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主

「好吧,」她不假思索地衝口說出:「好吧,就把他讓給妳們——他留下的一切!」
那個女人明顯地露出一臉震驚和憤怒的表情。她默默地站著,而她的年輕保護者目光含著怒火,走到她和姨丈的族親中間。她的臉開始抽動,跟著簌簌地哭泣起來。嘈雜的哭泣使得她的身體抖顫,淚水從她細心塗抹的面龐滾落。她斷斷續續地拚命用額頭上的罩紗擦拭著眼睛和鼻子。那個年輕人輕輕抱住她的肩膀,想帶她離去,但是她掙脫開,三兩步就奔到棺木前面,低頭凝望著姨丈臉上無盡哀傷的笑容。她站在那裡也許只有一秒鐘,卻似乎已過了好幾個鐘頭。
艾坦.李維拉-福特
那天早上我抵達小聖堂時,時候尚早,現場只有寥寥幾個人。蘇菲亞阿姨坐在聖堂右側的前排座位上,她穿著黑白印花的素服,坐下來正好蓋住了座位。和她隔著走道坐著一個三十出頭、身材苗條的女人,她著一件亮黑色的套裝,額頭上垂著一塊深色的罩秒。從她的裝扮使我突然發覺,蘇菲亞阿姨的手提袋鼓了起來,而且提袋的邊緣全都破損了。我想要問阿姨她是誰,可是當我到達,她擁抱我之後,只見她目光遲鈍地注視著前面。我順著她的方向直直望去,前面那個總統致送的巨大花圈,就像總統本人的長相一樣,往後傾斜得很厲害。好像是為了和這個花圈有所區別,就在後退一步的地方,按照送的人的地位和名氣大小,排列著其他的花圈。我踮起腳尖,端詳姨丈的遺容。他躺在那裡,仍然一派尊貴威嚴,臉上還極為模糊地顯露著憂鬱的微笑。我的目光落在靈柩底部的一束白花。花很巧妙地編成心的形狀,而且附帶一張獻題:「最堅貞愛你的人謹獻」。我看看蘇菲亞阿姨,卻看不出她有任何柔順純潔的模樣。然後我看看那個著黑服、身材苗條的女人;突然之間,我發覺她就是那個女人。一個年輕男子,顯然是她的弟弟或姪子,正關切地俯身看著她。我並不特別留意他,即使他溫文有禮,頭上那一小簇豎髮看起來有點古怪,眼神中若有所欲,下巴長得像丹尼斯.摩根,以及他別在衣服上的徽章證明他就讀於我們女孩子們所謂的「兄弟學院」。我故意對著他露出我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的表情,尤其是當我注意到他朝著我們這邊看的時候。
「現在妳聽著,妳這個愛搬弄是非的女人,」姨丈的一位親戚打斷蘇菲亞阿姨的話說道:「我們全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在乎什麼榮譽——我們不是為自己爭取的。但是,我們要詩人死得光榮……有一個適當隆重的,沒有恥辱醜行的喪禮……現在他躺在那裡,至少妳可以做的是不要去打擾他……」
我的阿姨這個怠忽職責的丈夫的死,或許使我受到別人一份過度的同情,但是錯不在我,因為我不曾真正地撒謊過,只是沒有人想到問我他是一個怎樣的姨丈罷了。他逝世數個月之後,我的詩作「玫瑰並不很美麗或母校」被加上標題「最後一位受人敬愛的菲律賓詩人的外甥女新作」,也並非是我攀緣名人餘蔭,以求引人注目。這個標題一旦被刊登出來,別人邀我撰寫「我的姨丈——他一生的詩」這樣的文章,我就鮮有可能拒絕得掉。而這篇文章印出來,卻只涵蓋了他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因為我們的校刊編輯指導老師把有關他婚後的種種事件删掉了。她說,我姨丈的後半生的確沒有詩人的特徵,雖然我依舊堅持表明他的墮落行徑,但他的詩作還是繼承了他所欽佩的偉大詩人的形式傳統。
當時我寄宿在馬尼拉一所規模不算小的女子學院。我記得非常清楚,那一天從早上七點鐘起,我和幾位女同學聚集在學校的會客室內。大家看起來穿戴高尚筆挺,態度規矩端莊,連我們的長袖制服上面都還殘留著漿糊的味道。當我唸到姨丈的確稱得上是「菲律賓風格獨特的詩人中最後的一位人物」時,強忍住內心的悲憤。而在接下來整段冗長的頌德文章,我還是抑制得住動盪的情緒,直到我唸到這一行,說他是「撥弄馬來民族的琴弦,而能發出最優美悅耳的樂音之豎琴」時,我崩潰了。我感到有個東西梗塞在喉嚨裡,接著我嚶地一聲哭了出來——然後我不住地啜泣。同學們趕緊跑過來,看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說不出話,只能指著報紙頭版刋有我姨丈照片的那則新聞。照片是他年輕時仍是英俊瀟灑時拍攝的。大家突然放低聲音說話。向來崇拜我的琳說,我不應該難過,因為我的姨丈現在已經和其他偉大的詩人同在天堂——聽到這句話,我反而放聲認真地號哭起來,因為我的姨丈不單單是抛棄可憐的蘇菲亞阿姨,而且這些年來還一直和另一個女人同居,更可憎的是,他還有可能是死在她的懷抱裡!
