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五十五 奎妮

我移動房子裡的東西,把五斗櫃從房間一邊移到另一邊,衣櫥非得搬到兩層樓以上不可。愈重愈好。在這之間,我跳樓梯——到頂樓一次三階,到一樓一次兩階。我每回放的洗澡水都熱得讓我擔心會起水泡。但沒有一種方法奏效。我咒罵那些無稽之談。難道就沒有一個有用嗎?接著,有一天晚上,當我往下沈入浴盆準備再燙洗一次時,我感覺小小的一踢。肚子裡彈了一下。一隻小腳抗議洗澡水太熱了。小手肘推著問我在做什麼。我嚇得轉開冷水的水龍頭。把身子浸入冷水時,我發誓我聽到他嘆氣了。想到這可憐的小東西說不定會怕我,就讓我不安。還有誰活著可以保護他?我好歉疚,一再向小寶寶說對不起。
他對那次突襲感到不安,因爲他忘了帶幸運符。他不喜歡飛行時沒有幸運符。他告訴我,整個小組都有:女友頭髮上的一截緞帶、老寵物狗的一顆牙齒。小吉顯然也一向隨身攜帶鹹牛肉罐頭。而我想,麥可的幸運符就是那個小皮夾。裡面有黑人老紳士和夫人坐著的照片。還有那個小女孩。
「不,現在只是平民老百姓麥可.羅伯茲。」他回答。
但我知道這不會長久(而且不只是因爲果醬吃完了)。他正要前往加拿大。多倫多。他在當地受訓,也講過這件事。他將手臂伸展開來,展現遼闊的天空。在這奇妙寬廣的世界中,一望無際的景色。不是只需要幾根手指和杯形掌心就能描述的小島。他不想回到故鄉牙買加。每一次我問爲什麼,他就用親吻掩蓋答案。直到他終於反問我:「妳爲什麼這麼關心?管好自己的事不行嗎和_圖_書?」然後悶悶不樂,兩手交叉,閉起眼睛。我得用頭髮搔他的腳趾頭,才能再看到他微笑。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便將世界一分爲二。在你說出前和說完後的人生。
我當然會邀請他進來。沒有多想。他進門時帶著膽怯,四處察看,彷彿有人會跳出來大喊似的。「呼。」他沒死,因爲我偶爾會納悶他的下落。不,一點也不像是死了,他讓客廳每個角落都充滿了生命。
我很幸運,肚子沒變得太大。不像我見過的某些孕婦一樣笨重,氣喘吁吁靠著街燈或搓揉瘦痛的背。到了晚上我會解開纏好的布,讓小東西呼吸,我的肚子會像胖子一樣膨脹。而我會和小寶寶講話,把我的計畫講給他聽。或許我們可以用我存下來的房租錢去加拿大。我可以編出一個故事,說他的英雄父親在戰時陣亡了。有什麼能阻止我們?這個戰爭一直是場巨大的砲彈轟炸。一切都往上拋,翻滾,旋轉,在空中四散高飛。如今戰爭結束,整批人再回到陸地上。但大家卻定居在不同的地方。孤兒寡母,我們可能會有點不尋常,卻不算壞事。
他良久沒有回答。只是坐著沈浸在照片的每個陰影和縐摺裡。我沒問第二次,因爲我知道他聽到了我的話。是在意外的情況下,他才輕聲開口:「我在一場颶風裡失去了他們。」如果我再多問,他一定會潸然淚下。
但是我病得好重,珍貴的配給都在每天早晚流進了馬桶。起初我想擺脫這個孩子。我用抽屜裡找到的一捲舊繃帶纏住自己。閉氣讓自己擠進那個不受歡迎的臃腫裡。我把自己包得像木乃伊一樣hetubook•com•com緊,一圈又一圈,到最後連彎腰穿鞋就要耗將近一個早上。我甚至還得在胸部酷似兩個阻塞氣球時裹住。我不想讓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人知道,尤其是陶德先生和他那個恐怖的姊姊。推來推去、指指點點、說悄悄話。「還眞是要說你好嗎?可憐的伯納德,那個有福氣的男人幹了什麼事才配得上她?那些黑仔已經夠糟了,現在又來了個私生子。這房子接下來還會有什麼不名譽的事?」我不感到羞愧。我只是不想讓賊眼人把這件事說得不堪入耳。
