲例,您認爲「金爐」係指黃金香爐,放在閨房中間,而其大小恰如人之心臟。事實上中國以往日常器皿中之稱金者幾乎全是銅器,以黃金爲爐實無可能;且據查「宣和博古圖」和「西清古鑑」等書,以尺寸換算,當時香爐的形體都比心臟大五六倍,平時放於屋角或衣壁中,絕少放置在閨房中央。像這類從一個不準確的歷史認知上出發,討論其藝術結構,我們認爲相當危險,這應該是新批評的毛病吧?
於梨華筆觸粗重不宜寫小說
問:以女子自喩,來源很早,屈原卽會大量使用,它的意義大概有兩種,一種卽是妻妾事奉君主之義;另一種含義卽是「美人」,例如詩經「蒹葭」或杜甫之「佳人」,屈原也是如此,自比爲懷抱美質的佳人,但不獲見用,又不忍同流合污。
顏:如果是一位不懂國語的閩南老人家用閩南語來讀我的作品,他可能會讀出一種新的味道也不一定。
問:您會一再提到您對現代詩的失望,但我覺得這兩年來現代詩已有很大改變,語言儘量放鬆,並緊扣人生與社會。如果仍有人認爲它晦澀艱深,恐怕是不太確實的。
顏:這首詩怎麼談的我都忘了(搔搔頭,大家都笑了起來),好像是談錯了,現在如果改寫的話,恐怕就要在文字藝術之外,再進一步談歷史文獻所提供的線索。不過,他爲什麼要自喩爲女子呢?是不是唐人常有這種比喩?似乎心理上有點不太正常吧!可能不是他個人不正常,而是整個傳統的問題。
顏:我還是覺得政治或社會的影射和文學的影射或象徵不太一樣,那是屬於歷史背景方面的,譬如「長恨歌」當然有其政治影射,但作爲一首政治詩來說它並未掌握事實的眞相,在今天,我們只看詩本身,不太管它的政治背景了,但它仍是公認的好詩,這就顯示出它們並不是存在同一平面上的。又如杜甫「石壕吏」當然是他集中好詩之一,但我們不能說它之所以好,乃是對當時政局作了某種程度的影射,換言之,它不構成文學評價的必要條件。
顏:那當然!不同的事物在不同的文化中必有不同的象徵意義,因此,其審查標準有二:是考慮在文化中某一事物代表何種含意,二是考慮在作品格式中它代表什麼意義。——不過,松樹代表愛情的說法我還很陌生,可能玫瑰花代表愛情會更恰當點吧!中國古代代表愛情的是什麼花呢?
問:我想這仍然是個批評準點的問題,中國傳統文學觀一向以爲「詩不宜說理」,一切詩作均環繞着這個對詩本質的認定而展開(故他們可以用文章來架構其哲學思考而不和*圖*書以文學來表現),如今我們卻偏要從說理這點來批判它,就像我們一向認爲茶杯是盛水用的,不宜用來炒菜,而現在卻以其不能炒菜來批評它,似乎不甚恰當。如果依照這種批評方式,我們是否可以反過來指摘西洋詩說:詩不宜說理!它卻在說理,所以它是不好的?
問:可是您在文章裏明明說……。
考證查資料不能算是文學批評
問:您個人以爲陳若曦的小說如何?
顏:魚在西方代表生命,有宗教含義,古代基督徒畫條魚在地上就代表教徒,釣魚,就意味着追求生命。……這種比較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我這套方法,基本上當然是一九三〇到一九四〇年代在美國興起的新批評,其基本精神卽是把文學當文學研究,強調其文學或藝術層面。但事實上我雖沿襲了這種批評精神,在實際批評的方法上卻與新批評不盡相同,例如「張力」的觀念,我的講法就和新批評不太一樣;又如「詞構」的觀念,也是我近幾年來悟出的道理,新批評中並不多談,因此這套方法我個人仍在延續發展中。基本上,我認爲:一位批評者在面對一首詩時,如果覺得它好,就應該把它所以好的原因找出來,把它的因子分析出來。有些反對我的人說,我們中國人讀詩從不這樣分析,認爲它好就是好,不必談這些因子,大家都能心領神會。這當然不是個文學批評者的態度,批評者的態度卽是在直覺之外,再加之以理性的分析。近些年來,我們經常可以在報章上看到一些古詩的批評或欣賞,甚且寫成一部部的大書,從春夏秋冬的時空觀念、喜怒哀樂的情緒變化等各式各樣的批評角度來研究古詩。我們固然不會追溯這些批評觀念是從那裏來的,或從那裏得到啓示,但我敢說這十幾年來我個人一些莽撞的嚐試,可能會對這些人有某種程度的啓發,使得大家喜歡這麼談,這也許是我個人一點微薄的貢獻吧!
