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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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鐘左右,沙勒夫婦到了多斯特。鄰居們站在窗口看醫師的新夫人。
住在貝赫多的人一整夜都在廚房裡喝酒。孩子們在長凳上睡著了。
市政府距離農莊有半里路,大家都是走路去的。宗教婚禮舉行完畢以後,大家也是從教堂走回到家裡。起初,婚禮行列像一條彩色圍巾一樣,沿著綠色麥田之間的那條小徑在鄉野蜿蜒。不久,那行列變長了,分裂成不同的小組,停下來談話,慢慢地走著。樂師領頭走,小提琴上飾以緞帶。緊接著而來的是新娘新郎、親戚,偶爾也有朋友。孩子們跟在後面,在蕎麥梗上摘下小小的鐘形花朵來玩,或是在一起玩遊戲,而沒有人看見。艾瑪的衣裙太長,下擺拖在地下。她不時停下拉一拉而且小心地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拿掉黏在裙子上的尖硬小刺。沙勒則空著手等她拿完。老胡歐特先生頭上戴著一頂綢子帽,黑禮服的袖口蓋住了指甲,手裡牽著老波法利太太。至於老波法利先生,他打從心底輕視這些人。他來的時候只穿一件有一排鈕釦的軍裝大衣,向一個金髮的鄉下姑娘獻慇勤,像在咖啡廳裡那樣。那女孩打著招呼,紅著臉,不知道回答些什麼。其他的賀客談自己的事,或是尋開心,在背後搗亂。伸著耳朵的時候,你總可以聽見樂師在鄉野奏樂。當樂師看見其他的人落在後面的時候,就停下來喘口氣,用松香不停地擦他的琴弓,讓琴弦的音色更優美。然後,他又起和圖書步,為了好好打拍子,不時把琴柄舉高、放低。琴音驚走了遠處的小鳥。
大家一直吃到晚上。有的人坐得太累了,就到院子裡去散步或是去倉房裡玩瓶塞戲,然後再回來吃。最後,有些人睡著了而且打著鼾。但是,咖啡端上來的時候,大家又熱鬧起來了。那時,有人開始唱歌,有人比賽氣力,有人舉重,有人玩鑽拇指遊戲,有人開玩笑,有人抱著女人接吻。夜晚動身的時候,蕎麥吃得太多的馬好不容易才走進車轅,牠們又踢,又彈後腿,韁繩斷了,馬的主人呼天罵地,或是大笑著。一整夜,在月光下,在那地區的路上,有些馬車像瘋了一樣奔馳,在溝渠裡跳躍,跳過幾公尺的碎石子路,把自己橫在斜坡上。女士們從車簾裡探首出來抓住韁繩。
襯衫的胸口部份是那麼硬,像盔甲一樣垂著。大家都理了髮,耳朵和頭髮距離得遠遠的,鬍子剃得光光的。有些人天還沒有亮就起床了,因為看不清楚,在鼻子下面刮出了幾條傷痕,或是有些人刮破了腮邊的皮,像三法朗大小的硬幣,被路上的大風吹得紅紅的,於是那些容光煥然的大白臉變成了有粉紅花紋的雲石。
沙勒一點也不是那種風趣的人,在婚禮上從來不曾顯得出色。從上湯起,客人們以為應該向他說一些俏皮話、同音語、雙關語、恭維話、猥褻話,但是他只是平平凡凡地應付過去了。
新娘子事先就要求父親免除鬧房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習俗。然而一個販海魚的表親戚(他甚至帶了兩隻靴底魚來做禮物)正在開始從鎖孔裡把口裡的水往裡噴。老胡歐特先生及時趕來阻止,向他解釋說他女婿尊貴的地位不容許開類似的玩笑。然而那表親好不容易才讓步了,但是內心卻責怪老胡歐特驕傲,跑到一個角落裡和另外四五個的客人在一起,不巧那幾個客人一連好幾次都是吃到壞肉,也覺得人家沒有好好招待他們,竊竊私語地議論主人,暗示希望他破產。
結婚兩天以後,新婚夫婦就動身回去了。為了病人,沙勒不能離開太久。老胡歐特先生叫人用他的輕馬車送他們,而且親自陪他們到法松維勒。在那兒,他最後一次吻了女兒,下了車,往回走。當他走了約有一百步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看見那輛輕馬車離他遠去,輪子在灰塵中旋轉,不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他想起了自己的婚禮,自己的過去,他妻子第一次懷孕的情景。當他用馬把妻子從岳父家載到自己家的那一天,他也很快樂。那是聖誕節前後,鄉野是一片雪白。她騎在馬背上,用一隻手抓住他,另一隻手挽著她的籃子。風吹動著她那有格歐地區特色的髮型,用長長的花邊做成的頭飾有時飄到他的嘴上。當他轉回頭的時候,就看見她在他身旁,在他肩上。她粉紅的小臉在金色的帽簷下靜靜地微笑。因為太冷,她不時把手指伸入他胸前的衣和-圖-書襟裡取暖。這一切是一個多麼久遠的故事啊!如今,他們的兒子也有三十歲了!於是,他回過頭去看,路上什麼也沒有看見。他覺得自己很悽慘,像一棟沒有家具的屋子。溫柔的回憶和黑色的思維交雜在他的腦子裡,他的腦子原來已被酒席上的煙霧燻得昏昏沉沉。有一會兒的功夫,他真想到教堂那邊去兜個圈子,然而他怕那情景會使自己顯得更悲戚,於是就直接回家了。
