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自己微笑,沒說什麼,看著他蜷縮在毯子裡沉沉睡去。現在,這兩個男人,我滿足地想著,他們都屬於我。
「當然正確。我告訴過你,一切都會有意義的。」
「醫生說月底才會生,也有可能拖到十一月初,到時你就回來了。」
我看著他更衣,走向廚房,沒多久聽見煮咖啡的聲音,聞到咖啡香,害我變得更餓。我聽見他給自己倒咖啡,挪椅子坐下來。接著,一片靜默。
「沒關係,沒太多事要做,我可以雇人來搬東西。」
「好可憐,不過別擔心,我們一定會讓你受到最好的照顧。」哈莉葉特說。
「隨便他們,但我絕對不會拿他們的錢。」
預產期一天天逼近。寶寶將在十月底出生,而我們預計八月底提前到加拿大待產。這樣一來就有六到七個星期的緩衝時間可以找房子,做各種準備。隨著日子一天天逼近,恩斯特更埋首寫作,也變得日益憂愁。他很怕沒足夠時間寫出要給《小評論》和珍.西普的迷你隨筆。他的手邊有五篇新作同時進行,每一篇都和鬥牛有關。每天從工作室回到家,他經常得先連喝個幾杯,才有辦法開口聊工作。最近他寫得很順,但這些文章似乎耗盡他所有心力。
「什麼跑掉了。」
「她和你爸會很樂意能幫點小忙。」
「我會的。」
「那就好好睡一覺。」我指著病房角落的椅子。
「什麼時候?」
幾天後,十月九日,哈莉葉特.康諾伯來拜訪,邀請我去吃晚餐。
「約翰.海德莉.尼卡諾.海明威。他實在太漂亮了。還有你,你不也很了不起嗎?熬過這一切。」
「我還能忍受,不過你怎麼辦?」
「老天,」恩斯特說,情緒潰堤。他就站在門邊,掩面哭泣。「小乖,我好擔心你。我在新聞採訪車裡收到電報,上面只說寶寶已誕生,健康平安,但對於你的狀況隻字未提。」
「漢德瑪戌現在大概正納悶我跑去哪裡。」
「漢德瑪戌知道你的孩子隨時都會出生嗎?」
「當場他就對我下了評斷。」恩斯特回到我們暫住的塞爾碧旅館時說:「我還沒說上三句話,他就認為我太過自負。」他繃著臉在房裡走來走去。「他自己呢?如果不是娶了發行人的女兒,他只能去掃人行道。www•hetubook.com•com」
「如果由波恩去說,他勢必不能再繼續整你,對吧?」
「就算要移山,我們也會替你辦到。」哈莉葉特跟我保證,「我想,你還要一點時間才會生。」
我很想找些事轉移注意力,而他們的文字和故事可以讓我輕易地沉醉其中,忘了自己。有幾天我只起身泡茶,或者將多餘的毯子塞在門縫或窗縫,阻止寒風鑽入。我也寫信到巴黎,給那些我們懷念的朋友,另外還寫信回美國。姊姊楓妮打起精神替我即將出生的寶寶高興,因為最近很多事情正把她逼到崩潰邊緣。姊夫洛蘭德最近精神崩潰,住進麻州的精神病院休養。就硬體設備而言,楓妮在信中寫道,那裡的設施備受稱讚,但家裡的孩子很困惑,一直問父親是否會回家。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們。我替他們難過,但並不驚訝。他們的夫妻關係太不穩定,就跟我父母一樣。緊張的氣氛繃了過久,遲早非斷裂不可。怎麼可能不斷?
