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皮膚之上與在皮膚之下/一九九一年

艾莉契的表情突然間變得嚴肅起來,直視著索蕾塔的眼睛。
「我們不要跟他說,他絕不會看到的。」艾莉契聲音嗚咽地堅持著。
「週六我要去參加生日會,在我朋友薇歐拉家裡。」
「當然沒問題,寶貝!」索蕾塔回答。這一刻她感覺到自己很重要,而在艾莉契的不安感當中,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她一手帶大的小女孩。
原本是朋友之間在雙頰簡單地親吻兩下道別,卻因為兩人的動作都不太自然,再加上沒協調好,他們的嘴唇就在德拉.羅卡家的大門前不小心碰在一起了。艾內斯多雖然說了聲抱歉,但接著又俯身把唇緊貼在她唇上,索蕾塔覺得多年來堆積在內心裡的塵埃,頓時化成一陣輕煙,消失在眼前了。
整個書房充滿她父親強烈的氣味。這些氣味堆積在書桌上擺放整齊的紙張上,滲透到那些乳白色的厚重窗簾裡。從小艾莉契就習慣踮著腳尖走進來,告訴父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在開口跟父親說話前,她總是會猶豫一會兒,被父親低頭面向書桌、戴著銀框眼鏡在研讀複雜文件的姿勢所吸引。直到律師注意到女兒,慢慢地抬起頭來,皺著眉頭彷彿是要問她來這裡做什麼,這時她才敢說話。然後父親就點點頭對她微笑了一下,說:「我就來。」
「喔!我親愛的,」索蕾塔嘆了一口氣,隱約地感到失望。「妳爸爸不答應,妳是知道的。」
「我想帶一道甜點過去,而且我想自己做。妳可以幫我嗎?」
「好吧https://m.hetubook.com.com。」她慢慢地回答,然後就轉身背對艾莉契,回頭去調整書架上的書,兩股熱淚也同時湧上雙眼。
每週六,她會去望六點的彌撒,這樣才來得及回去做晚餐。艾內斯多追求她好幾週了,彌撒儀式結束之後,他總是非常禮貌又準時地在教堂前的空地等她,要送她回家。索蕾塔一開始還縮在自己的黑色衣服裡表示拒絕,不過最後還是同意了。他告訴她自己還在郵局上班,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感覺夜晚十分漫長,還有雖然很多年過去了,妻子的幽魂還是一樣讓他無法釋懷。艾內斯多比索蕾塔年長很多,他的太太得了胰臟癌,已經過世了。
「不知道,一個蛋糕,或是提拉米蘇之類的。還有妳用肉桂做的那種甜點,也行!」
「怎麼了?」
「妳好。」艾莉契回答。
他慌亂地一邊忙著脫掉索蕾塔的胸罩,一邊還低聲請她原諒自己如此笨手笨腳,這讓她覺得自己好年輕、美麗又大膽,於是她閉上了眼睛。當她再次張開時,卻看到艾莉契站在她房間的門口。
「別這樣!索蕾塔,求求妳!」她拜託索蕾塔。「我自己一個人,他們不會替我刺的,必須要有父母的同意。」
「什麼地方?」
艾莉契帶著乞求的神情抬頭看著她。
「我很會保守祕密的。」艾莉契慢慢地說下去,她覺得自己就像薇歐拉一樣強悍又冷酷。「否則我父親早就要妳走路了!」
索蕾塔.佳里耶納斯自從進和圖書入德拉.羅卡家工作以來,只犯過一次錯誤。那件事發生在四年前一個下著雨的夜晚,當時德拉.羅卡夫婦外出與朋友共進晚餐。
索蕾塔搖搖頭。
艾莉契猶豫了一會兒。
「我想請妳幫個忙。」
索蕾塔突然感到有東西堵在氣管上。
艾莉契有好幾年不曾踏進父親的書房,一道無形的敵對圍欄,將她牢牢地擋在門口。她堅信如果她踏了進去,甚至只是一根腳趾碰觸到那有著規則且催眠的幾何圖形的鑲嵌地板,這些木板就會在她的體重壓迫之下裂開,讓她掉進無底深淵。
「不行,我親愛的,不可以這麼做,妳父親會叫我走路的。」
「索蕾塔!」艾莉契終於開口了。
「我睡不著。」她說。
她從艾內斯多的懷中溜出來,用一隻手臂遮住自己的胸部。艾莉契的頭歪向一邊地看著他們,彷彿他們是兩隻被關在圍欄中的動物,一點也不驚訝。
「可是……」她說。
這真是一種奇異的巧合。索蕾塔正在回想這件事的此刻,一轉身又看到艾莉契站在書房門口。索蕾塔正在打掃書房,她一次三大本地抽出律師那些厚重的百科全書,全都是深綠色的封面,書背還燙金。她用左手抱著那三本書,就已經覺得很痠了,右手同時還要抓著雞毛撣子去清理桃花心木的隔板,連最隱密的角落都不能輕忽,因為有一次律師曾抱怨,說她都只在那些書本的周圍隨便清一清而已。
艾莉契認為她聽得到那句話至今仍迴盪在書房的地毯上,永www•hetubook.com•com遠被困在那四面牆裡,然後滲進她的腦海中。
「那麼,妳答不答應?」艾莉契打斷她。
索蕾塔看了她幾秒鐘,等她說話,但是艾莉契緊張地移開目光,索蕾塔便又回去打掃那些書架。
「怎麼了?」她脫口用自己的母語說,「為什麼來這裡呢?」
「我要去刺青。」她很快地說。
「妳還可以帶我到另一個地方去嗎?」艾莉契大膽地問。
