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湖猶太墓園」其實是一座幽深的城市森林,樹木莽莽,花草蔓延,林間小道錯綜成迷宮,墓碑密密麻麻,藤蔓恣意生長。春夏有粉蝶,鳥吼蟲鳴,樹叢裡總有動物在追逐狂歡。有一次,我還看到了一隻毛色晶亮的狐狸。在這裡,有許多設計華美的家庭墳墓,樑棟精雕,石材考究,定是富貴人家。只是,超過一世紀的時光總有其兇猛力道,許多墓室傾毀,當初的綠漆金粉紅牆褪了色,但,莊嚴仍在。
以華人家庭的眼光來看,阿辛與母親的關係非常疏離,一年頂多見兩次面,平常絕少通電話。獨居老人在德國不是少數,大部分人終老之時,都不是跟子女同住,有老伴的就互相扶持,獨自一人的,就去養老院,或者獨居。「孝順」這個詞彙,在德文裡根本找不到完美對應的單字。在許多文化裡,終老有龐大的家族支持,數代同堂,敬老扶老。但德國講求獨立自主,面對老去、死亡,再痛苦再孤單,人們也必須理性自己做決定。
在「白湖猶太墓園」,身黑的阿辛媽媽找到了某種勇氣。或許是因為,墓園裡那些古老的大樹、傾倒的墓碑、響亮的鳥鳴。又或許是,決定
https://m.hetubook.com.com的時候到了。
獨居者,更需要力量。
我呢?我會如何老去?
成年後,阿辛離開家鄉,再也不回頭。
其實,「白湖猶太墓園」一點都不陰森。
(全書完)
總是,會想到張愛玲。那清儉的死亡,死時無人聞問的絕對孤單。還有香港電影《桃姐》,那過度狹窄的老去蝸居。
大城市裡,派對狂歡很容易,但是老去,談何容易。
接下來幾天,母子倆去了行政機關、醫院、銀行。阿辛簽署了許多銀行文件,擁有母親的銀行帳戶接管權。一張具有法律效率的小卡,放進阿辛母親的皮夾裡,小卡上寫著,若是此持卡人病倒,請聯絡她的兒子阿辛,他有權力決定重大的醫療措施。阿辛的母親,希望自己在失去表達自身意志的能力時,阿辛能替她決定,不要進行任何侵入式的醫療急救。她不要讓現代的科技短暫延長她的生命,她準備好了。
柏林是一個活力十足的大都市,年輕人在此呼吸自由的空氣。但,柏林並不是一個尊老的都市。地鐵裡、和-圖-書公車上,根本沒有讓座文化,在搖晃車廂裡,常可以看到一群青少年坐著笑鬧喝啤酒,而持拐杖的老人卻站著顫顫巍巍。超市裡,老人家付錢的速度慢,排後面的年輕人不耐煩,抱怨了幾句,全傳到老人家耳裡。城裡沒有完全落實無障礙設施,對於需要輔助儀器的老人,幾個台階就是一整天的折磨。

阿辛母親,於「白湖猶太墓園」。
戰爭的離散把家族丟到世界各角落去,有許多猶太後裔,千里迢迢來此尋找親人的安息地。掃墓者,依猶太禮,把石頭置放在墓上,追思如石,堅硬難摧。
德國好友阿辛的母親從外地來訪,說要深談生死重大之事。剛過七十五歲生日的她,獨居悒鬱,顏上無樂。在阿辛的記憶裡,母親長年髮染墨,只穿黑,杜絕任何鮮豔。肌膚長久近墨,時光無聲黥面,她把自己活成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疊黑白照片。
住台北的好友美光說,未來想找一塊地,蓋一棟公寓,讓未嫁未娶的、不受任何法律保障的同志、孤單孤僻的朋友,一起住,樓上樓下一起吵架、打麻將、煮火鍋、出遊、上醫院掛號、道人長短。吵吵鬧鬧,一起老。
阿辛的媽媽說:「阿辛,我準備好了。這幾天,我們去把幾個重要的文件辦妥。再不辦,我怕太晚了。」
德國是個社會福利國家,終老醫療照顧,基本上由國家負擔起責任。住養老院不代表被家庭遺棄,而是積極地面對剩餘的人生時刻。如果不去養老院,也可以雇用專業看護,每天到府給予生活上的協助。若是親人、鄰居、或朋友擔負起照顧責任,政府會依照被照顧者的健康等級,每個月給予二百三十五、四百四十,或七百歐元的薪水。這裡不強調孝順倫理,但有社會福利政策。
一起,比較有力量。
在森林深處,阿辛媽媽坐下歇腿。我們一路無語,貪看墓地,毫無懼怕,反而心澄思靜。高大的群樹守衛死者,也給訪者安定,粗實的樹幹,看了摸了抱了,引人打呵欠,想好好地在樹林裡,深深眠去。
我們三人走進墓園,天冷葉https://m•hetubook.com.com凋,我和阿辛依俗必須戴上猶太小帽,一陣涼風從墓園深處往我們襲來,給我們一個冰涼的擁抱。風涼,人靜,語停,城市的喧囂被墓園的圍牆阻隔在外,這裡頭,時間緩慢行進。
阿辛打電話來,說他們要去拜訪柏林「白湖猶太墓園」(Judischer Friedhof Berlin-WeiBensee),央求我同行。他說:「我們一定會在墓園裡吵架,那場面很難堪。你在的話,我們就不會打擾死者了。」
但大部分的台灣朋友一聽到是墓園就皺眉,怕魍魎沖煞,懼死亡氣息。或許,當年的納粹,也怕鬼?
她堅定地說:「阿辛,我不要任何急救。時候到了,請,讓我走。」
她很早就離婚,兩個兒子長大離家後,她就開始獨居,多年來不同的男友來去,但她從沒再婚。她現在有一位英國男友,是個和藹的英國老紳士,不定期會到德國來探望她。她每次來柏林,大約兩天之後,母子就會開始吵架。阿辛不喜母親的嘮叨與負面思考,母子拌嘴,總是母親落淚、兒子道歉落幕。我是局外人,以前面對我自己的母親,也非常容易說出馬上就會後悔的話,但是面對別人的母親,少https://m.hetubook.com.com了複雜的共同家族情緒記憶糾葛,我就有耐心聆聽喋喋不休。因為事不關己,嘮叨聽來都是故事。
每次有台灣朋友問我,有什麼私房柏林景點可推薦,我都會想到「白湖猶太墓園」。此墓園於一八八〇年開放,位於柏林白湖區,聚集了十一萬五千多個墓。此墓園佔地廣闊,無數的猶太人在這個四十二公頃的森林綠地裡長眠。在這裡安息的猶太人,大部分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過世,所以他們沒經歷過恐怖的納粹屠殺。納粹取得政權後,亟欲根除猶太文化,屠殺迫害,到處破壞猶太社區,但這座離市區其實並不遠的巨大猶太墓園,竟然躲過了納粹搗毀與戰爭轟炸,以最完整、原始的樣貌留存下來。
墓園裡,母子倆暫時休兵。阿辛的童年,在父母的激烈爭吵當中度過。父母離婚後,他與母親同住,失婚讓母親深受打擊,整天哭,無法行動。阿辛小小年紀,就開始燒菜洗衣照顧母親。但是母親從未學會當母親,繼續當哀悼生命的黑衣人。阿辛青少年時獨自搭火車去葡萄牙,回家那天,特地搭上早一班的火車,要給母親驚喜。他一踏進門,母親沒擁抱沒親吻,只是眼神冷冷地看著他的腳說:「你進門沒有脫鞋,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