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神情嚴肅地點點頭,但我知道她這席話讓他如釋重負,也讓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是,但這並不表示這小傢伙可以為所欲為超過一年。」
「我想,你們兩個不適合當朋友。」
「我們一起有過很多開心的時候,不是嗎?」他抱緊我。
「這就是我要說的重點。」他說,很開心得到她的讚美,「我很想親眼看看鬥牛是怎麼進行的,如果我親自去一趟,就能收集資料來寫更多隨筆。麥可.史崔特也很想去,還有鮑伯.麥克阿蒙也要去。鮑伯有錢,他願意支付整趟旅程。」
「還沒結束。」
接下來幾週的日子被西班牙的計畫搞得一團混亂。他經常去咖啡館跟史崔特和鮑伯.麥克阿蒙碰面,商討行程,但每次回來總是繃著臉,對其他兩人甚為不悦。麥克阿蒙是詩人,艾茲拉.龐德和雪維兒.畢奇都是他的朋友,他娶了英國作家安妮.愛勒門為妻。安妮以布賴爾為筆名發表作品,眾所周知她是女同志,而鮑伯對男人的興趣也大過女人。這段婚姻可說是便宜行事之策。偶爾,安妮會和女詩人H.D.有所牽扯,她也是龐德的「學生」,雖然這些風花雪月對鮑伯一點都不造成困擾,但讓恩斯特很不舒服,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周圍充斥著各種性別組合和三角戀情,所以我實在不認為是同性戀情讓恩斯特不安。比較像是他們的權力分配問題。安妮繼承龐大家產,她的父親是船運大亨,可說是全英國最富有的人。雖然鮑伯自己也有錢,但遠比不上安妮,所以總感覺她以此控制他,因為如果鮑伯想創辦自己的媒體事業「聯繫版本」,就非需要她不可。鮑伯仰賴安妮,而恩斯特很可能哪天也得仰賴鮑伯,如果他希望有機會發表作品。「聯繫版本」雖是新媒體,但充滿雄心壯志,而且積極尋找新銳作家。
「是還沒結束,不過我在想,等寶寶出生後我必須穩定下來。我得賺錢養家,當個爸爸,大概不再有時間想我要什麼。」
「或許,不過聽起來像是不容錯過的場面。況且或許對寶寶有益。」我說。
一週後他回家,整個人還是很亢奮。他在家裡拿桌巾誇張地練習在西班牙隆達和馬德里學到的甩巾動作。
「你真讓我驚訝。」接近尾聲時恩斯特說。
深夜時分,我們的巴士笨重地緩緩駛入城牆環繞的潘普隆納,整座城都醒著。街道上滿滿是人,我正納悶大巴士要怎麼移動,就見跳舞的群眾自動從引擎轟隆的巴士旁一波波閃開,待我們通過後又自動聚集。巴士繼續沿著狹窄街道爬坡,駛到公共廣場,那裡也是一片喧華熱鬧——舞者婆婆起舞,樂手吹笛擊鼓,煙火四射,白煙飄竄,我們差點在那裡掉了行李。安全拿回行李後我們終於抵達旅館,卻發現恩斯特hetubook.com.com幾週前的預定竟被取消。
「這難度愈來愈高了,是不是?」恩斯特說,我們開心大笑,對未來興奮不已。
葛楚瞇眼看著他,說:「我從來沒認識過任何男人是準備好的,總之你會沒事的。」
「我還很小時,可說天不怕地不怕。我應該告訴過你。」
將近早上六點,我終於起床。不過我知道接下來沒得休息,走到陽臺看一看。下方的街道擠滿群眾,跟昨晚差不多,但似乎變得比較專心,也有秩序一些。快到奔牛的時間,但我並不曉得,我只感覺到有事要發生。我進房,靜靜地更衣,只淺睡片刻的恩斯特此時也醒來。我們一起走到陽臺時,剛好聽見加農砲轟然一聲。白煙冉冉飄浮在公共廣場的上方,接著群眾聚集,開始歌唱。我們房間的地理位置很完美,倚著陽臺欄杆就能看見和聽見一切。一群男人和男孩以西班牙語激昂地唱歌,我半句都聽不懂,不過其實也不需要懂。
「而且我們不會低估他。」
「寶寶會知道我們知道的所有事情。我們會非常坦誠,對他不會有任何保留。」
「並在寶寶出生前儲備積蓄?」
「我很想親自看看。」我說。
「我試著讓自己想要這些,包括拋開腦袋裡的胡思亂想。」
「謝了,但除了製造衣服,我還得製造寶寶。寶寶可不會從天而降。」
「看來你已經是很棒的爸爸。」我說,親吻他的唇。
「或許,不過他和安妮好像想替我出書,可能是短篇小說或詩。」