恩斯特上前,輕輕地坐在床邊。「他小得好可怕,難道你不怕傷到他之類的?」他伸出一根指頭摸摸寶寶血管清晰的小手。
「這是最後一趟出差。我會叫約翰.波恩去跟漢德瑪戌講講道理。」他說著用力關上新的手提箱。
「你相信嗎?」
「如果你堅持,我就寫。」他終於同意,「但這麼做絕對是錯的,到時他們會像野狼一樣四處聞嗅獵物。」
「我想睡,但我一直擔心你有危險。」
「好,很合理。」我這麼回應,但還是很感激他們一收到恩斯特的電報就立刻回覆,而且慷慨地寄了好幾箱的東西來,包括我們當初寄放在他們那裡的結婚禮物,以及許久之前我們住在迪邦街的家具。這些家具並非特別好,但身邊擁有自己的物品讓住在巴佛士街這間公寓的日子感覺沒那麼淒慘。況且,它們來得正是時候。
他不悦地咂了一聲,將椅子往後一推,說:「又跑掉了!」
「這不算是流放吧,算嗎?」恩斯特說。
「還有貓媽媽。」
「最好如此。他似乎已決定要把我當成跑地方新聞的小記者,也不會讓我在稿子上署名。而且還要我出差。」
「我有好幫手,康諾伯夫婦很體貼,幫了很大的忙。我們欠他們一個大人情。」
「你不是真的這麼想吧。」和_圖_書
十天後,我們啟程到加拿大。
「噢,對不起。」我說。
「如果不把舊約聖經扯進來,聽起來會舒服些。」恩斯特不悅地嘟噥。
他們開車送我去醫院,車上哈莉葉特拍著我的手,輕柔地說話安撫我,雷夫則一路加速。煤氣街燈下,街道朦朧昏黃。
「我很確定你會將桌巾披得很美的,親愛的。八點時我們會派車來接你。」她優雅地笑著說。
「是的,到時你就知道。」我說,和他親吻道別。
「希望你是對的。」
「或許我們來多倫多終究是正確的。」恩斯特說。
「讓他納悶吧,你當爸爸了。」
他坐在厚床褥的邊緣,手猛搓膝蓋。「隨筆的字句。」
我跟恩斯特吻別,一再向他保證一切都會沒事。他要我發誓會找人幫忙,我確實找了。葛雷格.克拉克的妻子海倫人很好,當我請她幫忙找房子時親切地一口答應。如同往常,金錢是我們最主要的考量,現在更得錙銖必較,因為我們得留下每一分錢來迎接寶寶。我們負擔不起她推薦的一些高級住宅區,不過最後還是在巴佛士街找到了住處。這間狹長形的公寓位於五樓,有個爪腳型的浴缸和一張床,這種床鋪可貼於牆面,需要時才往下拉平。屋子的格局有點怪,臥房侷促地擠在廚房和客廳之間。雖然這屋子本身不溫馨也不吸引人,但可以俯瞰康諾伯宅邸人工溝壑的一隅。
他沒回應,我又說了一次,稍微提高音量,手放在他的背上輕推他。
「我試著讓作品有臨場感。保留現場實況,不加入我個人的主觀感覺。完全不想到自己,只專注在實際發生的一切。這才是真正的情緒和氣氛所在。」
事後,我很高興她堅持要我去。那天下午我一直有消化不良的感覺,當然,那感覺不只是消化不良。寶寶準備好要出來了,但我不理會。我心想,如果我保持鎮定,不過度勞累,寶寶應該可以撐到恩斯特回家。所以,我像隻老鼠靜靜地喝著美味的湯,坐在那張要價不斐的絲絨沙發上聆聽哈莉葉特悠揚地彈奏〈我會再帶你回家,凱薩琳〉。我靜靜坐著,連腳都不太敢打拍子。可是,不管我是否準備好,寶寶就是要出來,隨著夜色漸深,臨盆的感覺愈來愈明顯。
「我實在忍不住覺得我們太蠢才會來這裡,你經常一個人在家和-圖-書,而我工作累得像奴才,為了什麼?在鳥不生蛋的地方採訪無關緊要的新聞?我真是太沒用。」
「海德莉,親愛的,你好像不太舒服。」雷夫.康諾伯說,他無法再禮貌性地對我緊張嚴肅的神情視而不見。
「這根本是公報私仇。」我看著他打包說。
「不是才怪。你能想像我母親會不硬要干涉這孩子的一切、以她的意見和建議連番轟炸我們嗎?我們不需要她,我們不需要任何人。」
十月第一個星期,漢德瑪戌又派恩斯特出差,這次是英國首相大衛.勞德.喬治造訪紐約市。
「我很想去,不過我現在臃腫到什麼衣服都穿不下,要出門的話得披桌巾。」我說。
然而並非如此。半小時後我就被換上手術袍,躺在手術檯上,接受醫生和幾位護士的指導,開始用力。這就是我們來多倫多的原因——為了讓這些醫術精湛、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員照料所有事情。在巴黎,我只能仰賴產婆在我的爐子上燒開水來消毒器具。就算在美國,醫生也才開始在醫院接生。恩斯特的父親在密西根執業時,時常在半夜被接生的電話吵醒。而且,雖然我知道女人自古以來一直都是在家生產的——我母親當然如此,恩斯特的母親也是,但在醫院生產總讓我覺得更安全一些。尤其當我發現用力絲毫沒有用的時候。
「我的小乖,你看見了,我很好,一切都很順利,快來看看這小傢伙,他是不是很棒?」
恩斯特從金斯頓回家時一臉疲憊煩躁。幾天後又得立刻遠行到薩德伯里隕石坑採訪。多倫多到那裡的距離約是到金斯頓的兩倍,他幾乎沒時間去看看我找的公寓,確認是否適合。
戰爭剛結束,恩斯特到多倫多的報社找差事時就認識了康諾伯夫婦,雷夫和哈莉葉特。雷夫是跨國連鎖廉價商店伍爾沃斯加拿大區的老闆,就我們來看富有到就如同神祇,能呼風喚雨。一發現我們比鄰而居,他們夫妻就對我們照顧有加。我很高興在即將臨盆之際有人就在附近。其實任何人都行。