「這麼說,就是妳們想逼得我走投無路,是不是?或許妳們以為可以從這裡把我攆走!」那個女人說。
開始的時候,那些女人只是低聲地交談,https://www•hetubook.com•com接著談話聲稍微揚高起來。不過,大家還是謙恭有禮。漸漸地,談話聲前呼後應,不絕於耳。突然,談話的人就不再顧慮到禮貌客氣了。唯一的好處是,現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每一句話。
就在她逃走的時候,我看見我一直等待想看的東西。染眉毛油真的從她的臉頰上流下來。不過,這一點都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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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一想起這件事,我總是覺得有種褻瀆神聖的感覺,但是我姨丈的喪禮畢竟有些獰惡地滑稽可笑的地方。喪禮出席了兩個女人,雙方各據聖堂的一方,彷彿準備爭奪賭金一般,而又顯得互不在意,可是只要深究這種漠視對方的態度,則又可以看出彼此勾心鬥角,十分注意對方的一舉一動。好像是為了使雙方勢均力敵,那個年輕人挺直腰,站在那個女人旁邊,以便分解蘇菲亞阿姨和我兩人集合的力道,然而我只不過是在她背後一個不成比例的陰影而已。
「天啊!快叫她住嘴——誰去把她的嘴堵住啊!」蘇菲亞阿姨大叫,抬頭揪望著屋頂。
我們決定比那個女人先行離去,是為了下午能早點回到聖堂。那個女人一直沒有再出現。當我姨丈的女性族親抵達時,我想她們發現聖堂左側的座位空無人坐時,臉上一定顯得有點失望。另一方面,蘇菲亞阿姨則看起來放心不少。可是,大約三點鐘的時候,那個女人到達了,我立刻察覺她的外表有了改變。她還是穿著那套黑服,但是她那一蓬濃密的頭髮卻細心梳了個看起來尊貴無比的髻,她的皮膚煥發著亮光,而她早已惹人注目的眼睛似乎變得更碩大圓滾了。坐在我周遭的女人皺起眉頭,一副驚訝的神情,最後連姨丈那群細瘦如柴的女性族親也互相竊竊私語,然後一齊慢慢地走過去,包圍住那個女人。
那時我年紀尚小,不過我記得他出走後不久,阿姨用車子載我到他住的旅館,並留下一封信,託我交給他。姨丈非常正式地接引我到他的房間,當我觀看這個房間的每個地方時,他為我們兩個人調配一種特殊的檸檬汁。他把檸檬汁倒在非常小的玻璃杯內,我覺得很可惜,因為這種檸檬汁的味道和我以前嚐過的大不相同。當我一本正經地啜飲杯中的汁液,他啟口探詢阿姨的近況。令我大吃一驚的是,我發現我竟然不假思索地有問必答。我樂於向他報告有關阿姨的健康的一切細節,甚至包括她中午吃多少隻螃蟹,m•hetubook•com•com以及她不喝蘇格蘭鍊乳和阿華田,照樣愈來愈肥胖的瑣事。姨丈露出美麗但憂鬱的笑容,一面自抽屜內取出幾首詩。