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九章 鏈住大象的迷思

「站住!」魔法師的聲音有如震天雷鳴,簡直就像從天上傳下來。我感到他的聲音不住迴盪,穿透了我的全身,我脖子背後的寒毛全都站了起來,雖不情願,但我只好轉過身去。
在我講完故事後,魔法師和我已經繞了大劇場一整圈。另一邊有一個由柵欄圍起來的地方,裡頭都是馬戲團表演時會上場演出的動物。我們靠在柵欄邊,我瞄了一下關著動物的籠子,裡面有獅子、海豹、長頸鹿、老虎和猴子……幾呎外還站著四隻大象。有一位身穿骯髒的法式勃艮地服飾,頭戴牛仔帽的人正在照顧這些動物……當他看到我們靠在柵欄上,就微笑著走了過來。
「爸,我剛才在外面跟——」

當年我十七歲,正在念高三。當時正值籃球賽旺季,也是我被球隊踢出來後的第一年。但是我母親仍然在我們家的後院,為我和一群死黨辦了一場烤肉派對。那是很精采的一天……每個人都帶了女朋友來一起玩,我那時跟一個叫珍妮佛的女生交往。我父親則窩在他的房間裡,和平常一樣喝酒。等到派對結束,每個人都離開後,珍妮佛和我坐在門口的長板凳上談天說地,聊了好幾個小時。最後我們接吻,是我這輩子第一個真正的吻。但不久之後,我就從天堂的雲端掉進了地獄的深淵。
使得牠們直到現在
我母親開車送珍妮佛回家,我一個人在廚房裡清洗被打到流血的鼻子……我父親當然在房間裡看著他的電視。不到一小時内,警察抵達我家門口。我從廚房的窗戶望了出去,看到我父親在和他們說話,我想一定是珍妮佛的父母打電話報警。我真希望他們會把他銬上,把他永遠關起來。但不幸的是,警察停留片刻就離開了。
「去拿鑰匙……」他說:「開車一起去醫院,你媽發生車禍了。」
「為什麼?」我問他:「你在顧忌什麼?」
終於,我聽見母親的大叫聲,她要父親馬上住手。我抬起頭來,看到她站在我們兩個人中間,她試著安撫他。珍妮佛則站在房門口,整個人都嚇壞了。
「夠了。我要離開了!」我大叫。我感覺得到亨利在後面試著追上我,但我不想放慢腳步。「等一下!」他從我後方大聲叫著:「等我一下!」
在我母親臨終前的幾分鐘,醫生們不讓我父親和我進入她的病房。我想,這是因為他們試著為她急救,我們待在裡面只會礙手礙腳。終於有一位醫生從病房走了出來,他哀傷的看著我,走向我父親。醫生在我父親的耳邊略略低語,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我母親的病房。我父親看著我,搖了搖頭。當他轉身離hetubook.com.com去時,我聽到他說:「如果不是你要她弄那個鬼派對,她也不會……」
我轉向亨利,想著要為突然離開的事向他道歉,他卻先開口。
不可能把地上的木樁拔起來。
但是,
我呆呆的瞪著魔法師看,彷彿他在用外星人的語言跟我說話。「你為什麼這麼在乎這個信封?為什麼它不能離開這裡?亨利為了帶我進來,究竟做了什麼犧牲?」
「現在我明白了,」亨利說,臉上浮現了一個了解的微笑。他看著裘裘用鼻子把稻草放進嘴裡。「加斯,我看得出來餵食的時間到了,我們就讓你回去工作吧。謝謝你今天的分享,我們回頭見。」加斯脫帽致意後便去餵大象。
「只是害怕而已嗎?」
我頭也不回的穿過人群。「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被耍或被洗腦,去你的鬼地方!」
加斯欣然接受他的邀請。「當然好,我很樂意為你們解說。」他指著最靠近我們的那隻大象,「就拿裘裘來說好了——牠是一隻既優秀又健康的成年象模範生。一般成年象大概都有十到十三呎高;而裘裘至少有十二呎高。牠的象鼻到尾巴的長度,比你的車子還要長得多——大約有二十三呎長。牠比四台車子加起來還重,大約有一萬兩千磅。牠可以舉起一千一百磅的重物,也可以用象鼻將小樹從地上連根拔起。在原野上,也就是牠成長的地方,大概有五百平方哩大的土地上,牠可以用每小時十八哩的速度在上面奔馳。但是牠並不是只有身體壯或是跑得快,牠也很聰明。假如我們以頭腦大小與身體重量的比例來衡量,裘裘和所有大象一樣,擁有除了人類以外,比任何動物都大的頭腦。」