「你應該不是這樣長大的,我以為你會承受不住。抱歉,不過我真的這麼認為。」
恩斯特設法穿越混亂,回來找到我。所有的旅館都在幾星期前就被預定一空,但他還是幫我們弄到附近私宅的一個房間,六晚的住宿費用是我們在巴黎每月房租的兩倍。
「這是我吃過最棒的魚,快換衣服,你一定得去試試。」
「這麼貴?我們怎麼可能負擔得起?」想到這數目就有點難受。
「我想,危險時刻就要來了。」我扯開嗓門,壓過嘈雜,對恩斯特說話。
「你說得倒容易,你只要縫製寶寶的衣服就好。」
「你擔心的不止這個,我知道你也替我擔心。」
「設法做到這樣。」她說。沒多久,他已經寫好了一篇草稿讓她讀,這篇短文精準地捕捉到鬥牛士流血受傷的情景,文中瀰漫著凶殘激烈的張力。他特別急於要讓她看這篇文章,因為這篇根據的就是葛楚向他描述的西班牙潘普隆納的鬥牛場景。光讀文章,你絕對猜不出他根本沒去過那裡。
「你真的要回同一家咖啡館,坐在旁邊看我吃?」
發現自己應該要讓鮑伯留下好印象,反而讓恩斯特忍不住去冒犯鮑伯。等到三人要啟程去西班牙時,恩斯特和鮑伯幾乎陷入冷戰。從很多方面看,這趟旅程變得很尷尬。(獲得安妮資助的)鮑伯負責一切開銷,而此點恩斯特不以為然,更故意找麻煩。他原本就經常批評有錢人,痛恨被施捨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感覺。事後我從麥可那裡聽說,他們一啟程,恩斯特就以「旅行專家」的姿態自居,不停告訴其他兩人該怎麼做。他一見到鬥牛就愛上了這項活動。在他寫給我的信中,通篇談的都是鬥牛士和牛隻多麼無畏英勇,整個場面就像一齣壯麗的活動悲劇,你能目睹、感受,距離近到讓頭上的寒毛直豎。
「你怎麼能確定?事情總會出錯,我就親眼見過。」
「太精采了。你精準地複製了那個場面。」葛楚說。
「真的?不過如果你這麼討厭他,為什麼讓他幫你出書?」
我們整個下午坐在那一區,看著六頭牛死去,整個過程我目睹、聆聽,因現場景象而震懾不已。兩場鬥牛之間的空檔,我拿起針線以十字繡替寶寶縫製白色棉毯。
「去吧。」葛楚說。
「對,他還沒出生就能當個男子漢。」
「那就犧牲一年。接下來他的人生就得跟著我們碰運氣。」
那晚,我們再次因為煙火、鼓聲,以及那種料啊料的舞曲而睡不著。恩斯特說:「就以那個年輕鬥牛士的名字給寶寶取名如何,叫尼卡諾?」
「或許第一年,但不會永遠這樣。」
四月上旬返回巴黎前,我已經完全準備好要回家了。樹木初綻嬌嫩花朵,街道一片清新,彌漫著衣物洗滌後的香氣。孩童在盧森堡花園的碎石小徑上奔跑。恩斯特認真寫作,雖然他不在時我會想念他,但現在的我比以前更能快樂獨處。
「現在別看。」恩斯特對我說,因為此時第一位騎師將一把帶鉤的標槍刺入牛的肩胛隆起處,鮮血噴濺而出。接著,當第一匹馬被牛角狠狠戳刺,以及年輕優秀的鬥牛士尼卡諾.維拉塔敏捷精準地征服他的牛時,他都叫我不要看。但我始終沒撇開視線。
說來好笑,但這是我畢生第一次有自己的生活目標。為了健康著想,我每天散步,努力吃得好,盡量休息。我買一碼又一碼柔軟的白色棉布,在陽光下坐上數小時,一針一線縫製寶寶的衣服。到了傍晚,我閱讀十二世紀哲學家阿伯拉與愛人哀綠綺思的情書,此時愛情故事遠比費茲傑羅筆下那對貌合神離的爵士時代的夫妻更適合我。隨著春天腳步走遠,初夏來臨,我對一切懷抱無窮希望。我的身軀中圍日厚,胸脯更豐|滿,還曬出健康的古銅色,更強壯也更滿足——或按照莎士比雅的形容,更結實。而且我開始相信,我終於找到了我的人生意義。https://m.hetubook.com.com
「不會有事的,我有預感。」
恩斯特微笑,顯然很驕傲,「家人之間可以是很惡毒的,但我們這一家不會這樣。」
「她給了嗎?」
恩斯特若沒在笛卡兒街的工作室埋首寫作,就去找葛楚,現在他花很多時間在她家。他跟她說了手稿遺失一事,她聽了流露憐憫,但對於他憂慮即將出世的孩子,她可不怎麼同情。
「我確實很害怕。我該怎麼做?我們的快樂時光會受到什麼影響?」
「我根本沒有心理準備。」他說。
「對。」他心煩意亂地說,轉身回去工作。
