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不自禁地老是去摸她的梳子,她的戒指,她的圍巾,有時,他張大著嘴吻她的面頰,有時他給她一連串的小吻,沿著赤|裸的胳臂,從指尖到肩膀。她推開他,半笑半惱地,好像大人對待一個老跟在後面的孩子一般。
所以,她很快樂,對人間的任何事都不關心。對於沙勒而言,儷人餐,黃昏時刻在公路上散步,她鬢邊的一個手姿,掛在窗鉤上太太的草帽以及許多他從前做夢也想不到能構成樂趣的許多東西,如今使他的幸福延續了。早晨,在床上,肩並肩枕著枕頭,他凝視太陽光穿過她金頰上的纖毛。她面頰的一半是被睡帽的緞帶遮著的。就近看去,她的眼睛像是由好幾層顏色構成,底部的顏色最深,越近琺瑯瞳仁就變得越淺。他自己的眼睛則迷失在她眼睛的深處,看見自己及肩的縮影,包頭巾,以及敞開一半的襯衫的上部。他起來,她走到窗前看他動www.hetubook.com•com身,然後她站在窗檻旁,呆在兩盆海棠花之間,雙手支頤。她穿著梳頭衣,梳頭衣鬆散在她四周。沙勒在街上蹬著界石扣上他的馬刺,她繼續從樓上和他說話,一面用嘴咬下一點紅花綠葉,向他吹去。花葉在空中飄飛,停住片刻,像鳥一樣在空中劃個半圓,在落下之前掛在那匹白色的老母馬的鬃毛上,馬佇立在門前一動也不動。沙勒在馬背上向她送了一個飛吻,她做個手姿,關上窗,他走了。於是,在揚著連綿不盡的灰塵的公路上,在綠蔭形成拱形覆蓋的崎嶇不平的公路上,在綠麥及膝的小徑上,在他肩上的陽光下,在他鼻孔邊的晨風裡,他心裡充滿著遲來的幸福,神情寧靜,肉體也滿足。他反芻著自己的幸福,像那些在飯後仍然咀嚼著他們正在消化的香菌的人。
結婚之前,她以為有了愛情。但是原可能源自和-圖-書那份愛情的幸福竟然沒有到來,她必然是錯了,她想。然後,艾瑪試圖知道在生活中,「幸福」、「熱情」、「陶醉」那些字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在書本裡,那些字是何等美麗。
花園很長,但是不寬,園子的一頭在兩方土牆之間,沿牆種著成行成列的杏樹;另一頭是一道荊棘籬笆,那籬笆將花園和田地分開。花園中央有一個磚石座臺,座臺上有一個青石日晷。四畦不茂密的月季花對稱地環繞著一方有用的菜地。在花園的一端,一位石膏牧師在讀著經文。
頭幾天,她忙著想如何改變房屋的佈置。她拿掉了燭臺上的玻璃圓罩,裱糊新壁紙,重漆樓梯,在花園裡的日晷周圍放些長凳。她甚至想著如何著手去弄一個養魚的噴泉。最後,丈夫因為知道她歡喜坐馬車散步,弄來了一輛轉手的雙人馬車。裝上新燈和針截皮做的擋泥板以後,幾乎像一輛英國人提伯
和-圖-書瑞發明的輕馬車。
艾瑪走到樓上的幾間臥室裡。第一間臥室裡沒有一點家具,第二間是新房,有一張桃花心木床,床架上掛著紅色的幔帳,一個貝殼盒裝飾著五斗櫃。靠窗的書桌上有個水晶瓶,裡面插著才一束用白緞帶綑住的橘子花。那是一個新娘手裡捧著的花束。前妻!她瞧了那花束一眼。沙勒覺察到了,拿起那花束,把它放在頂樓上,而艾瑪坐著(有人正在把她的東西放在她的四周)想她自己的、放在硬紙盒裡的結婚花束,想知道假如有一天她也死去,人家將如何處理那花束。
磚屋的正門恰巧沿著街,或者不如說是沿著公路。門背後掛著一件小領大衣,一個馬絡頭,一頂黑皮帽。在一個角落裡的地上,有一雙皮綁腿,沾滿了乾泥。右邊是廳堂,供吃飯和起居。一張金絲雀黃的壁紙,高處擺飾著一個蒼白的花環,在貼得不平的布上顫動。鑲著一道紅邊的白棉布窗簾沿著窗子絞在一起。壁爐的狹小平板上有一口發亮的座鐘,座鐘的頂端是希臘名醫伊波克哈特的雕像。那座鐘在兩個鍍銀燭臺之間,燭臺被橢圓形的玻璃罩所覆蓋。甬道的另一端是沙勒的診療室:一個約六步寬的小房間,那兒有一張桌子,三把椅子,和一把辦公室的沙發椅。一個六層隔板的松木書架上除了幾冊醫學辭典外,幾乎沒有其他的書,那辭典的紙頁尚未裁開,但是經過先後的轉手售賣,裝釘已經不成樣子了。看病的時候,乳脂的味道穿過牆滲進來。同樣地,從廚房裡面也可以聽見病人在診斷室裡咳嗽,一面訴說著他們的病情的聲音。接著而來的是一大間有爐灶的破屋子,那間屋子面對著院子,院子裡有馬棚。那間屋子現在是用來做柴房,食物貯藏所和庫房,堆滿著廢鐵、空桶、壞了的農具,以及許多蒙著灰塵的、猜不出是用來做什麼的東西。和圖書m.hetubook.com.com
直到現在,他生活中曾經有過什麼幸福?是中學時代嗎?那時,他被禁錮在高牆之內,四周全是比他富有,比他功課好的同班同學們。他們笑他的發音,笑他的穿著。在會客室裡,母親把糕餅藏在皮手筒裡帶給孩子。是後來他唸醫學的那段時期嗎?有小女工做過他的情婦,但是他的口袋總是空空的,連陪她們去跳舞的錢都沒有。然後,他和那寡婦共同生活了十四個月。在床上的時候,她的腳冷得像冰塊。但是如今,他永遠擁有一個他深愛的美婦人。對他來說,她絲質的裙幅使是他整個宇宙。他責怪自己不愛她,他要再看她,他快速地又轉身回家,上樓,心跳增快。艾瑪正在臥室裡化妝,他輕輕地進來,吻她的背,她驚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