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這麼想。回家吧,吃點小蘇打,否則你明天起床一定頭痛欲裂。」
隨著時序進入十二月,恩斯特的心情益發低落,令人憂心。他睡不好,寶寶半夜哭鬧更讓他寢不能寐。他的第一本書《三個故事和十首詩》已出版且寄來多倫多,恩斯特送了幾本給艾茲拉、葛楚、雪維兒,還寄了一些給住在橡園鎮的家人——然後等著讚譽湧現。他每天翻閱報章雜誌,焦急地尋找文評,但這本書安靜得彷彿未曾問世一般。如果這世界不知道這本書的存在,它存在過嗎?他手邊有一本珍.西普所編的《小評論》,這一期收錄了他那些關於鬥牛的迷你隨筆,有時他會翻閱它們,皺眉地說:「我已經不確定我是不是那個寫出這些文章的作家了。該死,我現在連寫都不寫了。」
「這樣下去,我看很難撐過一年。」他說。
「我可不確定。」
一九二四年一月一日剛過沒多久,我們一確定寶寶可以出門遠行時,就搭乘火車到紐約,接著登上「安東尼奧」號的輪船前往法國。我們開始以邦比來稱呼寶寶,因為他圓滾滾的,摸起來很紮實,就跟玩偶一樣。我將他緊緊裹在毛毯裡,坐在乘客座上,跟他說話,讓他玩我的頭髮。而恩斯特則到處找人聊天,訴說和_圖_書他對巴黎的懷念。如果必須留在多倫多一年甚或五年,才能給邦比打造一個舒適的家,我一定會這麼做,但我為此需付出的代價絕對比不上恩斯特。有些男人可以忍氣吞聲,撐一陣子,但那會讓他完全喪失自我。至於前方的巴黎,沒人知道我們能否順利在那裡生活,但我現在不能擔心那些。恩斯特需要我為了我們堅強起來,而我會做到的。我會克勤克儉,設法過日子,而且不帶怨恨,因為最終這是我的選擇。我選擇了他,在巴黎的一名作家。我們永遠不可能回去過尋常人的生活了。
「親愛的,小乖,他沒有開除你吧?」
「問題不止在於我腦袋裡的故事卡住,揮灑不出來。而是我現在完全沒在寫自己的東西,那才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可以感覺到那些素材漸漸從腦子裡消失,如果我不趕緊寫出來,它們就會永遠不見。」
多倫多的冬天風勢強勁,大雪紛飛,幾乎嚇壞我們。巴黎的冬天濕冷陰霾,這裡則是冰天雪地,無止無盡。強風輕而易舉就灌入大衣和毯子裡,鑽入屋內每個角落,我和寶寶一起蜷縮在暖爐旁。我在屋內燒水,好讓空氣濕潤,餵奶時則穿上恩斯特的大衣保暖。我完全不帶寶寶外出,每次需要出
和圖書去採買日用品時就請人來家裡照顧他。每當夜幕低垂,恩斯特拖著疲憊身軀回家,總是一臉憔悴,筋疲力竭。當我報告寶寶的新本領(比如洗澡時會笑,像個冠軍頭抬得高高)的時候,他很懂得表現得驚歎連連。但對那時的他來說,實難從中享受到任何樂趣。
「別這麼想。就把這想成一趟冒險旅程,一次最大的賭注,說不定我們最後會苦盡甘來。」
「若沒有你,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小乖。」
「有什麼好說?我告訴過你,這件事沒指望了。」
「可是我們怎麼負擔得起!」
「你的信託每年只有兩千美元,沒有我的收入,我想像不出我們能怎麼過。」
「多倫多這該死的地方,我們不要留在這裡。」看來酒精沒能讓他充分冷靜,我開始擔心在整件事聽完之前,值班護士就會進來將他攆出去。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麼能喝,小乖。」
「話雖如此,我還是不信任那種沒在我面前爛醉過的人。」
「買船票吧。我會打電報給你的父母,請他們資助,他們很想幫我們。」
「我應該再幾天就行,不過寶寶要到幾個月後才能搭船。我們必須挺過這段日子。https://m.hetubook•com•com」