那天傍晚,第一場鬥牛賽開始,我們就坐在柵欄邊第一排的絕佳位子。恩斯特花了大筆鈔票確保我們能一目瞭然觀賞到整場比賽,但他也是為了保護我。
「有一點。」
我將文章還給他,稱讚一番。這些短篇小說確實值得讚賞,但我也忍不住說:「你不必掩飾對於寶寶即將到來的恐懼。在我面前不必。」
我無法和他爭辯,況且兩腳痠疼不已。我們感激地入住,雖然說不定最後我們也會跟其他人一樣徹夜待在街上。整個城市等了一整年,就為了這個星期,這些歡樂的夜晚。這些人似乎想跳舞跳一輩子,看這情景,我忽然想到,真好笑,我們夫妻迫不及待逃開巴黎國慶日的混亂喧鬧,結果這裡的瘋狂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同樣地,我也在想,就算要生孩子,也應該在多倫多生。我可以在《多倫多星報》找到穩定的全職工作,那裡的醫院會提供完善的照顧,我們會有足夠的錢過日子。」
我們再次回到街上,恩斯特要我留在原地,他去找住宿。我看著他被人群推擠,心想他大概很難找到旅館房間,說不定還無法順利回來找我。眼前的街道似乎在漂動。我將背靠在厚石牆上,設法立穩腳步,觀賞身穿藍白色服裝的舞者在四周迴旋起舞。女人穿著絢麗繽紛的蓬蓬裙,繞著彼此婆婆,彈指跺步,黑色高跟鞋重重踩著鵝卵石,頭髮散開,真美。有人拿著鈴鼓或鈴鐺,雖然在我聽來那些音樂過於吵雜混亂,刺耳的横笛聲和鼓聲震得我的膝骨晃抖,但這些女人似乎能清楚聽見旋律,精準地隨音樂搖擺,配合節奏抬腿,手臂也在身側划動。男人穿著藍衣和藍褲,脖子上圍著紅領巾,一大群人擠在一起跳舞。他們開心地彼此大聲呼喚,而聲音旋即被淹沒在喧鬧中。我以前從未見過這種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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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向我們的桌子——眼下唯一能充當牛隻的東西。「鬥牛士看著野獸逼近時,反倒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平靜,他心裡不會想到危險,只想著怎樣做才能正確地制伏那頭牛。鬥牛的優雅就在於此,當然,這項運動也極為困難。」
「或者讓他覺得生活很可怕。」
「這建議很好,反正時候到了,你自然就『做了』。」
「對,還有這件事。」
「你會發現那場面讓你不敢卒睹。」他說。
加農砲再次響起,牛隻被釋放出來,底下的石板街道上群眾瘋狂奔跑。所有人都穿著白襯衫白褲子,腰際和脖子圍上鮮紅色的方巾。有些人帶著報紙來揮開牛,個個激動狂喜。在跑者後方的六隻牛重踩地面,力道幾乎晃動我們腳下的房屋。一雙雙牛蹄奔馳過石板路,深黝的牛角壓得低低,狀似凶殘。有些人被牛群趕上,只得倉皇地爬上街道兩側的圍欄。圍觀群眾伸手拉他們一把,以逃離險境,但空氣中似乎也帶著一股期待氣氛,群眾等著看誰是手腳不夠快或不夠靈活的倒楣鬼。
「這樣他肯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鬥牛士。他不由自主。」
「尼卡諾。」我重複這個名字,「很響亮,對吧?」
「你應該去。從各方面看來,你確實該去。」我附和。
「什麼看你吃,我還要再吃一次。」
「是嗎?」
「我還不知道你曾經膽小過,現在我看你膽子大得很。」
「沒有,她只說『反正就去做』。」
當晚我們回到家,我問恩斯特可否讓我讀讀他到目前為止完成的短文。結果那篇他在土耳其的見聞使我停了下來。故事發生在卡拉加奇路,內容除了逃難景象,也描述了一位婦人像動物在雨中生產的過程。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那天沒人被牛角戳到,至少我們沒看見。牛隻安全進入競技場時我鬆了一口氣。整個奔牛儀式只延續了幾分鐘,但我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