顏:講得太過份,是我的毛病,就好像捏黏土似的,我捏得多了點。我當然也同意解詩必須根據詩本身的事實,不能拼命將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往詩裏面投;不過,怎麼樣才能恰如其份,倒不是十分容易把握的啊!
顏:術語乃是建立學術研究中一個必要的過程,因爲它是對某一觀念做一較爲清楚的界說,通過術語,觀念始易於溝通、易於認同,術語愈精確,學術研究卽愈爲完密,所以術語之運用乃是必須的。我個人也許有太好創造術語的傾向(例如「定向疊影」),不過這是值得大家來嘗試的,以期使我們的文學批評能通過朦朧模稜的階段,而清晰準確。
顏:我想,除非是個創作力格外強烈的大天才,如莎士比亞之類,批評活動對創作者來說都是有益的。因爲創作是一種經營的過程,如果能多讀讀別人的作品或考慮一下文學中的問題,當然能經營得比較靈巧些。完全依照自己赤|裸裸的創作力,是不夠的。別人的作品與理論有時能給予我們某些啓發,有時則會激發我們相反方向的創作力,文學傳統所能給予現代文學創作者的助益大抵都在這方面。我不太相信讀多了書(讀別人的作品本身卽是一批評活動)會障蔽靈性的說法,即使是莎士比亞,在他三十七種劇本中,也只有一個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其餘都是拿別人的作品來加工,不是憑空創造而是以其批評活動爲其基礎的。因此,一個創作者若只躲在書齋裏馳騁遐思、不願看看別人怎麼樣,終究是種懶惰的行爲,臺灣這三十年來的小說,我總括一句話來說,就是沒有見識,對人生的問題不曾有過什麼大的透視,對民族靈魂也沒有什麼把握。只是空中樓閣地說故事,或枝枝葉葉地寫些生活層面的悲歡離合,基本上都是缺乏深度的,現代詩也是如此,對今天中國人全體的苦難或期望,有什麼樣的透視嗎?沒有!只是零零碎碎地寫些生活感受而已。這就是我爲什麼提倡「文學是哲學的戲劇化」的原因,我這話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希望能增加一點作品的深度!
顏:爲什麼不能呢?我們假如不能審察昨天以前,又怎麼曉得今天有什麼不足呢?倘若對過去一切都予以肯定,未來又如何擴大發展呢?
問:但這卽是我國抒情傳統的特質,強調情感……
問:比興諷寓與文學價值間的關係,的確是個很難解決的爭議,然而,正如您在就文學論文學中所說,文學批評須注意其象徵和影射,但爲什麼我們能容忍文學作品對性作象徵或影射,並就此肯定其藝術價值,而不能承認歷史影射與其文學價值有關?
問:這種嘗試當然能豐富古典文學的内涵,但一位先接受西方文學批評訓練、再回頭研究傳統,和一位先浸潤於傳統再接受西洋文學理論洗禮的研究者之間,其觀念是否會有所衝突?有無溝通之可能?
顏:這恰是社會寫實文學在批評上的一個大困難,究竟她對她所描寫的對象有多少忠實性、有多少是她自己編造的誇張或附會?既然我們說社會寫實,是寫社會之實,但文學之實與社會之實之間的差距多大很難評估,因此我們只能以其他各方面的資料來對照,大致上承認她寫的是大陸社會之實。至於文章本身,一般說來也都還不錯,像「尼克森的記者團」之類,即使再過五十年,它所依存的時空關係消失了,看來還是有價值的,這就是好的作品。反之,若過份倚賴其社會背景,當社會條件改變時,其感應力卽減弱了,譬如我們今天讀希臘神話,誰管希臘的歷史背景如何?此卽文學之獨立性與其普遍性。陳若曦的作品當然不能和希臘神話相比,但整個說來還不算是宣傳(其中有幾篇寫得不夠成功,例如老人或尹縣長)這就很難得了!……
問:這似乎太離譜了吧!
