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皮膚之上與在皮膚之下/一九九一年

馬提亞心裡試著替父親把這句話說完,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不,我不這麼認為,或許我還比較希望事情只是這樣。」他母親答道,「有時候我在想,米格拉有一部分的性格跑到他那裡去了。」
馬提亞停在距離客廳的燈光透射到門廊的光柱一步之遠的地方,轉動眼珠,沿著那道光柱的陰影從地板看到牆壁,再到天花板。他開始相信這道光柱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而這只是另一種透視上的錯覺。
他父親已經回到家了,比往常來得早。當聽到父親提高嗓門時,他僵住了,不確定到底該穿越客廳打斷父母的談話,還是該再出去,等到從走廊看見客廳的燈熄滅之後再進門?
馬提亞全身僵住。這靜默像一股停留在空中的靜電電流,一陣輕微電擊的感覺讓馬提亞的背縮了起來。
經常發生的狀況是,他的父母會忽然發現他就像從地板投射出來的人影一樣,眉頭深鎖且緊閉雙唇和圖書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有一次母親還因為嚇了一大跳,而摔破了原本拿在手中的盤子,馬提亞蹲下去撿拾碎片,好不容易才抗拒那些尖銳邊緣的誘惑。母親尷尬地謝謝他。他離開之後,她像被打敗了一樣,呆坐在地板上達十五分鐘之久。
「妳答應過不再提了。」他說,隱約有些惱怒。
「什麼奇怪的事?」
「老師們說他沒有朋友,只和坐在他旁邊的男孩說話,而且整天都和對方黏在一起。他這個年齡的男孩晚上都會出去,嘗試和女生交往。」
他早就學會先把腳尖放上去,再放腳後跟,把不太平衡的重心保持在腳掌的最前端,好讓腳與地面接觸的面積減到最小。他好幾年前就開始練習這種走路的技巧,半夜裡起床,悄悄地在家裡搜尋,因為覺得雙手的皮膚變得好乾燥,而唯一能證明這雙手仍是屬於他的方法,便是在上面劃上一刀。隨著時間推移,那種古怪又小心hetubook•com•com翼翼的步伐,就成了他正常的走路方式。
「對,」阿德蕾反駁,「你寧願假裝沒事,一副沒有任何奇怪的事發生的樣子!」
他的母親經常把話說一半,好像在說這話的同時,就忘了原本要說什麼。那些中斷的談話,在母親眼中與空氣中化成許多漂浮的泡泡,而馬提亞每一次都好想用手指去戳破它們。
「看在老天的份上,皮耶羅!」母親忍不住了,因為她從不曾如此直接叫丈夫的名字。「這不是重點,你到底懂不懂呀?你不能再把他當成一個……」
馬提亞想到米格拉,她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不過他只想了短短一秒鐘,然後注意力就轉移到他自己淡去的影像,他無意中在傘桶那光滑的圓弧表面上,發現了自己被縮小的倒影。他開始用鑰匙刮著自己的左手肘,感覺到關節在一個個鑰匙的齒痕間跳動著。
「什麼奇怪的事?」母親一個字、一個字和_圖_書地重複了一遍。「我不是……」
馬提亞刻意讓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盡可能悄無聲息。他知道這個世界只會越來越混亂,噪音也會漸增至掩蓋所有相關信號,但他堅信藉著仔細測量自己的每一個姿勢,將能減輕自己對那份緩慢衰退的罪惡感。
他的父親嘆了一口氣,很深沉又很大聲。
當馬提亞了解到原來他們是在講他時,並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對於自己無意中聽到了一段不該聽到的對話,感到一絲絲罪惡感。
「妳認為他是……」父親打斷她,「沒錯!反正……」
「你知道最讓我不寒而慄的是什麼嗎?」阿德蕾說,「就是他全部的科目都拿高分。一向是九分、十分的,都是全班最高分;在這些分數的背後,藏有某種叫人害怕的事情。」
「把他當成什麼?」
馬提亞轉動插|進前門的鑰匙。他已學會將把手往自己的方向拉,同時用手掌壓住鑰匙孔,這樣幾乎就能夠完全消除開鎖時發m.hetubook.com•com出的金屬聲響。現在手上包著繃帶,效果更好。
「這並不是背著他去找老師談的好理由。」他的父親說道,不過語氣緩和許多。「也已經夠大了,有在場的權利。」
母親沒有回答,馬提亞聽著一陣陣有節奏的啜泣聲逐漸增強到最高點,然後慢慢平息下來,再次恢復寂靜。
「他才十五歲,」父親說:「正是個慘綠少年。」
他在此刻走入客廳,當他進到光線照射的範圍裡時,眼睛微微地瞇了一下。他停在正彼此擁抱著的父母兩步之遠的地方,他們驚訝地看著馬提亞,彷彿兩個正在親熱的青少年被當場抓住一樣。他們錯愕的表情中印著的問題都是:「你在這裡多久了?」
「……我不認為這樣做是對的。」父親做了結論,語氣中帶有責備的意味。
馬提亞有一度聽到母親吸了吸鼻子,然後又再聽到一次,這次則是鼻子像被什麼東西壓住一樣。他想像父親走到客廳的中央,伸手去摟住她。和-圖-書
馬提亞的眼睛盯著父母兩人的中間,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我有朋友,週六我要去參加一場生日會。」然後走向走廊,躲到自己的房間裡去。
對話中斷了一下。馬提亞可以清楚地想像母親垂著頭,一邊嘴角上揚,彷彿在說:「跟你講一點用處也沒有!」
「奇怪的事,就是他在全班同學面前,把刀刺進自己的手裡,奇怪的事,就是我們原本以為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但事實上我們又錯了。」母親回答。
「當成是正常的。」母親終於說出來了。那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馬提亞懷疑她是否正在哭泣?從發生事情的那個下午之後,母親就經常在哭,大多數時候都是沒來由的。有時候因為肉煮老了而哭,或者是因為陽台上的盆栽長滿了寄生蟲。不管什麼原因,她都是同樣地絕望,彷彿再也沒有任何補救的機會了。
他溜進門廊,從屋內再把鑰匙插|進鑰匙孔裡,將剛才的動作重複一遍,好像一名侵入自己公寓裡的竊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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