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皮膚之上與在皮膚之下/一九九一年

那個可怕的白瓷花瓶,上面還裝飾著金黃色的繁複花朵圖案,總是占據著浴室一角。它存在於德拉.羅卡家已經五代了,但是沒有人真的喜歡它。有好幾次艾莉契很想衝動地把它摔到地上,然後把那些無數的小碎片丟到別墅前的垃圾桶裡,和鋁箔紙包裝的玉米醬、用過的衛生棉——當然不是她的——以及他父親的鎮靜劑空盒混在一起。
就是這裡!它應該要開在這裡,她想。
「薇歐拉是她的同班同學。」母親斐蘭達很努力地試著回答,「她都提過她的名字幾千次了,拜託!可見每次你都沒有用心在聽。」
「妳真的這麼認為?就我所知,妳才十五歲,因此這個算術很簡單,妳還得受限於父母的決定三年。」這位律師解釋道,「等這段期間結束之後,妳就自由了。我們可以這麼說,到時候妳愛在皮膚上刺一堆花、骷髏頭或任何妳愛的東西,都沒人會管妳!」
一天晚上,艾莉契生氣地直視著她的眼睛。
斐蘭達只說了聲:「哦,艾莉契!」語氣中既沒有同情,也沒有責備,只是無奈地搖搖頭,然後就跟著丈夫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你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毀了我一輩子!」艾莉契繼續說。
「艾莉,妳好了嗎?」那扇霧面玻璃門傳來她父親討厭的聲音。艾莉契沒有回答,她把雙頰往嘴巴裡吸,看看這樣會不會比較好看。
律師說完這番話,對著餐盤微笑了一下,然後把一團用叉子捲好的義大利麵送入口中。
接下來還有其他男孩。她的表哥華特在祖母的生日會上親吻過她,還有大衛的朋友,她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呢!這個男孩私底下https://m.hetubook.com.com偷偷要求她讓他試試看。在學校中庭一個隱密的角落,他們兩個嘴唇貼在一起幾分鐘,誰都沒有勇氣動一下肌肉。當彼此一分開,對方馬上說了聲謝謝,便抬頭挺胸地離去,步伐輕盈得像個長大了的男人。
這時有人在敲浴室的門。
「我完全不知道妳怎麼會想到這種事。」他說。
接著是一陣長長的沉默。艾莉契用大拇指與食指摸著桌巾的邊緣,她母親因為對晚餐不滿意,正小口地啃著一根麵包棍,目光在餐廳裡到處游移著。父親則假裝吃得津津有味,每一口的頭一兩下,他還故意閉上眼睛,轉動下巴,沉醉地咀嚼著。
她考慮過很久,不知是否要問一下父親。管他呢!反正無論如何她都會去做,因為她太想要了。
她又把頭髮放下來,用她習慣的手勢把它們塞到耳朵後面。她把雙手壓在洗臉檯上,然後快速地把臉貼近鏡子,在只有幾公分的距離前停下來,她的眼睛看起來幾乎要重疊在一起,變成傳說中那個可怕的獨眼巨人。呼吸的熱氣在玻璃鏡面上形成一團霧,遮住了她部分的臉龐。
德拉.羅卡律師不屑地看著他的太太,似乎在說:沒人問妳。
當她再次張開眼睛,看見映在洗臉檯上那面大鏡子中的自己時,有一股摻雜著愉悅與失望的感覺。她把運動褲的鬆緊帶往下捲了兩圈,卡在兩側的骨盆上,讓它剛好蓋住那道疤痕,而介於褲頭與小腹之間的那一點縫隙,緊得連食指都塞不進去,但她的小指還是可以,這讓她氣得發狂。