「如果你無法寫作,寶寶和我就會成為你的負擔,你會怨恨我們。這種生活我怎麼過得下去?」
「我乾脆殺了那個王八蛋,問題就解決了。」
那天早晨稍晚,恩斯特迫不及待地發電報,將我順利生產的消息公告周知。他對我的生產速度感到無比驕傲,我也替自己高興。當然,醫生和麻|醉|葯幫了不少忙,不過我確實像個了不起的苦行教徒,勇敢地熬過了整個考驗,而且當時恩斯特還遠在數百哩遠。
「孔雀,小乖,他們想要我的命。故意羞辱我的自尊,還有什麼手段比這更卑鄙?」
「真的無法挽救?」
「不行,我累到根本無法思考。有時候早上會有靈感,但準備動筆時就聽到寶寶在哭,再不就是時間到了得出門上班。等到下班,所有的字句都消失。此外,我們遠在這裡,我不知道文壇現在誰在寫什麼,或者發生什麼重要的事。」
「在育嬰室睡覺。你也應該睡個覺。回家吧,小乖,明天早上再說。」
「我知道目前很難想像,但等到我們垂垂老矣回頭再看,就會覺得這一年不過是一眨眼。」
「對,可是你也結交到好朋友,你喜歡葛雷格.克拉克,跟他合得來,就這點來說很幸運。」
「絕對不可能,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兩人都火冒三丈。他口不擇言,大聲咆哮,而我說的那些話足以讓大家議論好幾年。」
「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我再替週報寫完最後一個系列,如何?我可以勉強自己再寫個七篇或十篇,就辭職不幹。有這筆錢,加上來自橡園鎮的資助,身邊就有一千美元左右。我們就帶著這一千美元和祈禱回巴黎。」
他離開醫院去上班,準備好接受漢德瑪戌的斥責,沒想到結果比他預期得更糟。漢德瑪戌沒等到恩斯特去辦公間找他,就當著眾人的面指責他應該先交出稿子再去醫院。這確實很過分,不過即使當晚他已在酒吧喝了好幾杯威士忌,和葛雷格.克拉克說過這件事,回來告訴我時仍忿忿不已。
我們沒立刻飛奔回巴黎,但純粹只是因為無法這麼做。一方面寶寶太小,不適合長途旅行,另一方面這次搬到多倫多也讓我們盤纏散盡,瀕臨破產邊緣,還欠了一大筆醫藥費。現在無計可施,只能埋首工作,逆來順受——「跟母狗一樣」,套句恩斯特喜愛的用語。他接受轉調,雖然新職務讓他不再直接聽命於漢德瑪戌,但他仍隨時感受到那傢伙的陰影籠罩。每次分派到爛差事,他就懷疑是漢德瑪戌暗中搞鬼,比如被派去多倫多動物園採訪白孔雀入園和*圖*書
的歡迎儀式。
他皺眉,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椅子在地面磨出刺耳聲響。「我們的小天才在哪裡?我想再看看他。」
我不能告訴他,我認為他太小題大做,因為他真的打從心底感覺到他的寫作生涯不再了。他現在需要我給他溫暖和關愛,幫助他腳踏實地。他需要寫作來維繫他的精神,但這方面我幫不了他。我只能在一旁看著,心煩我們在應該感到幸福快樂時卻憂慮重重。
「我是喜歡葛雷格,但他不打拳擊,對賽馬一無所知,而且我也從未見他醉過。」
「我不曉得,船到橋頭自然直。」
「來這裡真是大錯特錯。」一天晚上他回家時,心情特別不好。
「或許,可是他們無法得逞,你很堅強,絕對不會被擊倒。」
「那現在熬夜,把它寫出來,我幫你煮一壺濃咖啡。」
「可是我們會生活困頓,這點毋庸置疑。」
「他把我轉調到週報,我不可能接受。你想,我們何時能出門遠行?」
我再也受不了見他這麼痛苦,於是告訴他:「你說的沒錯,我們不該來的。我們這就回巴黎,你盡情地投入寫作吧。」
「就這麼辦。」
「那你就別拿。但我會拿,為了孩子。」
「他們想讓我欠下人情。我不會拿他們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