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又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他輕輕地、機械式地放下了酒杯,斟了酒。從桌子上來的燈光落到他的臉上。除了臉色死白和太陽穴有個子彈創口以外,他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可憐的小東西,」史密斯先生說。
那位嬌小的女士絕望而流淚。
「甜心,」他說。他們親吻了很久。
「好像我不能出來享受一下似的。但在那個時候,他是這麼一本正經,你真是想像不到。不管什麼事,他都不能够泰然處之。無論什麼時候,一件事情都好像是生死問題似的。」
她抓起衣服、帽子和皮裘,衝了出去,後面跟著史密斯。他們下樓時滑了一下。她坐下來,臀部沾上了唾液和香菸灰。那個長鬍子的女人站在樓下,發出和善與會心的微笑,點著她那長了犄角的頭。
「後來,我準備走的時候,他抓住我的手,捏得到現在還在痛,但卻一句話也不說。他是這麼野蠻,你想像不到的!『好啦,再見,』我說。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他是這麼不講理,這麼可怕,我受不了。」
她把他摟過來,閉上了自己的眼睛。電梯往下降。它一直往下降。
魔鬼頭子在那裡走來走去,他們又碰到了他。「你們倒很快,」他說。「我希望你們過得很如意。」
史密斯開始寬衣解帶。那個女人則猶豫不決。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好像是掉到一個無底坑似的。天曉得我們這樣子已經有多久了。」
那個男人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只是向前瞪眼。他的臉上沒有露出痛苦的樣子,僅僅是冷峻而且很嚴肅。
「親愛的,」史密斯說著,用雙臂把她摟起來。電梯往下降。
拉格克維斯特
「真可怕,」她叫道。「我們怎麼辦!」
「啊,這真可怕,可怕!」她叫了起來。「我不願意待在這裡!我
和-圖-書們馬上走。我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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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著等。
「親愛的,上面多神奇,」她低語道。「跟你坐在那裡是這麼富於詩意,好像是在繁星當中似的。在你真正曉得愛情是什麼的時候,就是那樣。你愛我的,不是嗎?」
「是的,真是可惡,」史密斯說。
「當然愛!」他說著,把她向後扳,使她喘不過氣來。電梯往下降。他倚在她身上,愛撫她。她臉紅了。
「咳,有什麼鬼辦法?」史密斯說。「這簡直是瘋啦。」
史密斯使勁地拉。沒有用。電梯只是無休止地一直往下衝。
「但這架電梯怎麼啦?」他叫了起來。「它幹嘛不停呢?我們坐在這裡談了這麼久了,不是嗎?」
「感謝上帝,」那位女士說。
他們想要窺探底下的深淵。外面是黑漆漆的。他們只是一直陷下去。
「但是這裡並沒有聽起來那麼壞,」他趕緊加上一句。「我希望你們會過得很愉快,我猜你們只是來過夜的吧?」
「要是沒有你,我絕對捱不過去的,」她低語道。他把她拉過來。他們親吻了很久。「想想看,」在擁抱以後,喘過氣來時,她說道,「他做這種事!但是他一向就有這種怪念頭。他從來都不能够把事情看得單純、自然——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無論什麼時候,一件事情都好像是生死問題似的。」
「不,別那麼說,妳不可以那麼想。你們從前應該來看看,那個時候才不同呢。現在地獄是沒什麼可抱怨的了。我們竭盡所能,不讓它太惹眼,而是要它令人愉快。」