他在詩篇上潦草地題著獻辭,然後囑咐我把詩拿給阿姨。我故意玩弄著已經見底的杯子,可是姨丈卻看不出我的暗示。然而,到了門口,他告訴我說,只要我每次去看他,就可以喝點檸檬汁。蘇菲亞阿姨看見那些詩,高興得抱起我吻了幾下。然後,突然她表情古怪地看著我,要求我做一件最奇怪的事。她要我說「哈哈」,等我說了「哈哈」,她馬上帶我到水槽旁,開始用湯和水漱洗我的口腔,同時至少呼求了十二名聖徒來做見證。從此之後,我不曾再嚐過姨丈的檸檬汁。
「噓!請妳不要吵鬧。」姨丈的姊妹音量放得更高地說。
他是我的姨丈,因為他娶了我的阿姨(即使他這十年來不曾去探望過她),所以當報紙登出他的死訊時,我覺得有一部分的我也死掉了。
到了我大約十一歲的時候,情況有了轉變。每當母親和蘇菲亞阿姨在房間內談話的時候,我一進去,她們突然就改用西班牙話交談。就在這個時候我對學校教的西班牙語發生了興趣,也就在這個時候蘇菲亞阿姨稱讚我學鋼琴學得很勤快——鋼琴放在離沙發不遠的地方。開始時,除非姨丈不再是談話的主要對象,否則憑我粗淺的西班牙語聽力,實在不太可能知其所云。她們談的是一個叫做|愛莎的女人我想她是這麼稱呼的。稍後,我開始辨識得出西班牙語「那個女人」(la mujer esa)這種稱謂的玄妙之處。
蘇菲亞阿姨開始習慣到我家來,講述一段悲慘的故事,而我母親則是那位富於同情心的聽眾。談話的內容不外乎我姨丈近來悲慘貧困的生活情形。把朋友告訴她有關姨丈的襯衫不曾洗燙,全是縐褶,或是姨丈的體重大減,瘦得不成人樣的消息,重述一遍,這會使蘇菲亞阿姨感到極為滿意愉快。對她來說,姨丈愈來愈瘦弱這同事明確地證明,他正為當初的狠心無情而受折磨。從每次聽到姨丈愈來愈瘦的消息來看,他似乎撐不了多久,因為姨丈本來就不是長得肥壯。然而,情況的矛盾之處在於,蘇菲亞阿姨現在和母親擠坐在沙發上聊天,但是她看起來似乎也不太快樂。
我的阿姨常說,他是個非常體貼,懂得為別人著想的人——當他酒醒的時候,他試著彌補他所犯的罪過。他說,假如他知道他會是那樣的丈夫,他就永遠不打算結婚,可是阿姨的美艷容貌使他失去了理智。阿姨總是和_圖_書原諒他,可是有一天她實在忍受不了,於是趁他酒醉的時候,用一條粗繩子把他綁在椅子上,著實教訓了他一頓。從此她不曾再見過他喝醉酒,因為他一清醒過來,就離家出走,不再回去過。
艾妲.李維拉福特(Aida Rivera-Ford)獲美國密西根大學英語碩士學位,曾於該校以短篇小說集《現在此時》獲Avery and Jule Hapwood小說獎。
自從檸檬汁插曲之後,我就不曾再見過姨丈,但是有一天全校學生被召集到樓下大教室——姨丈要朗誦他的詩!在寢室內我停止將一條粉紅緞帶綁在頭髮上的動作,思考著等一下我應該如何完美地扮演我的角色——親愛的外甥女就要見她久未謀面的姨丈了。然而我的沉思被打斷了,有個同學跑上來,興奮地說她看見了我的姨丈——和我的阿姨,她看起來出奇地年輕,而且打扮很摩登時髦呢!