她認為真正的問題出在她的臉頰,太腫了,而且還是紫色的。她用力壓迫著自己的眼睛,希望它們從眼眶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彈出來,變成銳利的碎片,刺進那些與她目光交會的男孩們的肚子裡。她希望她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人,並且在他們身上留下無法抹滅的記號。
艾莉契試著在鏡子裡做出挑逗的動作,卻只看到一個不太自然的女孩,毫不優雅地搖著肩膀,簡直像是在麻醉劑影響下做出來的動作。
艾莉契決定反擊,因為她真的很討厭父親,而看到他用那種方式吃東西,令她那隻正常的腿都不由得僵硬起來。
艾莉契嘟起嘴唇,往鏡子裡的自己親了下去。她用舌頭舔著冰冷的鏡面裡自己的舌頭,同時閉上眼睛,就像真的在和人親吻一樣,頭還規律地左右擺動,讓它看起來更真實。她還沒有在任何男孩的唇上找到自己真正渴望的吻。
「妳說什麼?」
「你聽到了,」艾莉契回答,並用挑釁的目光看著父親。「我想去刺青。」
「晚餐已經好了!」父親又說。
所以,索蕾塔不再對她說什麼了,但會在她的盤子裡放上分量比較少的食物。反正對她而言並沒有差別,艾莉契能夠用眼睛目測那些食物的重量,而且總是挑選剛剛好三百卡路里熱量的食物當晚餐,多的,她就想盡辦法丟掉。
「很抱歉,但是我對艾莉契的同學在自己身上刺了什麼東西沒有興趣。」父親終於宣布,「無論如何,妳都不可以去刺青!」
「即使我狂吃到脹破肚子,你家鄉的小孩還是一樣會餓死!」她說。
艾莉契屏住呼吸,脫掉背心,眼睛一刻也不敢張開。
「真是的!我聽到了啦!」艾莉契惱火地回答,聲調低得外面幾乎聽不到。
她真的不明白薇歐拉和她的女性朋友們,是去哪裡學會那種可以到處迷死一堆男孩和圖書的眼神的。那種冷酷又令人神魂顛倒的眼神,只要眉毛輕輕一抬,就可以決定是要摧毀你,或是饒過你。
「艾莉,妳在裡面嗎?」父親叫她。
艾莉契繼續盯著自己仍盛滿食物的餐盤約有兩分鐘之久,這時索蕾塔像個影子般默默地開始收拾桌面,於是她把裝得滿滿的餐巾塞進口袋,把自己關到浴室裡。
大衛.波伊利諾是第一個用舌頭親吻她的男孩,就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他打賭輸了。他的舌頭繞著艾莉契的舌頭以順時針的方向機械式地轉了三圈,然後就轉頭問他的朋友們:「這樣可以了嗎?」那些男生開始大笑,有人還說:「你親了一個跛子!」不過艾莉契還是很開心,因為大衛說這是他的初吻,而且他人還長得滿帥的。
「我不曉得妳在說些什麼!」他聲音有點顫抖地說。
艾莉契終於出現在餐桌旁,頭上像回教徒一樣包著毛巾,以合理化她關在浴室裡花的那些時間。
艾莉契的母親心地把盤子往前推。
艾莉契又把一叉子的義大利麵推到餐巾裡。
父親用疑惑的眼光看著她,然後又回去吃他的晚餐,彷彿沒有人說過話。
索蕾塔知道艾莉契會把可以吃的東西丟掉。剛開始,艾莉契的盤子裡剩下食物的時候,她會說:「我親愛的,把它們全部吃完,在我的家鄉,很多小孩都會餓死呢!」
「知道啦!討厭!」艾莉契回道,然後又低聲加了句:「急什麼!」
艾莉契轉到右側這一面,她習慣對自己說:「好的那一面」。她把頭髮全都撥到前面,覺得這樣看來就像一個著了魔的女孩。她試著綁成一條馬尾,然後又把它抓得更高,就像薇歐拉綁的那樣,大家一直都很喜歡這種髮型。
父親把喝到一半的玻璃hetubook.com.com杯從嘴邊拿開。
「天哪!索蕾塔,妳又在醬汁裡放奶油了,」她母親對女管家抱怨道,「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這樣我沒辦法消化!」