「是的,小親親,現在事情過去了。」他把她緊抱在懷裡;電梯往上升。
她渾身發抖。那個男人看著她,好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他的凝視是冰冷而灰色的,只是穿透每一件東西而已。病黄色的面孔微微發亮,創口沒有流和圖書血,只是有個洞而已。
「是的,當然,」史密斯說,「當然可以。」
他從格架往外望。只有一片漆黑。電梯不斷地以快捷、平穩的速度往下降,愈降愈深。
「真荒唐,」史密斯說。
最後,電梯猛然停下來了。周圍有這麼明亮的光,教人眼睛疼痛。他們是在地獄裡。魔鬼彬彬有禮地把格架推到一邊。
「想一想居然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那個女人說道。「我們是要出去開開心的呢。」
「讓我們今晚相親相愛——跟以往都不同吧。嗯?」他低語道。
「可不是——不能忍受。但是,」她繼續說下去,嫣然一笑,把手伸給他,「我們不要坐在這裡想這些事情吧。我們是出來享受的。你真的愛我吧?」
「噢,好可怕。」那位女士說。
他們走進去。有一個新鬼——胖胖的,善於巴結,乳|房大大的,紫色的粉在她嘴邊的鬍子上凝結成塊——接待他們。她哮喘地微笑,圓小晶亮的眼睛露出了和善的、會心的表情。在她額頭的犄角周圍,她纏上了成簇的頭髮,用一根藍色的小緞帶繫著。
「啊,親愛的,」那個女人哀號起來,依附著他的手臂,「我是這麼神經質。你得拉一下緊急制動器。」
「甜心,」史密斯說著,把她摟起來。電梯往下降。
「噢,我吃了不少苦頭。沒有人像我這樣子受罪的了。我遇到了你以後,才曉得愛情是什麼。」
他們爬上了微暗、油膩的樓梯。樓梯很油滑,共有兩段。史密斯找到了八號房,走了進去。那是一個相當大的,有霉味的房間。中央有一張桌子,蓋著一條汙穢的桌布。靠牆有一張床,鋪著一條平滑的床單。他們認為這一切都很好。他們脫下了大衣,親吻了很久。
「那麼,這邊走,」他說著,請他們跟著走。他們溜到一條離開廣場的陰暗邊道。有一個破燈籠掛在一個齷齪、油汙的門口。
到了外面的街上,他們稍微冷靜下來。那個女https://m•hetubook.com.com
人穿上了衣服,伸直身體,給鼻子撲粉,史密斯伸出保護的手臂摟著她的腰,吻去即將掉下來的眼淚——他是這麼好。他們走進了廣場。
「不錯,如今受苦的只是靈魂而已。」
「可憐的孩子,妳一定有得受的。」
「你們是互相戀愛的一對吧?」魔鬼問道。
史密斯和那個女人目眩神迷地踉蹌著走出來。「我們到底在哪兒?」他們叫了起來,給那怪異的幽靈嚇壞了。魔鬼有點兒難為情地給他們說個明白。
「只要想到,」她低語說,「你跟我在這裡,單獨坐在一起,在這麼一個奇異、浪漫的地方。這麼富有詩意,我將永遠忘不了。」
「是的,當然啦,你得趕上時代。」
「啊,」魔鬼說,「我們已經照應該做的,把每件東西都加以現代化,完完全全重新整頓過了。」
「晚上好,」他說著,深深地一鞠躬。他衣著入時,燕尾服掛在毛茸茸的脊椎骨頂端,就好像掛在一根生鏽的釘子上似的。
最後,史密斯站了起來,臉色發紅。
「想想看,」在擁抱以後,喘過氣來時,她說道,「跟你坐在上面那兒,一邊凝視著星星,一邊夢想——啊,我將永遠忘不了。你看,事情是這樣的——艾維德是令人無法忍受的,他總是這麼嚴肅,一點兒詩意也沒有,更談不上什麼詩的情操了。」
巴.拉格克維斯特(Pär Lagerkvist,1891-1974)是瑞典小說家、劇作家、和詩人。主要著作有《大盜巴拉巴》(Barabbas)、《侏儒》、《女預言家》等。他於一九五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但是艾維德,你做了什麼事,你做了什麼事!你怎麼可以!親愛的,要是我疑心到這種事情,你知道我是會留在家裡的。但是你從來什麼事都不跟我說。你一向什麼也不說,一個字兒也不講!你不告訴我,我怎麼會知道!啊和圖書
,上帝啊……」