「所以,現在是我們去見你父親的時候了。」他說。
「我心裡當然很氣,簡直就快氣炸了。」
「當時的情況如何?」魔法師問我。
「這就要看你自己了。請你再多留下來一點時間,你願意接受嗎?」
我往小吃攤的頂端望了過去,想要找出摩天輪的位置。我看到摩天輪在左方,隨即朝那個方向快步走去。我的餘光掃過整個遊樂場,沒看到亨利的人影。
我父親滿臉鐵青的走進廚房。
「你的任務就是學習,學著將自己和瑪麗的人生故事拼湊起來。你要學習將過去的事情沉澱下來,在當下做出正確的決定,為未來擬出新計畫。等時候到了,你自然會學會這些事情。」
「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他把我推倒,然後……說了一些我父親說過的話。」
「我不想聽你的藉口……你永遠都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藉口https://m.hetubook•com•com。你媽做牛做馬的忙了一整天,在幫你辦這個鬼派對,而你卻連清理打掃都不願意?」
「怎麼說?」魔法師問。
我轉頭回望,看到亨利正朝我們走來。一股罪惡感頓時刺透了我的心。
「我父親曾經說過:『不要再當沒用的膽小鬼,好好做個男人吧!』」
「不會,」加斯回答:「牠們早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和衝動。」
「是啊……不過你別在意。」我尷尬的停頓片刻,不知該說什麼好。「哈許對我說了一些我父親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他怎麼會知道這些話?」
「等我一分鐘!」亨利大叫。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
魔法師點了點頭。一段尷尬的時間過去了……加斯似乎有話想跟亨利說,但魔法師搖頭要他暫時別說……其實我也有話想對亨利說:我真的很抱歉。
我走到一半時停下腳步,人群又再度消失了。
「沒錯,在原野上,這些傢伙通常都是把樹連根拔起,拿來當作食物吃的。」
不過,奇怪的是,他怎麼會知道我父親曾經這樣叫過我?是巧合嗎?不不不,在這個地方,沒有事是純屬巧合。
他帶著同情的眼神看著我說:「如果你是別人,我就會讓你走出十字旋轉門,讓你回到你的人生,讓你忘記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切,但是我不能這麼做。」
他用力踢了我的肚子,狂吼著要我站起來。當我試著爬起來時,他卻又對我破口大罵:「你從不知道要好好感謝你媽媽!」還把啤酒瓶砸到我臉上。我又摔倒在地上,但他仍不斷踢我、揍我,我只好縮成一團,默默承受這一切。
我拖著步伐,無可奈何的走向他。我走得越靠近,他看起來就越不生氣。
我們漫步走過左邊的一排小帳篷,以及右邊魔法師所稱的「大劇場」,之後我便開始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你說哈許嗎?他把你推倒在地上?為什麼?」
「魔法師先生,」他說,脫帽打了個招呼,臉上堆滿了笑容。「真高興看到你——我們很久沒見了吧?」
加斯突然往我們身後望了過去,笑逐顏開的說:「是亨利嗎?」
「嗨,加斯,我回來看你。」亨利說著,靠在我身旁的柵欄上。他看著我點點頭又往我身後看了過去,看著站在我另一邊的魔法師。
「真的嗎?」亨利說,隨即轉身對我說:「你有多了解大象?」
「你指誰?是哈許?還是我父親?」
亨利抓抓頭說:「告訴我,加斯,關於你的大象,還有件事是我一直搞不懂的。你說牠們可以徜徉漫步在五百平方哩的大地上,也可以跑出一小時近二十哩的速度,是嗎?」
