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德定律/一九八四年

「胡說!而且你們是兩個人,你們不想給人留下壞印象吧!」
阿德蕾突然僵住不動,直盯著兒子的眼睛。收銀員事不關己地看著這一幕,一隻手伸在輸送帶上方等著收錢;米格拉則正在把展示架上的糖果盒亂放一通。
他根本毋須說實話,因為對米格拉而言,半個鐘頭或是一整天,差別並不大。醫生曾經說過,她對時空概念的發展狀況停留在前意識的階段,而馬提亞非常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妳看,妳沒有翅膀了。」他在米格拉的耳邊低語。
她一定會把洋芋片灑滿一地的,馬提亞這麼想。
「你好,馬提亞!」里卡多的媽媽開門歡迎他,「你妹妹呢?」
馬提亞第一次認為待在家裡可能會好一點。
有時候米格拉會無來由地在座位上激動起來,像一隻落入陷阱裡的蛾一樣發狂地揮舞手臂。她的眼睛會變得很暗沉,而老師看著她,比米格拉還害怕,依稀希望那可憐的女孩有一天能真的飛走,不管是這一次或下一次發作時。坐在後排的學生,有人開始竊笑,有人則發出噓聲制止。
他在距離河邊約半公尺的地方坐了下來,感覺筋疲力竭。他轉頭看向自己身後,望著這股還要持續好幾個鐘頭的黑暗。
「巴羅西諾先生,拜託您。」醫生用安撫的聲音說,「小孩子們需要多一點時間慢慢來。」
「米格拉一定得去生日會嗎?」
馬提亞朝那些人走了幾步,然後在距離兩公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好像一顆不想占據天空太多位置的人造衛星。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踮著腳尖走路,不想把腳底下的落葉踩得沙沙響。他不斷地左右轉頭張望,希望能發現米格拉蹲在某棵樹後,準備偷襲一隻甲蟲或其他什麼怪東西。
「我怎麼知道?」她兒子回答。
她可能是覺得很無聊,回家去了,他想。
「她有點發燒。」馬提亞撒謊道。
「里卡多有什麼興趣?這個他會喜歡嗎?」她問馬提亞,一邊打量著一盒一千五百片的拼圖。
她一定會拿著球,而且不會把球交還給任何人。
有些小朋友開始笑出來。馬提亞跟著里卡多走到大門口,從一堆外套底下拿出自己的大衣,然後說了謝謝與再見。里卡多什麼也沒回答,很快地在馬提亞身後關上大門,就衝回他的蛋糕那裡去了。
他爬上一座小斜坡,發現自己正面對著那條把公園分成兩部分的河流。父親曾告訴過他這條河的名字很多次,但馬提亞就是記不起來。河水反射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光源,在他充滿淚水的眼睛裡似乎不停顫抖著。
「很好。那麼,我現在要離開一下下,好嗎?不過我不會離開很久,只有半個鐘頭而已。」他解釋著。
里卡多一把抓去那個袋子,消失在走廊裡。
這對雙胞胎還小的時候,米格拉就是其中比較會闖禍的一個,像是坐在學步車裡直接衝下樓梯,或是把一顆青豆仁塞進鼻孔裡,然後就得把她送到m.hetubook•com.com急診處,用專門的鑷子夾出來。他們的父親總是對先出生的馬提亞說,媽媽的子宮太小,裝不下他們兩個。
他們可以自己到里卡多的家去,因為走路只要十分鐘。三點整時,阿德蕾把雙胞胎推到門外。
「無論如何,他是你的朋友啊!你應該很清楚他喜歡什麼樣的玩具。」
可是如果她不曉得回家的路呢?而且她自己一個人也不會過馬路。
「妳真噁心,把它丟掉!」馬提亞命令她,同時往後退了一步。
