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坐下了,再拿起女紅。那是一隻她正縫補著的白棉布襪子,她低著頭縫。她不說話,沙勒也不說話。從門底下進來的微風吹起了石板地上的塵土。他望著塵土飄揚,只聽見自己太陽穴的跳動聲,以及遠處一隻在院子裡生蛋的母雞叫聲。艾瑪不時用手掌弄涼自己的雙頰,手心熱了的時候,她又把手掌放在火柴架的鐵球上弄涼。
由於醫生悲痛的遭遇,他認為自己應該儘量對他客氣。他請他不必脫帽子,低聲向他說話,好像他是病人。他甚至假裝生氣,因為他們不曾為醫生準備一點比其他一切更為清淡的食品,像小罐乳酪或是煮熟了的梨。他也講故事。沙勒笑了,自己也覺得驚訝。但是他突然想起了妻子,又怏怏不樂起來。但一等到咖啡端來了他又不再想及亡妻。
獨立帶來的新樂趣漸漸的使他覺得孤獨是可忍受的。如今他可以改變用餐時間,外出或回家時也不必說出理由。當他非常疲倦的時候,就把四肢一伸橫臥在床上。於是,他寵自己,憐愛自己,也接受了別人給他的安慰。再加上,妻子之死對他的事業也頗有用處,因為有一個月的功夫,大家都一再地說.「那可憐的年輕人!多麼不幸!」他的名聲傳出去了,主顧也增加了,而且他可以隨意地去貝赫多農莊。他有一個無目標的希望,一種不確定的幸福。當他對鏡梳理腮鬍子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臉更可人了。
沙勒把他的馬繫在一棵樹上,跑去站在小徑上等著。半小時過去了,然和圖書後再看看錶,過了十五分鐘。忽然,牆上有了響聲。窗板開了,鉤子在顫動。
沙勒作了這樣的決定:一有機會就去求婚,因為他覺得即使不成功也沒有什麼損失。但是,每當機會來到,都因為怕措辭不當,而無法啟齒。
「胡歐特先生……胡歐特先生。」沙勒結結巴巴地說。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的時候,沙勒把她說的話一句一句地回憶一遍,試圖記住,試圖補充那些話的意義,把未認識她之前她所過的那段生活給自己幻畫出來,但是在他的腦子裡看見的她永遠和他第一次看見的她沒有差別,或是和他剛才離開時的她沒有差別。然後他想知道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假如她結婚的話會嫁給誰?哎!老胡歐特是那麼富有,而她……那麼美麗!但是,艾瑪的臉老是一再出現在他面前,而且有點像陀螺的、那麼單調的嗡嗡聲在他耳邊嘀咕:「沙勒,假如你結婚……假如你結婚!」夜間,他睡不著,喉嚨發乾、口渴,他起來,走到水壺邊去喝水。他打開窗戶,繁星滿天,一陣熱風吹過,遠處有狗在叫。他把頭轉向貝赫多農莊。
老胡歐特會很高興把女兒嫁出去,因為她在家並無用處。他心裡不恨她,因為覺得她有才華,不適合從事農務,莊稼是一種死板的職業,這行業中從來沒有出過百萬富翁。他非但沒有發財而且年年賠本。因為假如說他擅長交易,樂於耍這一行的手段,那麼,農耕本身與農莊內部之管理都不太適合他。他不喜歡m.hetubook.com.com用手操作,在生活方面他不願省錢,喜歡吃得好,睡得好,冬天的時候還要生火取暖。他歡喜喝好蘋果酒,吃帶血的羊腿,調得很勻的咖啡。他一個人在廚房裡吃飯,在一張擺好了的、上了菜的桌子上,面對著火,就像在舞臺上那樣。
有一天早晨,老胡歐特來付給沙勒醫好腿傷的診費:一隻火雞和七十五法朗,他付的是和七十五法朗等值的一千五百個硬幣。他已經知道了他的不幸,儘可能地安慰他。
他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從前我也和你一樣;當我失去了我可憐的妻子時,我走到野外去尋求孤獨。我倒在一棵樹下,哭泣、呼喚上帝,向祂說些傻話。我真想跟我看見的在樹枝上的地鼠一樣,肚裡爬滿了蛆。總之,我想死去。當我想到那時別人正把他們的小妻子摟在懷裡的時候,我拼命用拐杖敲擊著地面,幾乎瘋了,從此不再吃飯。一想到泡咖啡廳我就噁心。你不會相信的。然而,慢慢地,一天一天過去,冬去春來,夏去秋至,一切都點點滴滴地流走了,逝去了,我的意思是說沉下去了,因為總會有點什麼留在心底,就像大家那麼說的……一塊石子在胸口上。不過,既然這就是大家的命運,我們也就不該摧殘自己,我們不該因別人死了就想死……波法利先生,你該振作起來,一切都會過去的。來看看我們。你明明知道我女兒不時想到你,她說你忘記了她。春天就快到了。為了給你解悶,我和_圖_書們陪你到養兔林裡去打一隻兔子。」