「當然,寶貝!什麼樣的甜點?」
索蕾塔茫然地看著她,一開始還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他們挽著手臂,規規矩矩地走著。那天晚上艾內斯多為她撐傘,而為了不讓她淋到雨,自己的頭與外套都淋濕了。他稱讚索蕾塔的義大利文講得很好,而且每週都在進步。索蕾塔笑著,假裝很不好意思。
「那是我媽媽的私房食譜!」索蕾塔帶點驕傲地說,「我教妳!」
「那……我能做什麼呢?」
在索蕾塔的衣櫥裡,清一色全是黑色的衣服,連內衣也是。她太常說自己的丈夫是死於一次工作意外,以至於有時連她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她幻想著丈夫站在離地二十公尺高的鷹架上,嘴裡叼著根香菸,正在抹平一層灰泥,然後在上面砌上另一層磚頭。接著看到他被一件隨手丟在鷹架上的工具絆倒,也或者是一捆繩子,原本他應該用來綁在身上以策安全的,可是他卻把它們丟在一旁,因為他認為只有新手才需要綁那個東西。她想m.hetubook.com.com像他在那些臨時搭起來的木條板上一個重心不穩,掉了下去,連大叫都來不及。這時腦海中的影像拉遠,使得她正要摔到地上的丈夫變成一個對著白色天空猛揮手臂的小黑點。然後她虛假的記憶就停留在一個由高處往下看的畫面:丈夫的屍體掉落在滿是灰塵的工地地面上,沒有生命跡象,而且扁扁的,眼睛還睜得很大,一片深紅色的血跡從背脊底下蔓延開來。
艾內斯多在心裡偷偷感謝上天,讓他在這個年紀還能碰上這種事。他們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子,索蕾塔像個少女般牽著情人的手,食指還壓在嘴唇上叫對方不要出聲。然後她匆忙地為艾莉契準備好晚餐,看著她非常慢速地吃完以後,就說:「妳看起來似乎很累,最好早點上床睡覺。」艾莉契抗議說她想看電視,索蕾塔只好答應,不過要她到頂樓去看,這樣她就可以早點脫身。艾莉契上樓,仗著父親不在家,便拖著腳走路。
事實上,她的丈夫是離家出走的,在某一天的清晨拋下她,可能是和另一個她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共度人生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她丈夫的任何音訊。所以當她來到義大利之後,就自己編了一套守寡的故事,這樣才有一個可以跟人述說的可憐過往,因為她真正的過往實在是沒什麼好講的。那些黑色的衣服,還有這種讓其他人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一齣悲劇發生的痕跡、一股不會平息的悲痛的想法,給了她些許安全感。她很有尊嚴地穿著守寡的衣服,而且直和_圖_書到那個夜晚之前,她從未曾背叛過她「死去的丈夫」的記憶。
「這將會成為我們的祕密,索蕾塔,」她頓了一下,「反正我們兩個之間早就存在一個祕密了,不是嗎?」
「什麼事,我親愛的?」
索蕾塔把那些書放到桌上,向艾莉契走了過來。
是她邀請艾內斯多進來的。他可以躲在她的房間裡一、兩個鐘頭,她則趁這段時間煮飯給艾莉契吃,並送她上床睡覺。而且德拉.羅卡夫婦很快就會出門,應該很晚才會回來。
「我想問妳一件事。」
「那麼……週六我們一起去買東西?那天妳放假,也可以嗎?」
用這樣的方式想到丈夫,會在她的喉嚨和鼻子之間激起一股摻雜著痛苦的快|感,如果她沉浸在這種幻想中夠久,可能還有辦法擠出幾滴淚水來,不過這全是為她自己而流的。
「哦,很棒啊!」索蕾塔微笑著說。
「說什麼幫忙?當然沒問題,告訴我吧!」
索蕾塔回到情人身邊。他們並肩坐著,然後長長地接吻,兩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該放在哪裡,動作很笨拙,完全沒有練習過的樣子。然後艾內斯多鼓起勇氣,把她拉到自己懷裡。
艾莉契把長褲的鬆緊帶用食指捲來捲去。
「哈囉,我親愛的。」索蕾塔說。她還是這麼叫她,即使如今這個站在她面前瘦得像根鉛筆的女孩,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每天早上要替她換衣服,然後陪她到學校去的那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
索蕾塔看著地上。
「妳就假裝是我媽媽,妳只要簽一張證明,什麼都不必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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