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l 3 繼續叛逆的故事
說母親
Mutter

A說,母親至今每天晚上打電話給她,問她晚餐吃了什麼。有一天,A在非常忙碌的狀況下,衝動說出:「媽,我都快四十歲了,妳可不可以不要每天打電話問我晚上吃什麼?我跟妳說,我在減肥,我晚上七點以後都不吃東西!」母親在電話那邊靜了幾秒,哭著說:「我都快死了,妳可不可以每天都讓我聽到妳的聲音!」換A靜了,死亡是王牌,沒有適合的詞彙可以用來頂嘴。母親在掛上電話之前說:「不可以不吃晚餐,我明天晚上再問妳吃了什麼。」
原來,母親也說著她們的母親。
C從柏林寫電子郵件來,請我去台北找些具有「異國風味」的小玩意帶回去柏林。他的母親,熱愛異國物件,交過的男友,國籍從未重複。C說,母親最新的男友,是小她三十歲的非洲政治難民。
我出門買菜,讓她在我家盡情進行刷洗治療,直到她無法以A到Z字母的分類方式整理我的中文書籍為止。她一臉苦說:「為什麼別人的母親都很簡單呢?」
我遞上吸塵器、刷子跟清潔劑,給她m.hetubook.com.com一個擁抱:「來,今天,我家讓妳掃個夠。」
我呼喊驚醒,嘔意來襲。我馬上試著打電話回台灣,但電話那頭,沒人回應。
我回到柏林之後,才躺在床上,哭了一天。
我在柏林跟埃莉說了我的母親故事,她解開頭上的髮帶,任由頭髮散亂,肩膀鬆弛。她說:「你知道嗎?我是個沒有夢的人。但只要母親一靠近我,我就開始做夢,色彩很鮮豔的夢。很討厭的夢,但我好喜歡。」
J說,母親曾對她說:「妳是一時性衝動的結果。當年我哪知道什麼叫避孕。」
紙錢燒盡,靈堂撤離,母親成灰,進罈長眠。母親的喪禮大致遵照台灣禮俗,有跪拜,有燒紙屋紙人,繁瑣累人,大家都沒有時間好好靜下來面對母親的死亡。
我們不斷敘述母親。
然後,我心裡的某個緊緊的關卡,就鬆開了。
P說,母親剛被檢驗出乳癌,末期。母親篤信基督教,不肯開刀治療,要把生命交給上帝。
幾天後,我在母親的靈堂前,折著紙蓮花和_圖_書。警察來訪,手上的檔案夾裡,有許多車禍現場的照片。我看著那些照片,指甲猛力陷入手心。那照片裡的色調、血跡、車輛,都在事發三天前,來夢裡找過我。
幾天後,埃莉來我家喝茶,氣憤地訴說母親。母親一踏進公寓,以嫌惡的表情批評柏林市區的髒亂,她環視公寓,皺眉說:「難怪妳這麼喜歡柏林。」但讓埃莉崩潰的,是母親的新歡。這位男士,是埃莉高中時的男友。
幾天後,我回到台北,與許多老友聚會。我們在不同的餐廳、咖啡館敘舊說新,話題繞啊繞,總是會回到母親身上。
三天後,我的手機上,出現了六姊的台灣電話號碼。在六姊哭喊之前,我就已經知道,她要說的那句話:「媽出事了,快回台灣!」
突然,埃莉的母親打電話來,語氣憤慨:「這幾天妳外婆負責去幫我餵貓,我剛打電話回去問問貓的狀況,她竟然跟我說:『妳的貓,真髒。』」
我哭著醒來,放了一缸過熱的水,把自己全身燙紅,淚讓浴缸更滿。
德國朋友埃莉的母親來柏林hetubook•com•com拜訪,新男友也一起來。埃莉的潔癖眾所皆知,但為了迎接母親,她舉辦了「清潔派對」,請幾位也有潔癖的朋友共同打掃她家,務求無垢無塵。原來,埃莉的母親是極端打掃狂,專門挑剔女兒公寓裡的清潔度,埃莉恨不得把房子拆了,丟進洗衣機,九十度高溫燙洗。我當然不可能出現在這種派對的賓客名單上,埃莉來我家聊天,一直對著我牆上的書、床上未折的棉被、閒置的碗盤、地上的灰、沒掛好的壁飾皺眉,最後她索性躲進我的浴室,以刷洗,摀住幾乎要衝破喉嚨的髒話。我當然沒阻止她的刷洗,事實上,她根本是我最愛的客人。
那個夢境,困擾了我很久。母親車禍大約一年後,我再度造訪了同樣的夢境。夢裡場景同樣是那個腐灰市集,但這次風暖花紅菜鮮魚肥,市集裡滿滿都是購物人潮,每個臉孔,都是不同人的母親。我的母親,引領我在市集裡慢慢往前走。這時,我才認出,這裡就是故鄉永靖人稱「大菜市」的傳統市集。母親回頭,波浪黑髮,臉頰豐腴,少www.hetubook.com.com婦姿態。她對著我笑了笑,把我留在原地,走進濤濤人群。
夢後三天,母親在我彰化永靖老家門前被一輛高速的車撞上。母親的身體,撞上白色轎車的擋風玻璃。玻璃凹陷,母親碎裂。
在我苦苦央求下,她終於答應讓我參加這個派對。我出門前細細梳洗,耳背、腳板都去角質,穿上剛從乾洗店取回的潔白襯衫,髮式平整,口氣清新,深怕被一群清潔狂逐出派對。摽、拂、拭、磨,我全程以觀賞神聖儀式的心情,凝視這些動詞的最高執行境界。一群人安安靜靜地把最微小的汙垢趕出家裡,神情似乎莊嚴,但明明喜悅。
M說,母親自殺後,留下一整個抽屜的憂鬱症藥丸。他不敢丟掉這些藥,他怕母親鬼魂回家,找不到藥吃。他希望成鬼的母親,可以快樂些。
我在柏林,夢見了母親的死亡。
當身邊人都在說母親時,我也說。我說。我說。我,說。說到母親,我必須慢,慢,說。
透過夢境,我終於與母親道別。
W說,她的婆婆剛去世,身為獨子的丈夫非常哀痛,希望妻子一起稀釋悲和_圖_書傷的濃度。但W哀悼的方式顯然與丈夫的期待有落差,丈夫說:「媽媽的喪禮上,妳根本哭得不夠大聲。」
我無法解釋,為何在母親出事前三天,那樣的夢境會找上我。夢裡,母親領我去一個黑暗、販賣腐物的破敗市集購物,周遭死灰,惡臭沖鼻,塞車喧囂。我尾隨著她,現實生活當中話語珠串的她,在夢裡卻無語。夢境鏡頭切換,我們離開了市集。我們一起站在陽台上,母親突然往下墜,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有血。
H說,母親跟他一起坐在沙發上,茶几上擺著計算機。母親把從小到大生養他的開銷,一筆一筆算給兒子看。加號鍵快被按壞了,一個精心計算的數目終於出現。母親說:「以後你出去工作,要把這筆錢還我。」

我與母親陳林金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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