「老天,我們坐在這裡好幾個世紀了!這是怎麼回事?」
「啊,天哪!艾維德!是你嗎?是你嗎?啊,上帝在上,他死了!他開槍自殺了!」
「是的,愛得瘋狂,」那位女士回答時,拿她那可愛的眼睛看他一眼。
「嗤,在這種地方,妳不必在乎。儘管把衣服脫掉吧。」她脫下了衣服,賣弄風情地把短襯褲往上拉,坐在他的膝上。那真可愛。
一個男人謙遜地從另外一扇門走了進來。他衣著像一個侍者,但是他的無尾長禮服剪裁得很好,而他的襯衫的前胸是這麼乾淨,以致於在半明半昧中,發出了幽靈一般的微光。他悄悄地走動,腳不出聲,而他的動作是機械式的,幾乎是無意識的。他的相貌冷峻,眼睛固定地向前看。他死樣的蒼白,一邊的太陽穴有一個子彈的創口。他把房間整理好,擦拭了梳粧臺,把一個馬桶和一個汙水盆拿了進來。
魔鬼彬彬有禮地把他們引到電梯邊。「晚上好,」他說著,深深地一鞠躬,「歡迎再度光臨。」他在他們進去後關上了格架。電梯往上升。
「他本來可以告訴我嘛!那麼我就會留下來的。我們可以改天晚上再出來啊。」
「但是,親愛的,我們不要坐在這裡去想它,」她一邊低語,一邊拿雙臂摟他的脖子。「現在事情過去了。」
史密斯先生以一個更長的吻來回答。電梯往下降。
「不錯,但是你可以想像得到,他多麼令人難堪。我一開始準備出門,他就問我上哪兒去。『我要到我高興去的地方去.』我說。『我又不是囚犯。』然後他就故意坐下來,一直瞪著我換衣服,穿上我的新毛呢——你認為這件毛呢合身嗎?順便說,你認為什麼顏色最好看?也許是粉紅色吧?」
「哦,是史密斯先生和小女士嗎?」她說。「那麼是八號房。」她給他們一把大鑰匙。
史密斯先生——一位事業興隆的商人——打開了雅緻的旅館電梯,情意綿綿地把一個hetubook.com.com洋溢著皮裘和脂粉氣的尤物擁進來。他們偎依在柔軟的座位上,電梯就開始下降。那位嬌小的女士伸出了給酒潤濕的半開著的嘴,兩人就親吻起來。他們在陽臺上,在繁星底下,吃過了飯。現在他們要出去尋歡作樂。
「妳來了真好,親愛的,」他說;「要不然,我會很難受的。」
他們沒怎麼注意他,但在他要走開的時候,史密斯說,「我想我們要一點兒酒。給我們半瓶白葡萄酒。」那個人鞠個躬就不見了。
「這像是要下地獄去似的,」史密斯說。
「親愛的,那是不能忍受的。」
「他就要回來了,」她說。
「這裡就是。」他打開了門,謹慎地退出。
「樣樣東西都適合妳,親愛的,」那個男人說,「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妳像今晚這麼可愛。」
「是的,親愛的,我想我們坐了很久了。時間過得這麼快。」
「是的,」史密斯先生說,「我得說地獄倒有了一點兒人情味,這是真的。」
「感謝上帝,事情過去了,」他們倆說著,鬆了一口氣,彼此依偎在座位上。
「得啦,得啦,親愛的,別哭啦,我們必須通情達理。我們沒有什麼辦法。現在,坐下來吧。這樣才對。我們現在靜靜地坐在這裡,兩個人緊靠在一起,看看會發生什麼事。電梯總會停下來的,要不然就不堪設想了。」
那位嬌小的女士抖顫地貼近他的手臂。光線是這麼有腐蝕性,而且是黃綠色的,使他們幾乎看不見東西。他們還以為有一種熱的氣味呢。當他們稍微習慣一點兒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彷彿是站在一個廣場上,周圍有許多房子矗立在黑暗裡,門口是光亮的。窗帘都拉了起來,但是他們可以從縫裡看到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燃燒。
「是的,是的!」史密斯急切地認定,「只是來過夜的。我們不留下來,啊,不!」
她感激地一笑,解開了皮裘。他們吻了很久。電梯往下降。
那個女人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你愛我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