他走近河岸,感覺米格拉應該來過這裡,因為她喜歡水。媽媽總是告訴他,他們小時候兩個一起洗澡時,米格拉總是像個瘋子似地大聲尖叫,因為她不想起來,即使水都變冷了也一樣。有一個週日,父親帶他們到河邊,可能正是現在他所站的地方,教他如何用扁平的石頭打水漂。就在爸爸跟他示範如何利用手腕的力量讓石頭旋轉的時候,米格拉已經傾身向前,掉進水深及腰的河裡,剛好被父親及時拉住手臂。爸爸摑了她一記耳光,米格拉就開始哭泣,然後三個人不發一語,拉長著臉回到家。
當這個房間擠滿了小朋友的時候,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戴著紅色的塑膠鼻子和一頂小丑的高頂禮帽,帶領他們玩起蒙住眼睛去找驢尾巴的遊戲,它的規則是把你的眼睛蒙起來,然後你必須把一條尾巴貼在紙上一隻沒有尾巴的驢子上。馬提亞贏得了第一份獎品——一大把糖果,但那是因為他可以從蒙眼布底下看到。大家全都大聲噓他,說他作弊,於是他非常不好意思地趕緊把糖果塞進口袋裡。
接著,當外面的天色暗下來之後,做小丑打扮的年輕人關掉電燈,叫大家圍成圓圈坐下來,開始說一個鬼故事。他還在下巴處舉著一個手電筒打燈。
大約走了十五公尺,米格拉就已經不再看他了,轉而全神貫注地想要拔掉毛衣外套上的一顆鈕釦。
他在離長條椅只有幾公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幾個鐘頭之前米格拉還坐在那裡,忙著弄壞自己的外套。他站著不動,側耳傾聽,直到重新恢復呼吸,並期待著妹妹會在某個時刻突然間從樹後面跳出來嚇他,然後歪歪扭扭地朝他跑過來。
米格拉五歲半的時候,一位戴著厚眼鏡的語言專家在她面前放了一個三夾板做成的立方體,上面挖出了星形、圓形、正方形和三角形四種不同形狀的洞,還有一些與這些洞形狀一致、用來塞進這些洞裡的彩色玩具。
然後她轉向馬提亞。
和米格拉說話,必須時時確定她那條窄窄的溝通管道是打開的。馬提亞等妹妹點了一下頭。
他開始盯著黑色河面上的微微閃光,又試著記起它的名字,但還是一樣想不起來。他把手插|進冰冷的土中,河畔的水氣讓土壤變得柔軟。他發現一塊瓶子的碎片,那是某個狂歡夜所遺留下來的尖銳物品。當他第一次把它刺進手裡的時候,並不覺得痛,或許他根本沒有察覺到。接著他開始把玻璃碎片往內裡旋轉,讓它插得更深,但目光沒有離開河水。他等待著米格拉可能會在某一刻浮出水面,同時納悶著為什麼有些東西會浮起來,有些東西卻不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
當米格拉二十七個月大,還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字的時候,爸爸原本的大笑變成了一種勉強的微笑。她甚至連「媽媽」「大大」「睡覺覺」或「汪汪」都不會說。她那些含糊不清的喊叫聲,彷彿來自一個非常孤獨又荒涼的地方,每一次都讓父親聽了不寒而慄。
馬提亞點點頭。阿德蕾親吻兩個孩子的臉頰,不過她親米格拉親得比較久,還替米格拉整理髮箍與頭髮,然後叫他們好好去玩。
「還有她。」他指指米格拉,又加上這一句。她正小心翼翼地撫平桌面,好像那是一張床單似的。
到了小學三年級,這對雙胞胎還沒有受到班上任何同學的邀請,去參加他們的生日會。媽媽察覺到了,於是想到可以替雙胞胎安排一場生日慶祝會,來解決這個問題。在餐桌上,巴羅西諾先生否決了這個提議,他說:「阿德蕾,看在老天的份上,現在這樣已經夠尷尬了!」馬提亞鬆了一口氣,而米格拉則是第十次弄掉了她的叉子。從此再也沒有人提起這件事。
「我必須走了。」他說道,甚至不等她將蛋糕擺到桌子上。
「好吧,」這位女士猶豫地說,「里奇,送你的朋友出去。」
只不過幾個鐘頭而已,他想。而且只此一次。