問:但它有着相當的可靠性。
顏:我不這樣認爲!我個人覺得文學分析或文學批評之對象及最終之目的,就存在於文學作品形成的蜘蛛網裏,在這個蜘蛛網裏尋找它的脈絡。若說在它背後還有一個最終的眞實,值得我們汲汲皇皇地去追尋,恐怕也只是個假象。譬如我們要追尋漢人對司馬相如賦的感受和看法,不僅不太可能也沒有必要,這些當時人認爲偉大無比的作品,我們今天卻否定它了,認爲它只是堆砌而已,爲什麼會有這種差異呢?每個時代都有其不同的時代意識,也以其意識來消融過去的事物!
顏:所謂賦予其知性深度,乃是通過我們的研究來擴大它的涵意,這不但是任何文學研究裏極健康正常的現象,其本身也代表了我們文化中追求知性深度的傾向。同時,加深文學作品中對人生問題的探討,當然也會對當前的文學創作有所影響。譬如在平劇之外,我們創作了很多舞臺劇,表達作者個人或某些人對人生的看法,小說與新詩亦然,面對今天的社會,提供我們的認知。
(畢竟主觀情感的認知與實際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有時是未必相符合的,這在文學批評上恐怕永遠是個大問題,顏元叔倚在沙發上,靜靜地思考這個問題。)
只要能凸顯藝術價值,任何方法都行
問:這種不足感,應該是時代轉變所致,就其本身存在於歷史當代中,人們並未意識到其不足,故亦深刻地接受其感動。
顔:是的!在這個傳統裏,其藝術成就非常可觀,可是它的内容卻很是貧乏。
顏:也許在臺灣這三十年還不太夠,一般的文化水準還嫌太低。當一般水平未達到某一條件時,縱使有心提高創作水準也是不甚可能的,譬如電視,凡稍具知性水準的節目,往往無法被大衆接受,而一些節目主持人在一般水平尙低時,也不可能講得出什麼好話來。因此我們只能寄望二三十年之後,像當年我們的英文程度比現在大學生的英文水準就差多了。一般水準逐漸提高,自然也容易創出較具深度的作品,我對中國的未來還是深具信心的!
問:那麼,您強調賦予古典文學一些知性的深度,乃是希望能對現代新文學之發展有所助益囉?
問:似乎沒有這種花,中國比較注重婚姻關係,例如桃花、菟絲、女蘿、或魚都常用來象徵婚姻。西洋好像也常用魚來代表愛情。
問:最近朱西寧他們也嘗試改變中國文字原有的句法句式來寫小說和散文,您覺得這種做法可行嗎?