「小貓咪,我很難過沒辦法在這裡幫你安頓新家。」
我努力了兩小時,直到脖子痠痛,膝蓋因用力過度而顫抖。終於,他們讓我吸麻醉用的乙醚。面罩蓋住我的口鼻,我吸進那www•hetubook.com.com類似新漆的氣味,雙眼一陣刺痛,之後就毫無知覺。恍惚醒來後,給我一團裏得緊緊的東西,是我的兒子,裹在一層層的藍色毛毯裡。我喜極而泣,淚眼朦朧地望著他。好美,細緻完美的耳朵上有著粉紅色的渦紋,雙眼緊緊閉著,頭髮深褐色,還有毛茸茸的鬚絨。我很難過恩斯特沒能趕上這一刻。然而,眼前這個平安健康、美到令人驚奇的就是他的兒子。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老天,」他翻身下床,說:「現在跑掉了。」
「我好累,感覺快昏倒了。」
在連續數天的傷感晚餐中,我們見到了史崔特夫婦、龐德夫婦、雪維兒、葛楚和愛麗絲。每次都宣布一年後我們將回巴黎,等到寶寶可以跟著出遠門的時候。
我想吃甜瓜,還要一片香濃的起司、一杯咖啡,以及美味的果醬和鬆餅。我餓得睡不著,腦中盡是美食。
「我出乎意料地健壯,倒是你,小乖,你看起來氣色很不好。在火車上沒睡嗎?」
「一開始我的確很怕,不過他很強壯。我想,看鬥牛賽真的有幫助。他敏捷得很,三兩下就來這世界報到,像個厲害的鬥牛士。」
我也寫信給恩斯特的父母。雖然他忙到沒空回覆他的諸多信件,但他和父母間的問題則比那複雜多了。他一直不想讓他們過度干預他的生活,尤其是他母親。我想他前往巴黎時,一定首次感到終於擁有完全的自由來徹底改造自己。他的父母讓他想起過去,而那正是他亟欲擺脫的東西。我了解他追求獨立的需求,但寶寶幾個星期內就會出生,恩斯特卻還沒對他們說半個字。我認為他們有權知道,所以每次他出差回來短暫停留,我就不停勸告他。
「小乖?」我說,仍躺在床上,「你覺得來點鬆餅如何?」
「今晚。去金斯頓報導越獄的囚犯。搭火車過去只要五、六小時,但我不確定得在那裡待多久。」
其實我這麼說多半是為了安慰自己,不過我確實相信等到寶寶健康平安地出生,我們千里迢迢來嚴寒寂寞的多倫多所付出的辛苦都將值得。這段期間,我盡可能將新住處打造得溫馨。我們將在巴黎生活的衣物、碗盤、照片裝進板條箱運來這裡,並雇了清潔婦和看似年邁的工友幫忙把物品搬上五樓。我們家具並不多,當恩斯特像個業務員在安大略省四處奔波www•hetubook.com.com
的前幾週,我就窩在墨菲床上,裹著毯子,對抗劇降的溫度,讀完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
「我就是這麼想。好好照顧貓寶寶。」
「好,小乖,你得快點了,火車不等人。」
「我真替你難過,小乖。我相信他很快就會發現你是真的很優秀。」我說。
「你們可以試著聯絡《多倫多星報》的人嗎?一定有人可以通知恩斯特。」
「我知道你累壞了,小乘,可是等到寶寶出生,一切就都有意義了。」
「我想他才不管。」
此外,鮑伯.麥克阿蒙要他校對的稿子也讓他累壞了。即使在西班牙處得不愉快,鮑伯還是履行諾言,透過「聯繫版本」出版社幫恩斯特出書,書名是《三個故事和十首詩》。恩斯特雖然很開心即將出書,但也擔心無法準時將稿子校對完畢。他甚至點上蠟燭,工作到半夜三更。最後終於將迷你隨筆完成,也把校過的稿子寄回給麥克阿蒙,差不多就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
「那就算是在靈薄獄好了,人間與地獄間的過渡地帶」龐德說,稍微修正。
隔天一大早,恩斯特終於趕來醫院,氣喘吁吁,悸動不已,我坐在床上哺乳。
這是他對寫作的最新想法,這次的迷你隨筆正好能測試這種觀念,所以他更拚命想寫好。我毫不懷疑他辦得到,而且會做得非常好,但看他如此過勞,我實在於心不忍。
「我好的不得了。」我頑固地撐住,但話一出口立刻情緒湧上,哭了出來。我小心築起的堤防瞬間潰堤。實在太痛了,我彎下腰,開始發抖。
抵達魁北克時已是九月初,一到就收到《多倫多星報》編輯約翰.波恩的熱情信函,還有一封信來自葛雷格.克拉克,他是恩斯特昔日的記者朋友,他們熱情地歡迎我們到多倫多。一切似乎會很順利,然而當恩斯特九月十日去報社報到,才發現直屬上司不是他所預期的波恩,而是哈利.漢德瑪戌,報社的助理主編。恩斯特和他開一次會就知道這段上司下屬的關係會很麻煩。漢德瑪戌令人感到壓迫,他的言辭和行徑也是。他喜歡四處展現他的龐大身軀,以及威權。
「小心別離開太久。流放會讓心情沉重。」龐德烏鴉嘴地說。
「鬆餅,」接近天亮時我對著恩斯特蜷縮的背部說:「想來是不是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