馬提亞看著眼前這片已陷入黑暗之中的公園。他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他不想繼續往前走,但是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米格拉往下看著那些玩具,卻什麼也沒碰。醫生把星星放到她手裡。
雙胞胎的母親馬上就興奮起來,帶著兩個小孩到班尼頓去買新衣服。他們逛了三家玩具店,但是每一次阿德蕾都無法做出決定。
「樂高玩具。」
「啊!」
阿德蕾正在皮包內找錢包。
馬提亞把裝著禮物的袋子舉到那位太太的鼻子底下。
公園裡一個人也沒有,這麼冷的天氣,沒有人會想來此散步的。這對雙胞胎來到樹林區,那裡架設了三張木桌和一具烤肉架。他們曾在那裡吃過午餐,有一天早上老師們帶著學生在公園裡到處逛,收集一些乾掉的葉子,然後再做成醜醜的、用來擺在桌子中間的裝飾物,好送給爺爺奶奶們當耶誕禮物。
「那是什麼?」里卡多懷疑地問道。
然後,當他們沿著公園走的時候,他的想法又變了,他說服自己沒有人會發現的。
「媽媽,那太大了啦!」兒子抗議道。
「媽媽,」他猶豫地開口說。
「和他一起去吧!」這位太太說,同時推著馬提亞走,「生日會在那裡。」
「照我的話去做!」他母親命令他,目光卻沒有離開馬提亞。
他猛然改變方向,抓住後方米格拉的手臂,走進公園。那片綠地上的草皮由於前一晚結霜,所以還很潮濕。米格拉在他背後小跑步地跟著,她那雙全新的白色麂皮小靴被汙泥弄得髒兮兮。
馬提亞呼喊著米格拉,卻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他降低聲音再次叫她,一邊走近那些木桌子,把一隻手放在米格拉曾經坐著的地方,感覺就像其他東西一樣冰冷。
從里卡多家公寓的中庭,馬提亞回頭看了那扇亮著燈的窗戶一眼,同學們被阻隔的歡呼聲從窗子的縫隙傳到他耳中,聽起來就和-圖-書像媽媽晚上將他和米格拉送上床睡覺以後,客廳電視機所傳來令人心安的嗡嗡聲。鐵柵欄門在他身後「喀啦!」一聲關上後,他開始跑了起來。
然後父親就笑了,即使沒有什麼好笑的地方。他把米格拉高舉到空中,然後將她軟軟的臉頰深深埋入自己濃密的鬍子裡。
米格拉驚訝地盯著這個東西。
馬提亞並不認為里卡多是他的朋友,這件事他無法向母親解釋。他只是聳聳肩。
「喔,真可惜。」這位太太說道,然而卻一點也看不出遺憾的樣子。她往旁邊跨了一步,馬提亞進去。
馬提亞非常清楚,不管有沒有樂高玩具,他們一定會給人留下壞印象的。和米格拉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扭轉印象。他知道里卡多會邀請他們去參加生日會,只因為那是他媽媽強迫他這麼做的。到時候米格拉一定會一直黏著他,還會把橘子汁打翻在身上,然後開始啜泣,就像平常她累的時候那樣。
「米格拉,聽好,」馬提亞說,「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他進入公園,但只走了十幾步,路燈微弱的光線就令他無法辨識出那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他留下米格拉的那片樹林,只見光禿禿的樹枝在漆黑夜空中呈現出略暗的塗鴉陰影。即使從這麼遠的地方看過去,馬提亞心中已充滿一種清楚又無法解釋的確定感——他妹妹已經不在那裡了。
最後阿德蕾決定買一個樂高的宇宙飛船,那是玩具部門最大也最貴的商品。
米格拉看著自己的哥哥,彷彿過了很久一段時間之後第一次看到他似的。她對馬提亞微笑,跑上前去,拇指和食指之間還抓著那條蟲。
馬提亞兩頰通紅,心裡已準備好要挨一記耳光,但卻沒有發生。
馬提亞抓住妹妹的手,輕輕地把她的雙臂環繞到她胸前。