「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麥克阿蒙看第一場時就從頭到尾猛灌白蘭地。每次牛隻驚嚇馬群,他就臉色發青。他還說實在無法想像有人會愛上這種活動,如果有,他們是瘋子。」
「我想重新寫幾篇巴黎小品給珍.西普,但我不想只是讓遺失的那些死而復活。新的就是新的,我想以短文報導的方式推出,如此一來這系列就真能發展下去。」他說話時注視著她,想藉由她的鼓勵來肯定他的想法。「每一篇都以迷你隨筆的形式出去。」
「不然你期望聽到她怎麼說?」他轉述給我聽時,我問他。
他知道牛群就快被釋放出來。葛楚和愛麗絲已經將她們去年在奔牛節的所見所聞描述給恩斯特聽,而且麥可.史崔特也提起過。但恩斯特無法滿足於二手見聞,他想親眼目睹。我知道若不是我跟來,他一定不會只站在陽臺觀看,他會在廣場,準備與牛同奔。
他點點頭。
我們計畫七月一起去西班牙,到潘普隆納參加聖佛m•hetubook.com.com明節的重頭戲——奔牛活動。葛楚和愛麗絲去年夏天就曾去過。這裡是最棒的鬥牛場地,每年吸引最凶殘的牛隻和技藝最精湛的鬥牛士。雖然我對這項計畫本來就興致勃勃,但恩斯特還是想先讓我對暴力場面有心理準備。
我們的早餐是美味的牛奶蜂蜜咖啡和丹麥捲,我累了回房小睡,恩斯特則到潘普隆納的街上閒晃,記錄一切的見聞。對他來說,這裡所有人事物都非常詩意。巴斯克老人臉龐滿布鑿刻分明的皺紋,一個個頭戴藍色帽子。年輕人則戴著寬緣的草帽,肩上掛著手工縫製的酒囊,手臂和背部因勞動而強壯結實。恩斯特回到房間,因所見所聞而興奮不已,包括剛剛的午餐有多美味,完美酥炸的河鱒配上嫩炒火腿和洋蔥。
「總得找人出。反正現在我只需要提筆寫那些該死的東西。」
「我變得堅強是因為寶寶。當笛子大響,群眾歡呼時,我可以感覺到他動個不停。他好像很喜歡這種氣氛。」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男孩?」
「你可以的,你會熬過去的。」
「後來變膽小時,家人都很高興。」
群眾以西班牙語齊喊:「聖佛明萬歲!」隨即以巴斯克方言又喊了一次。
我們回巴黎不久,《小評論》雜誌的編輯珍.西普寫信給恩斯特,希望下期雜誌能得他賜稿。遺失手提箱裡的原稿中有一些恩斯特稱為「巴黎,一九二二」的系列小品,這些文章的開頭都是「我見過」,內容描繪的是過去一年他在巴黎親眼目睹或者讀到的難忘事件,許多和暴力有關。其中一則寫的是奧代伊爾賽馬場那匹「金山羊」最後一躍時的致命一跌。另一則有關美國知名女演員佩姬.喬伊斯的智利男友因為她不肯下嫁,而拿槍轟掉自己腦袋的新聞。當時所有報紙都追著這位女星的悲慘故事作頭條,但恩斯特的敘述比你能看到的任一篇報導都來得更鮮明生動。無論他對該事件的了解是否來自二手消息,他總有辦法重述得更歷歷在目、更殘酷、更可信。恩斯特認為他不曾寫過任何作品比這些要來得更強而有力,這點葛楚非常同意。他一出手就讓人印象深刻。
「不然呢?」
「快樂的危險時刻,他們興奮地等著測試自己的能耐,想看看自己是否能逃出恐懼的追逐。」
「我不知道,大概以為她會給點建議吧。」
「你或許聽不進去,但我真的認為遺失稿子其實是一種福份。你必須釋放自己,必須完全自由,從頭開始,創作出全新的東西。」葛楚說。
「開心點,小乖,我的文章會將這些錢賺回來的,我必須在這裡,親自感受那種威力。」
「沒親眼看到之前我不確定自己有何感覺,不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覺得很安全,很有力量。」手邊的那排線已縫妥,按照小時候母親教我的,我在尾端打上一個俐落平整的結,以手指撫平散落的絲線,對自己的繡工非常滿意。我忍不住想,母親若發現我身處如此亢奮暴力的地方,卻連眉都不皺一下,輕鬆自在地看完整場表演,一定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