「你有話就說嘛!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老胡歐特和藹地微笑著說。
「我呀,我覺得再好不過了!」農莊主人又說,「雖然我女兒的心思和我的一樣,可是還得徵求她的意見。你走吧!我這就回家。你聽明白!假如她同意,為了怕人說閒話,你不必再來。而且,她也會太激動。不過,為了怕你心急,我會把窗板整個打開。當你俯身向籬笆的時候,你就能看見。」
按照鄉下的習慣,她請他喝點什麼。他拒絕了,她堅持,終於微笑著請他陪她喝一杯甜酒。於是她去碗櫃裡拿一瓶橙皮酒,拿出兩個小玻璃杯,一杯斟得滿滿的,另一個杯子裡幾乎沒有斟。碰杯以後,她把杯子舉向唇邊。因為杯子幾乎是空的,她必需向後仰著頭喝。頭向後仰著,嘴唇住前呶著,脖子伸著,她笑自己什麼也沒有喝到,而她的舌尖穿過細牙,一點一點地舐著杯底。
有一天,他三點鐘就到了貝赫多農莊;大家都在田裡,他走進了廚房,沒有看見艾瑪。因為百業窗是關著的,從木板的縫隙裡,太陽把細長的光線投射在磚地上,消失在家具的角落裡,也在天花板上顫動。桌上蒼蠅沿著用過的玻璃杯往上爬,當牠們將淹死在剩下的蘋果酒中的時候,便嗡嗡地叫。從爐灶那邊射下來的日光把冷卻了的灰照成藍色,一面把鐵板上的油煙做成絲絨的樣子。艾瑪在窗子和爐灶之間縫東西,她沒有披圍巾,赤|裸的肩膀上有汗珠。
聖米歇爾節日那段時期,沙勒去貝赫多住了三天。最後一天和前兩天一樣地過去了,一刻鐘一刻鐘地向後退著。老胡歐特送了他一程,他們走在一條向下傾斜的路上,是時候了,就要分手了。沙勒打算走到籬笆角落的時候再說,最後,他越過了角落,低聲說:m.hetubook.com.com
他向自己說:「假如他求婚,我答應把女兒嫁給他。」
「胡歐特先生,我很想和你說幾句話。」
沙勒聽從了他的勸告,又到貝赫多農莊去了。他覺得一切都像昨天一樣,也就是說和五個月前一樣。梨樹已經開花了,如今胡歐特那老好人已經能夠站直,走來走去,使得農莊更有生氣。
第二天早上才九點鐘,他就到了農莊。他進去的時候,艾瑪臉紅了。為了假裝沒有什麼,她還是勉強笑了一笑。老胡歐特吻了他的準女婿,銀錢事項以後再談,有的是時間,因為婚禮不能在沙勒服喪期滿之前舉行,也就是說下年春天。
冬季在這種等待之中過去了。胡歐特小姐忙著辦嫁妝。一部份的嫁衣是在盧昂城定做,她自己也依照借來的一些時裝圖樣親手做一些襯衫和睡帽。每逢沙勒來農莊探望,他們就談婚禮的準備工作,討論在哪間屋子裡辦酒席,想著一道又一道的菜,考慮第一道菜應該是什麼。
她抱怨說入夏以來,她就覺得頭暈,他便問海水浴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是否有用。她開始談修道院,沙勒談他的中學;他們有了話題。兩人走到她樓上的臥室。她讓他看她從前的音樂練習簿,學校送給她作為獎品的書,以及被扔在衣櫥底部的橡葉冠冕。她還談她母親、公墓,甚至讓他看園子裡的花壇。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五她去花壇上採花放在母親的墳上,但是他們的花匠不懂這件事,不是好傭人。她很想住在城裡,哪怕是只在冬天。雖然,夏季晴天很長,也許會令人覺得更乏味。隨著她的話題,她的嗓音也不同,有時清澈尖銳,或是突然變成慵倦的、帶著抑揚的音調、終於變成呢喃。當她自言自語的時候,有時高興,睜著天真的眼睛,然後半閉著眼簾,目光浸浴在煩倦裡,思想東飄西盪。
當他看見沙勸在他女兒面前就羞紅著臉的時候(那表示他有一天會求婚的),他事先就對那件事考慮了一番。他覺得沙勒身體稍嫌單薄,不是他希求的乘龍快婿,可是人家說他品行端正、節儉、很有學問,而且他也許對嫁妝不會斤斤計較。同時,他欠了泥水匠和鞍轡匠許多錢,壓榨機的軸子也要修理,因此他必需賣掉二十二英畝的田地。
他們停下了。沙勒沉默著。
然後,他就走了。
相反的,艾瑪希望在午夜舉行燭光婚禮。但是,老胡歐特覺得這種想法莫名其妙。終於婚禮舉行了,一共到了四十三位客人酒席持續了十六小時,第二天又重新開始,而且小規模地繼續了好幾天。
當他漸慚地習慣於獨居的時候,他也不再像從前那麼強烈地想到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