「喔,牠們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好啊。」加斯回答,笑容裡帶著一絲絲的驕傲,對於管理的成效顯得相當得意。「每隻都變得一天比一天更聰明、更強壯。你知道嗎?我前幾天還把那隻裘裘,訓練到能用象鼻抬起卡車後座呢!牠真的是一天比一天更聰明、更有力……」
「你之前簽了合約,答應過不會離開嚮導,亨利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應該是害怕。我當時躺在地上,他卻高高在上的俯視我,就像個兇神惡煞般的硬漢。」
「事情是這樣的,你看,這些大象根本不覺得自己能夠重獲自由,因為當牠們還是象寶寶的時候就受到束縛,現在牠們的情況依舊如此,但你最好相信牠們的確試著掙脫,牠們小的時候發出各種噪音跟哀號,可惜牠們當時又小又虛弱,繩子卻緊得難以掙脫。過了一段時間後,牠們就會說服自己不可能得到自由,因此放棄所有的努力與嘗試。牠們此後就會相信自己非常弱小,不可能把地上的木樁拔起來。」
是那位魔法師。我轉過身,看到他站在内部是大洞穴的帳篷入口。
「你也說牠們可以舉起一千多磅的重物,並將小樹從地上連根拔起?」
都只相信自己非常弱小,
我快步走著,衝過一條廢棄的走道,也就是之前聽到一群雜耍藝人對著瑪麗叫囂的地方,接著又一路穿越專供小朋友玩耍的遊樂設施。
「聽著,」他溫和的說:「關於哈許的事,我很抱歉,那是我的錯,是我要他挑戰你的,但看來他是有點過頭了。」
「的確是,加斯。」魔法師朝大象的方向點頭示意。「大家都還好嗎?」
「爸,我剛只是在外面跟——」我正要開口,還講不到半句話,父親就用手上的啤酒瓶猛擊我的臉……我整個人馬上倒在地上。
隔天我就打包了個人物品,跑去珍妮佛家,想告訴她我之後會住在一個朋友家。她的父母出來應門,我請他們讓我見她。他們說珍妮佛不想見我,他們也不希望女兒和我這種人有所牽連。之後,我到了醫院。每個看到我的護士都過來問我,母親出車禍時我是不是也在車上,因為我的臉被父親揍到腫得像肉餅。
加斯對動物和工作,顯然感到相當驕傲。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我父親把我叫進屋裡……我可以從他的聲音聽出來,他已經喝醉了。我告訴珍妮佛等一下就回來……我先進屋,從通往廚房的走道望了過去,從窗戶看到母親在外面清理後院。當我走進父親的房間時,父親從躺椅上跳了起來,狠狠瞪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怒氣。「你是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東西,都不幫你媽媽打掃廚房?」
「你這個混蛋!我跟你說過幾次了,我不要聽到你說任何藉口!」
「完全正確。」
魔法師看著我,好像我是個小笨蛋似的,「或許,現在是你停止認為自己渺小和軟弱的時候了,」他看了一下亨利,再回頭看著我說:「好吧,也是我該走的時候了。你要繼續學習——也要待在亨利身邊,再見。」他說完隨即離開。
她在加護病房裡待了六天。從到醫院看過她的第一天之後,我就幾乎無法忍受去醫院探望她……血和繃帶把我嚇得渾身發毛。每當我看到她的模樣,我的整顆心就像是被撕裂,幾乎陷入崩潰。她住院的前三天,我父親還強迫我過去看她,但是到了第四天和第五天,我逃掉了,躲在家裡不斷哭泣。第五天,我父親打電話回家,要我到醫院去照顧母親,好讓他可以出去喝一杯。我告訴他我不要過去,還掛了他電話。幾個小時後,父親氣沖沖的回到家,把我打到不能動彈。他不斷對我大罵,說真正的男人,是不會讓母親獨自躺在醫院裡的。「不要再當膽小鬼了,好好做個男人吧!他媽的去看你媽!你從來沒有好好愛過她,你這沒用的膽小鬼!」等到他把我打到連自己都沒力氣時,我也下定了決心,我要離開這個家。