客人老早就坐車來了:單馬的高輪小貨車、雙輪的長凳車;半新的、無篷的輕便小馬車;有皮簾的搬運車。鄰村裡的少年一排一排地站在送貨車裡,那些車子走得很快,顛簸得很厲害,他們為了怕摔倒,用手扶著欄杆。有些客人來自十里之外,來自哥德維勒,諾爾曼維勒,或是卡尼。雙方的親戚全邀請了,吵過架的朋友也言歸於好了,久違了的朋友又開始通信了。
酒席是擺在車棚下的。桌上有四份牛腰肉、六份炒子雞、紅燜小牛、三隻羊腿。中央是一隻烤乳豬,兩邊配上四條血腸。桌子角上的瓶子裡盛著燒酒。甜蘋果酒在瓶塞子周圍冒出白沫,玻璃杯也早就斟滿了。桌子一震動,大盤大盤的黃色乳酪就隨之搖晃,乳酪的平滑表面上畫著新婚夫婦的姓名首字,微小而紆迴。為了做蒸餅和杏仁餅,點心師傅還是特地從伊伏多請來的。因為他在那地區開業不久,所以做事特別小心。上甜點的時候,他親自端來一盤顫巍巍的東西。全堂的客人https://m.hetubook.com.com為之嘩然。首先是底層。那是一塊方形的藍色硬紙板,形成一座有廊、有柱,四周有假漆雕像的廟宇,一些神龕裡滿佈著金紙做成的星星。第二層是薩伏瓦餅做成的瞭望樓,四周是白芷、杏仁、葡萄乾,和四分之一的橘子做成的小小碉堡。上層的平臺是一片如茵芳草,草地上有磐石和果漿湖,以及核桃殼做的船。一個小愛神在巧克力做成的鞦韆上盪來盪去,兩根鞦韆柱子的頂端各為一朵天然玫瑰,做成圓圓的頂。
老女傭人出來向她道喜,也因為晚餐沒有準備好而道歉。同時,她請女主人等一等,先認識一下她的屋子。
相反地,第二天他卻變得像另一個人。人們說他是新郎不如說他才是前夕的處女,而新娘子一無表示,令人沒有猜測的餘地。最狡黠的人也啞口無言,當她從他們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們以極端緊張的心情望著她。沙勒什麼也不掩飾,他叫她「我的太太」,以暱稱的妳呼喚她,一下子看不到她就向大家打聽,到處找她。遠遠地,人們可以看見他常常把她帶到院子裡,用手摟住新娘的腰,走路的時候也把身體傾向她,用頭弄皺她垂在上衣上的頭巾。
老波法利太太一整天都沒有開口。人們不曾和她商量媳婦的衣飾,也不曾和她商量酒席的安排,她很早就休息了。她丈夫沒有跟著她一起去休息,而是叫人去聖維克多買雪茄菸,抽到天亮,一面把檸檬酒和櫻桃酒摻在一起喝。在座的人都不知道有那m.hetubook.com•com種調酒法,他就覺得自己更加尊貴。
籬笆後面不時有馬鞭聲,柵欄門隨即開了,進來的是一輛無篷輕便小馬車。那車子一直奔向臺階的第一級,突然停了下來,乘客們從四面八方出來,搓著膝蓋,伸著懶腰,女客們戴著帽子,穿著都市裡流行的衣裙,掛著金錶鍊,披著兩端繫在腰帶上的圍巾,或是用別針別在背上的小圍巾,讓脖子在後面露出來。小男孩們也和爸爸穿一樣的衣服,像是覺得不舒服(有許多男孩是在那天穿有生以來的第一雙皮鞋);他們身旁有個十四五歲的大女孩,也許是他們的表姊或大姊,一句話也不說,穿著第一次聖餐典禮的白衣裙。為了參加婚禮,那衣裙被放長了,她臉紅紅的,樣子很膽怯,頭髮塗滿了玫瑰髮膏,也害怕弄髒了手套。因為沒有足夠的馬夫御車,男士們就捲起袖子親自動手。由於各人的社會地位不同,所以他們穿著不同的衣服:燕尾服、大衣、便服、半禮服——考究的禮服掛滿了表示門第顯赫的標誌,那些衣服在舉行盛典的日子才從衣櫥裡拿出來。大衣有隨風飄揚的寬大的下擺,圓筒似的領子,提包一般大的口袋。一般說來,粗布便服都配上一頂前遮飾以黃銅邊的便帽。那很短的半禮服的背部有兩枚像眼睛的鈕釦,下擺剪裁得很平整,像是用木匠的斧頭劈成的那麼平。還有一些人(當然是敬陪末座的)穿著參加慶典時才穿的粗布短衣,領子翻在肩上,背部打了一些小褶,還縫著一條低低的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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