就這樣,我得知了有關那個女人的事。她年輕,有教養,是個有錢的女人(這些形容詞的言外之意多得驚人)。蘇菲亞阿姨是個忠貞的妻子,對姨丈被這種女人迷惑住,自然傷心得很,但是她並非專為自己著想,倒是為他的將來前途擔憂。由於對他的為人瞭若指掌,所以她肯定姨丈必然比從前更不快樂,因為那個討厭的女人從來不曾允許他我行我素,她甚至還拒絕他淺酌幾杯,藉以觸發寫詩的靈感。因為不管姨丈走到那裡,那個女人必定厚顏無恥地跟隨著他,而且自稱是他的太太,於是混亂的情況跟著發生了。當人們提到姨丈的太太,就沒有辦法知道他們指的是我的阿姨或是那個女人。不久之後,在社交聚會裡和彼此有關的朋友之間採用了一套分類方式。一號代表蘇菲亞阿姨,二號指的是那個女人。
「是妳們在吵鬧。妳們來這裡,不正有意興風作浪嗎?」
姨丈的朋友同道開始陸續抵達。他們在門口站立許久,觀望一下現狀,才忸怩不安地走向靈柩。在柩前停了一會兒後,轉身移向——不,是搖晃不穩地滑向——我阿姨或那個女人。她們雙方都知道這個抉擇難以下定。當大部分的來賓都轉向坐在左邊的那個女人,她幾乎一再地想要過來向我阿姨誇炫兩句。我認出來賓中有幾個是馬拉干鄢宮的要人和常在報紙露面的作家。快到中午的時候,一群穿著簡單黑服的女人,是姨丈的姊妹和堂表姊妹,哭哭啼啼地進入聖堂,直接朝著阿姨坐的地hetubook.com•com方走來。她們長得和詩人一個模樣,深陷的眼窩和瘦削的顴骨。這種長相賦予詩人一種多愁善感的表情,但是到了她們的臉上,卻是一副肺癆相。聖堂內雜揉著許多芳香卻又令人作嘔的花味,使空氣變得濃密,使人透不過氣來,所以我踱到外面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當我回眼一瞥,我有種瘋狂的超現實的印象:好幾張嘴一張一歙地鑽進蘇菲亞阿姨的耳朵,許多隻眼睛猛衝向左邊那個女人。姨丈的族親確實很快拆毁了阿姨抑制住的悲痛心情,因為我回到她身旁時,看見她正抽噎地啜泣著。好像是為了安慰她,有個女人用連我從門口都可聽見的低弱聲音說,總統本人下午會親自前來弔唁。
「不錯,」長得最瘦削的親戚說:「他活的時候,妳已經為他增添了不少的醜聞——這就是他生病時,我們為什麼不能去看他……因為妳在那裡,妳——妳這個不知廉恥的賤女人。」
無論如何,我不能下樓去。我覺得不舒服。
「我們來評評看誰有道理。我瞭解妳們要趕我走,對不對?現在他人死了,不能為我說話,所以妳們認為我應該安靜地躺在角落?」現在那個女人的聲音提高到聖堂內每個來賓都聽得見。「我請問各位,戰爭期間他窮困拮据,妳們以為我會抛棄了他嗎?他賺不到錢的時候,妳們認為我們賣掉的是誰的珠寶……他生病了,是誰留在他身邊……那一段時間是誰在照顧他……而且是誰拿他的著作和詩去賣給出版商,這樣他才付得起住院和醫療費用?那時妳們有哪一個曾去看過他?我問問妳們呀!現在他人死了,妳們就想從他身邊把我趕走,好讓妳們和那個老太婆占去了他的榮譽,而且可以和總統拍照。妳們想要的就是這個,是不是——和總統一道擺姿勢……」
我走去和阿姨坐在一起,她兩眼茫茫然地凝視著前方。
「我們只是設法讓妳明白道理……假如妳一點也不替亡者著想的話——」
到了中午的時候,情況明顯地顯示,阿姨和那個女人誰也不肯比對方先行離去。我非常佩服阿姨在這一方面的小心謹慎,但是那時我已感到飢腸轆轆,所以特別善於應變。我叫了一部計程車,告訴她說車子正在門口,計程表已經撥動。蘇菲亞阿姨捱到計程表跳到四十生太伏的時候,才很不情願地動身離去。
姨丈在世的時候,情形已經很複雜,他死了之後,更顯得糾纏不清。對他的葬禮儀式誰才是他的正式未亡人,我感到困惑不解。那時我一直在舉行儀式的小聖堂內陪伴蘇菲亞阿姨。終於我鬆了一口氣,因為二號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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