米格拉又動了幾秒鐘,才停止顫抖。她靜靜地盯著某個不存在的東西,看了幾秒鐘,之後又回去折磨她的圖畫,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馬提亞重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低著頭,耳朵因尷尬而漲得通紅,然後老師才又繼續上課。
「可是我得吹蠟燭呀!」壽星抗議著說。
「快去吧,不然要遲到了,記得要謝謝人家的爸爸媽媽喔!」她說。
米格拉茫然地四處張望,接著把那個黃色五角星星其中的一個尖角塞進嘴巴裡,開始咬了起來。語言專家把她的手從口中拉出來,又重複問了第三次。
然後,在一月的某一天早上,那個有著一頭紅髮、嘴唇厚得像狒狒的男孩里卡多.佩羅帝,走近馬提亞的座位。
米格拉又看著那條蟲一會兒,好像在考慮著要如何處理手裡的東西。然後她把蟲丟了,歪歪扭扭地跑去跟上哥哥,而馬提亞早就往前走了。
「現在嗎?可是要吃蛋糕了耶!」
里卡多的媽媽捧著插滿點燃蠟燭的蛋糕走進這間沒有點燈的房間,每個人都鼓起掌來,一半是因為那個鬼故事、一半是因為這個大蛋糕。就在這個時候,馬提亞忽然站了起來。
米格拉用了她的時間,整整一分鐘之久。然後她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這可能是非常高興,也可能是非常絕望的聲音,然後堅定地把星星放到正和-圖-書方形的洞裡。
里卡多滑著地板走出來,表情不太高興。他站了一秒看看馬提亞,並尋找那個弱智女孩的蹤影。然後他鬆了一口氣,說了聲:「嗨。」
「天知道你們在媽媽肚子裡是怎麼胡鬧的,」他說,「我猜你一定曾經用力踢你妹妹,對她造成一些嚴重的傷害。」
馬提亞吸了一口氣。
馬提亞的臉因激動而發麻。他連忙回答說謝謝,但如釋重負的里卡多,早就走開了。
或者應該說,他覺得最好是把米格拉留在家裡。
「米格拉,妳真是個傻瓜!」他輕聲地說,「一個弱智的傻瓜!媽媽跟妳解釋過幾千次了,要是迷路的時候就留在原地呀……可是妳什麼都不懂……一點都不懂!」
「馬提亞,你很討厭耶!」
「是的,就是現在,我必須回去了。」
「天呀!米格拉,照醫生的話去做!」她的父親咆哮道,再也忍不住了,無法待在人家要他坐著的位子上。
彷彿唯恐馬提亞還不明白他的妹妹不正常似的,他的同班同學總是毫不遲疑地替他點明。就拿席蒙娜.瓦特拉為例,一年級時,老師跟她說:「席蒙娜,這個月妳坐到米格拉旁邊。」她馬上反對,手臂交叉胸前,並且回答:「我不要坐在那個人旁邊。」
她一定會拿著球,而且不會把球交還給任何人,就像在學校一樣。馬提亞想著。
佩羅帝家的客廳裝飾著一串串氣球,鋪著紅色紙桌巾的餐桌上,擺著許多盆爆米花和洋芋片,烤盤上有一大片切成許多四方塊的乾披薩,還有一排尚未打開、各種顏色的氣泡飲料。馬提亞班上的幾位同學已經到了,他們站在房間的中央,看守著那一桌食物。
「星星要擺到哪裡呢,米格拉?」語言專家問道。
馬提亞從底下看著這一幕,也跟著笑,他並沒有真正了解爸爸這些話的含義,只是任由它們滲透到自己的內心裡。他讓這些話留存在胃的底部,形成厚厚黏黏的一層,就像那些陳年葡萄酒所產生的沉澱物一樣。
「你走快一點,好嗎?」他轉過頭去對著雙胞胎妹妹叫道,因為她忽然間在人行道中間蹲下來,用手指去撥弄一條有手掌那麼長的蟲。
這時馬提亞會站起來,抬高椅子以避免讓椅子發出和地板摩擦的刺耳聲響,然後走到米格拉後面。他妹妹的頭正左右兩邊地晃來晃去,手臂揮舞得極為快速,他好怕它們就要斷掉了。
米格拉拿著一根小樹枝去撥弄自己映在水面上的倒影,然後像一袋馬鈴薯般滾進河裡的影像,如一道強烈的電流閃過馬提亞的腦海。
「里奇,你的朋友馬提亞來了,過來和人家打招呼!」她轉過身去對著走廊的方向喊道。