顏:這是我一個基本的看法,也許有人會說我大逆不道,但是,我的確深切地覺得,中國古典文學——一直到今天——總留存在人情表面,就是杜甫也不例外,像「石壕吏」之類的作品,所談的不外乎悲歡離合與民生疾苦,究竟有多大的知性深度?對整個人生哲學性的透視或形而上的認知,他並未觸及。他們似乎都不曾把文學看成是一種嚴肅探討人生眞m.hetubook.com.com相的工具,他們只看重情感和文學中的美學成份。因此,我認爲中國古典詩的長處在於它的藝術性,而其弱點則在於缺乏深刻的主題。西洋詩反是,其哲學性主題非常深刻,企圖透過文學(幾乎爲唯一之形式)來呈現一些人生普遍的課題,例如食智慧之果這種人由無知到有知而開始墮落的大寓言,直到今天仍有其普遍性的意義,無論聖經也好、希臘神話也好,它從幾方面編織出來的課題實在是太多了,我們試比較「羅蜜歐與茱麗葉」和「孔雀東南飛」就可曉得我們在主題上的確不如人家具有哲學性深度。然而,中國古典詩的主題深度固然不足,其藝術成就卻非英詩所能望其項背!這就是爲什麼我談古典詩時,只談它的藝術,而不論其主題,老實說,主題沒有什麼可談的。譬如杜甫的「春望」,寫得當然很好,可是主題卻很單純,這可能是我們中國人過份強調人情層面,以致墮落至今,不能產生像「伊利亞德」、「奧德塞」這類大的史詩作品,對人類的許多問題有所透視。三千年前寫成的「奧德塞」表達了一個追求的過程,而人類至今仍在追尋,這就有其深度了,在中國,「西遊記」可能可以算是個追求的過程。——當然,我們這樣看「西遊記」時已經是孱雜現代意識了。現在研究「水滸傳」的人也已經開始希望賦予它一些比較深的主題涵義,說它是種悲劇嘲弄;「竇娥冤」也是如此,我們儘量嚐試賦予它更深的意思,只看它能不能容納,譬如「張生煮海」,我就給予它一些超現實的象徵解釋,認爲它是在強調愛情的力量,爲了愛可以把海都煮乾,這種哲學性的註釋能否成立,只看作品本身能不能承受,若能承受卽可豐富我們的文學傳統,使它容納我們現代意識所給予它的投射,並讓它加入到我們現代人的思想感情或價值觀裏,我想這種作法是很必要的。
顏:我對中國文學只是感興趣而已,談不上什麼研究。我想如果我現在還年輕,只有二十來歲的話,我會從頭有系統有條理地把中國歷來主要的作家和作品,徹底研讀一番;但如今我已四十多歲了,恐怕只能盡力多看些書而已。這種基礎薄弱的缺陷,當然都曾在我的一些文章裏顯現出來,就像昨天上課時,提到「清狂」二字,學生說:「不對,是輕狂!」我也沒了信心,回去一查才曉得原來我還是對的,這可見我在出了一次大醜聞之後,對自己都已喪失信心了。許多年來,我在與中文系師生接觸中,深深覺得中文系確有值得佩服的地方,他們的老師固不用說,學生們對歷史上的問題也能系統而準確地了解,尤其是一些小地方,是我們這些外行人所拿捏不準或容易疏忽的。不過,我想大家應能諒解,這些疏忽不應是根本的問題;我們今天所要談的、或我個人所願做且希望能一直做下去的是一些根本的問題。這個根本的問題可分兩部份來談:
顏:在理念上說,談論文學作品時,乃係從讀者的觀點來追索作者的意圖。然而,作者之意識有時固然可以察知,有時卻是不可求得的,假使我們要以追求作者之原意爲文學批評的原則,則顯然這個原則無普遍性,不能適用到許多作品上,例如詩經或莎士比亞的戲劇均是如此,因此我們說原意是不可求的。在原則上,我們是以讀者本人最高的文學良心和文學情操作爲觀點的依據,假如作者原意可求,我們當然必須據以爲參考之對象;可是也僅止於參考,不能作爲最後的論定標準,因爲作者對他自己的作品有時並不一定完全了解,或其了解停留在某一層次。事實上我們閱讀唐詩宋詞時,閱讀時的感受就是最直接的眞實,是無可否認的文學作品介入生活之事實,我們爲什麼不掌握這個,而竟去追問歐陽修有沒有這個意思、杜甫是不是這個意思?
問:但起碼總比用現代國語羅馬拼音來得準確吧!