艾莉契的父親把叉子放到餐盤邊,用一隻手蒙住眼睛,彷彿在深沉地思考某件事情。然後他站了起來,走出餐廳,踏在光滑大理石地板上的沉重腳步聲迴響在走廊裡。
一頓晚餐下來,她至少會把三條裝滿食物的餐巾塞進運動服的口袋裡。刷牙之前,她會把這些食物碎片倒進馬桶裡,看著它們隨著水流旋轉而沖走,然後滿意地用手摸過胃部,想像裡面空空的,而且像水晶花瓶一樣乾淨。
「那麼請問,這個薇歐拉是誰呢?」父親問道,語氣中明顯帶著嘲諷。
德拉.羅卡律師的叉子停在半空中,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幾秒鐘。
一朵小小的藍色玫瑰花,就像薇歐拉那朵一樣。
「一朵玫瑰,小小的,薇歐拉就刺了一個。」
然而,只有她的小腹、臀部及乳|房一直變瘦,臉頰還是沒變,像兩個圓圓的襯墊一般,還保持著嬰兒肥。
「妳再說一次?」父親問道,一點也沒有改變語氣的高低與平靜。
艾莉契搖搖頭,看著桌子中央,覺得自己很沒地位。
這樣還是沒用。
如今她卻落後了。她的同學們說到什麼姿勢啦、什麼吸吮奶頭呀。什麼使用手指頭啦,還討論到有沒有保險套比較舒服之類的,然而艾莉契的記憶,都還停留在中學三年級時那無趣的機械式親吻上。
「我說你阻止不了我!」艾莉契說道。她抬起眼睛,不過卻不敢直視父親那深沉又冰冷的目光半秒鐘。
「你根本一點都不在乎有沒有人喜歡我,」她說,「搞不好永遠也不會有人喜歡我!」
艾莉契用一根手指掠過花瓶hetubook•com•com,心想:這花瓶真是冰冷、光滑又乾淨啊!那個來自厄瓜多的女管家索蕾塔,已經變得一年比一年還細心,因為德拉.羅卡家是非常注意細節的。當她第一次出現在家裡時,艾莉契才八歲,躲在媽媽的裙子後面懷疑地觀察這個人。索蕾塔彎下腰來,驚訝地看著她。「好漂亮的頭髮呀!」她對艾莉契說,「我可以摸摸看嗎?」艾莉契咬住自己舌頭,以免說出「不」,於是索蕾塔輕輕拎起一撮她的栗色頭髮,彷彿那是一小塊絲綢似的,然後放開讓它垂下來。她簡直無法相信頭髮可以那麼細、那麼軟。
艾莉契的父親用餐巾擦過嘴巴與眼睛,彷彿想要抹去剛浮現在腦海中的某個醜陋影像。然後仔細地把餐巾摺好,放回大腿上。他重新拿起叉子,試著展現他非常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憤怒的樣子。
「你清楚得很!」艾莉契說道,「你知道如果我一輩子都是這樣,完全是因為你的錯!」
「艾莉,妳有聽到嗎?」她父親叫得更大聲了。
「反正你阻止不了我。」她大膽地說,眼睛持續盯著餐桌中央空空的地方,聲音因為不太有自信而斷斷續續的。
「我想在肚子上刺青。」她開口說。
她會把右手壓在餐巾上面吃飯,餐盤的前面擺著酒杯,她會要求倒滿酒,卻從來不喝,加上水杯,就形成一道玻璃屏障。然後,在晚餐期間,她還會把鹽罐和橄欖油罐擺到策略性的位置上。等到她的父母都專心又努力地在咀嚼食物而沒注意時,她就趁機小心翼翼地把已經切碎的食物從盤子裡撥到餐巾上。
「妳想要刺些什麼呢?說來聽聽。」母親插嘴道。她臉上惱怒的表情,可能比較多是因為肉汁裡的奶油,而不是女兒的要求。
「妳再說一次?」這次他問得更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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