他沿著樹籬走到公共廁所,卻不敢進去。他找到走回小徑的路,現在只是一條由來此散步的家庭在土堆上所踏出的痕跡而已。他順著小路走了整整十分鐘,直到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這時他開始哭了起來,同時還咳個不停。
坐在她旁邊的馬提亞,則是學習著讀和寫。他學會了數學的四則運算,而且是班上第一個學會做進位長除法的學生。他的頭和圖書腦就像是一具完美又精確的齒輪裝置,如同他妹妹那個如此殘缺的頭腦一般令人費解。
到里卡多家的路上,馬提亞的思緒被樂高玩具的組合小方塊所發出的沙沙聲不停打斷,它們在有著小把手可提的紙盒中晃來晃去,撞擊著紙板。米格拉則走在他背後幾公尺的地方,搖搖晃晃地試著跟上他的腳步,小腳在那些黏在柏油路面上的落葉爛泥裡拖行著。空氣沉滯而寒冷。
馬提亞覺得那個故事並不怎麼嚇人,反倒是用那種方法把燈光打在臉上還比較可怕。光線從底下往上照,讓那張臉變得紅紅的,還顯現出一些令人害怕的陰影。馬提亞望著窗外好讓目光避開那個小丑,他還想起了米格拉。其實他沒有一刻忘記她,不過這時他才第一次想到她獨自一人還在樹林中等著他,可能正用戴著白色手套的小手摩擦著小臉,好讓自己溫暖一點。
「什麼事?」
馬提亞任憑席蒙娜和老師吵了一會兒,然後才跟老師說:「我可以和米格拉坐在一起。」這時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包括那個人、席蒙娜和老師。每個人都是,除了馬提亞之外。
他走離開妹妹幾步,面向她倒退著走,以確定她沒有跟上來。「只有蝦子才會這樣走路!」有一次媽媽就是這樣吼他的,而他總是在撞到某樣東西時才會停下來。
他走進用樹籬圍起來的遊戲區,努力回想那座溜滑梯在週日下午陽光下的顏色,當時因為米格拉一直吵個不停,媽媽終於妥協,讓她去溜個一、兩次——雖然這座溜滑梯對她而言,已經太小了。
這對雙胞胎坐在第一排。米格拉整天都在印好的圖畫本上著色,小心翼翼地不塗到線條外面,並且任意選擇顏色。所以圖中的小朋友皮膚是藍色的,天空是紅色的,而樹木全是黃色的。她像握著一支肉鎚一樣緊抓住鉛筆,用力地在紙上塗著,幾乎一次要撕裂三張紙。
「這個東西要放在哪裡呢,米格拉?」她問。
「妳坐在這裡等我。」他對雙胞胎妹妹說。
馬提亞轉身,開始快跑,手裡緊抓著裝有禮物的袋子。紙盒裡兩百多個塑膠小方塊互相碰撞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他放開妹妹那隻戴著毛手套的小手,緊接著又想:這麼做是不對的!
他看著他的雙胞胎妹妹,她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鼻子、同樣顏色的頭髮,卻有一顆應該丟掉的腦袋。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覺到恨意。他牽著妹妹的手一起過馬路,因為那裡車子開得很快。就在穿越馬路的同時,他腦中浮現了一個想法。
「這個要放在哪裡?」他問。
「喂,我媽媽說你可以來參加我的生日會。」他一口氣說完,眼睛望向黑板。
里卡多的媽媽從蠟燭上望著他,在那種光線照射之下,連她的臉也充滿駭人的陰影。其餘受邀的小朋友全都安靜下來。
「照顧你妹妹,你知道她不可以吃髒東西。」
「她當然要去。」他的母親只說了這麼一句,問題就結束了。
米格拉認真地看著哥哥,什麼也沒回答,因為她根本不會回答。她完全沒有表現出真正了解的樣子,不過她的眼睛有一度亮了起來。之後終其一生,馬提亞想起那個眼神時,都會想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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