問:我有個建議:不知您是否覺得,您從前所做的一些批評範圍非常狹窄,無論在題材或方法上。在方法上,您似乎顯得十分機械,所處理的問題亦多半限在某一點上,今後如何擴大批評的道路與批評面,也許是可以考慮的問題。
問:您認爲文學研究將來應該也會走向比較文學的道路上去,在中西文學相互比較研究中,某些認知或理論是否須要適度地針對研究對象而調整?例如在神話原型批評法中,西方認爲「水」在文學作品裏常有洗滌作用,黃永武先生考察詩經中的水,也得出相似的結論;但西方以松樹代表愛情,而中國則以之爲堅貞高潔的象徵,倘或貿然套用,恐怕是很危險的。
在近代文學批評界,顏元叔像一陣狂飈,他不但創辦了「中外文學」,推動世界比較文學會議,帶動國內外熱切的文學討論風氣;其本人更嘗試以「新批評」(The New Criticism)的方法來分析中國古典詩和現代詩,筆鋒常帶感情,極富戰鬥性,激起了不少迴響,是目前最受爭議的一位文學批評者。從文學於科學之爭開始,歷經唐文標事件、現代主義與歷史主義、印象主義復辟、內湖現代詩派……等等大小論戰,直到析杜甫「明妃曲」而震動柏臺,無論其推展文學研究之功過如何,其影響畢竟是廣泛而不可忽視的。
研究古典文學不應排斥新方法
顏:「就文學論文學」和「文學是哲學的戲劇化」怎麼會是矛盾的呢?……
問:關於就文學論文學,有許多語言學者不表同意,譬如高友工和梅祖麟就認爲:「近體詩有兩種重要的現象,絕非僅限於作品本身之研究能獲得合理解釋的:一是字詞與其語義範疇之語義關係;二是典故和隱喻。因此新批評與結構派語言學家所信奉的『作品中心論』必須予以揚棄了。」(唐詩的語意研究),您對這種看法有何意見?
顏:文學的哲學性應該和文學的藝術是符合的,因爲文學之主題必須完整地在其藝術結構裏體現出來,而其本身亦可作文化、宗教等各方面的反映。所以,當我們說文學有其獨立自主性時並不意味它和它一切外緣完全隔絕,只是在說明其藝術結構之完整性而已。
「中國文學內涵不如西洋作品深刻?」
現代人讀古詩都用國語發音
希望在傳統之外有所彌補和擴充
問:您曾一再強調文學應表達人類對生命的探討,但縱觀您對古典文學的詮釋,似乎您所謂生命的探討就只有一個「性」!
顏:機械或狹窄的情形也許會有,目前我準備探討歷史文獻資料與詩之關係,說明以史解詩爲不可能。其次則是歷史語言學的問題。但是我個人照顧到的層面當然十分有限,只有大家一齊來做,才可能完整些,尤其是綜合研究的風氣必須打開,這是我一貫的期望!
顏:他們在藝術上的確能給予我們極大的滿足,但藝術之滿足並不表示其他方面沒有不足,無論任何文學,我們只要求兩件事,一是表現形式、一是內涵,當它內涵不太充足時我們就該承認它是有不足,它藝術形式的確高明時,我們也予以肯定,譬如莎士比亞或一切英詩,可能因爲語言本身的關係或文學傳統的影響,字質(Texture)遠不及中國詩濃密,是個事實;而中國文學在內涵上不如西洋作品深刻,也是另一個事實,試看平劇裏那些抛绣球和痛哭流涕的場面即可知道。宋詞也是這樣,很美,但是對人生有什麼觀照嗎?
問:您剛才談到一個中西文學的評價問題,例如您深以我們不像西方有悲劇或人性之探討而遺憾,但是相反地,我們也有一些主題上的優點爲西方所無(譬如人與自然關係的思考等等),是不是也可以用這些來批評西洋文學傳統呢?因此這個評價的基點我想是有些問題的。
顏:這是偏見,詩爲什麼不宜說理?外國詩爲什麼就能說理呢?傳統使得它如此?那麼傳統能不能改變呢?如果我們仍然依循這個傳統,那我們今天搞現代詩幹什麼呢?很顯然我們是在求變,從主題上求發展(也正因它未能接收傳統裏許多好的成份,以致於主題意識不夠支撐整個架設時,就整個崩潰了)。固有傳統當然必須尊重,但決不能一成不變地傳下去,如果我們能保留唐詩宋詞的藝術特質,而再加深其思想内涵不是更好嗎?傳統的缺陷總是應該彌補的!
顏:語言學裏的結構當然又和剛才所說的不太一樣,我一直認爲我們對任何方法都不能墨守成規,一成不變地套用,應該有選擇性地針對作品來處理。至於新批評是否沒落了,我覺得沒有,它還剛剛開始,其目的就是希望我們都能把文學當文學來研究,把它之所以優美的地方挖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