「好,那麼告訴我,」亨利繼續說,「為什麼這裡的大象會願意待在同一個地方?我看牠們不過是被一條木樁上的繩子綁住,難道牠們不會想要把地上的木樁連根拔起自由自在的四處漫遊嗎?」

「因為催眠師哈許。他剛剛真的很暴力……把我整個人推倒在地上,我不能接受這種粗暴的行為。」
我搖頭說道:「我知道,亨利,這個我知道,只不過……通常說比做容易許多。」
原來,我母親送珍妮佛回家後,一個酒醉的駕駛闖了紅燈,撞上我母親的車子。
所以,這就是我們要學的功課……
「不是很了解。」我回答。
我很驚訝,他居然知道我告訴魔法師的事,但是驚訝的感覺很快就消失,因為在這個地方,已經沒有能讓我震驚不已的事了。「我願意聽。」
「我才不管他在哪裡,」我吼了回去。「而且我一點也不在乎那份合約,我現在就要離開!」我頭也不回,轉身走向十字旋轉門。
「嗯……」魔法師嘟囔著:「又害怕又生氣還滿常見的,但是,你為什麼會生氣?」
「哦,那你等一下會發現牠們是很有趣的動物。加斯,何不和我們聊一下大象的事?」
怒火中燒的我抬頭挺胸走著,想在氣勢上扳回一城。我想甩頭就走,離開這個樂園。哈許憑什麼把手放到我身上m•hetubook.com.com?他憑什麼給我上完自覺的功課後,又把我狠狠推倒在地?他憑什麼拿我父親說過的話,叫我「沒用的膽小鬼」?
魔法師轉向我說:「所以,這就是我們要學的功課。」
「我有兩個理由。第一個……」他指著我的牛仔褲說:「是你褲子口袋的那個信封。在我們找出瑪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原因之前,那個信封絕不能再度離開樂園。第二個理由是,我很關心亨利,他將名譽全賭在讓你進來的這件事上。他為了某些原因非常關心你,我不想看到我的老朋友做了這麼大的犧牲之後,卻什麼也沒得到。」
我們走過摩天輪,從兩個賣糖果和汽水的小攤子中間左轉,棉花糖令人開心的香味,讓我全身頓時放鬆。
魔法師憤怒的雙眼深深刺透了我的靈魂。「過來這裡!」他命令我。
「告訴我,」魔法師輕柔的說著,「為什麼你想要離開這裡?」
「這個樂園以神秘的方式運行。」亨利說:「你有時會聽到一些非聽不可的話。我知道你和你父親之間所發生的事,也知道你對魔法師說了什麼,而我現在想對你說一些非聽不可的事,你願意聽嗎?」
「什麼時候?」
亨利朝大象們的方向點頭示意,「我想你應該要原諒你父親和你自己,還有那些曾經傷害你的人。」他轉過來熱切的說:「你得要從過往的恐懼、痛苦和憤怒中掙脫出來,因為這些情感一直束縛著你,讓你無法隨心所欲的過人生。它們將你鏈住,不讓你邁進新領域。它們將你鏈住,不讓你成為你理應成為的人。現在正是你運用個人智慧與力量的時候。」
我從催眠師的帳篷外大步離去,走回之前的遊樂場,急著迅速離開這裡。
「真的嗎?他說了什麼?」
當牠們還是象寶寶時就受到束縛,
魔法師笑了。「看吧,你還是有很多問題,這就是你不能離開這裡的原因。因為你在這裡的任務還沒有結束。」
「亨利,」魔法師終於開口:「加斯剛才告訴我們說,這些大象非常聰明和強壯。」
一路上空無一人。我從摩天輪下匆忙走過,經過亨利和我一起坐過的公園長椅,來到插著旗杆的大廣場。入口處空盪盪的,讓我不禁毛骨悚然了起來。我經過旗杆,當我快要到達十字旋轉門之際,聽到有人在背後對我大叫:「你又犯規了!」
「什麼任務?」
「什麼功課?」我問。
「哈許。」
想到哈許氣勢凌人的騎在我頭上的畫面,又讓我心中的那把火燒了起來。
「我當然氣,一部分是因為他真的很粗暴,另一部分是因為他把我心中鬱積許久的憤怒全都燒了起來,讓我想起當年我父親對我說難聽話時,心中感到的痛恨與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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