我沒有騙自己說麥可愛我,說我是他最好的女友,或諸如此類濫情的想法。他在倫敦等船開航期間沒有地方可去,而我至少或頂多能讓他碰碰運氣,和孤單漂亮的活寡婦共度最後幾夜。媽的我才不管。我知道我懷孕了。如果我在戰前看的那個可憐醫生說得沒錯,那我一定是懷孕了。嚴格說來,這可能不算婚姻關係,但是上帝啊,我倒十足享受這種關係。
我很興奮地對他說我找到了皮夾,而且一直替他保存。從我手邊接過那個照片皮夾時,他的嘴唇顫抖,像孩子一樣就快啜泣。但他沒掉淚,只是懷著虔敬的心像拿著聖經一般。他小心翼翼打開,生怕裡面的東西會飄開飛走。他輪流對著每一張照片流露出緬懷盼望的眼神,我鬆了一口氣。然而實情是:有好幾次我差點想丟了皮夾。這髒兮兮的東西能逃過一劫,是因爲被擠到抽屜底而留著不動。我想過要告訴他,我曾帶著皮夾到車站找他。在他的火車啓程前還他。還有那阻撓我的爆炸。但我的故事在他驍勇的英雄事蹟旁和圖書顯得這麼微小愚蠢,我也就沒有提起。
慢慢地,他在全家福照片裡的那種嬉鬧笑容,又像舞臺上的亮光燈照亮了他的臉。而她消失了。那個布萊太太。那個無所事事、不久前才洗完衣服的老媽子。她的手仍因用肥皂擦擦洗洗而粗硬。那個幾週不曾用化妝品或香水的嘮叨婆。她脫下髒兮兮的圍裙溜了。因爲這個女人,這個他看上去秀色可餐的女人,嫵媚動人,令人屛息,是他見過最令人垂涎的東西。精緻得讓他目不轉睛、不敢眨眼,以免突然失去了蹤影。
但他突然出人意表地拱起背,讓我也跟著跳了起來。他抬起頭,環伺的眼神開始對我仔細打量。他把大手放在我的手上。「告訴我,妳感受過颶風的威力嗎?」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滑進我的指間,強迫我的手指分開,同時輕輕增加握住的力道。
然而,伯納德闖回大地,不久便讓夢幻破滅了。
而我說:「赫里福郡、赫特福郡、漢普郡皆罕有颶風。」
「妳先生?」
當時天已經黑了,門外有敲門聲,我叫亞瑟去開門。他已經死了三年。但晚上只要有敲門聲,我都會叫他的名字。這樣很愚蠢,我知道。我叫了,然後大喊:「喔,別擔心,亞瑟。我來開門。」這樣讓我覺得比較安全。我只開了一條門縫。但即使只有一隻眼睛、一道微弱的光線,我也知道就是他。他站的樣子就像牛仔不拘禮節。外套掛在一邊肩上,用一根手指勾住。我將門再拉開,他將整個臉轉向我。我說:「麥可.羅伯茲上士。」但他沒穿制服,而是帥氣的深色雙排釦西裝和翹得時髦的帽子。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會將世界一分爲二。會有一個你說出這些話之前的人生,和說出後因而改變的人生。這種話要花很多時間才找得到。這些話讓你猶豫,小心選擇,能不講就盡量不講,好讓你的世界保持完好無缺。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要給伯納德一個解釋。
我等他回來等了好久。我都已經放棄了——從我們停止後重新開始。我不是唯一一個自作孽的人,也準備好自食惡果。(多年來,我只用自己那半邊床,這樣他回家時,我就沒有霸占整張床的壞習慣。)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只是無所事事。我找過工作。但有能幹的男人更能勝任,爲何要讓已婚婦女來上班?他們告訴我:小姐,回去吧,另外打發時間。我從沒這麼寂寞過。(好吧,或許,桃樂絲阿姨剛過世時,我也有這種感覺。)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有幸福的兩秒鐘能忘卻一切,成爲任何一個人,接著才又讓一種無聊沈重的渴望拉回現實。
「不是。」
「我好像聽到妳喊——是妳公公嗎?」
他將嘴唇湊到我的耳邊,舌頭輕舔耳垂。「妳想感受一番嗎?」他咬我一口。
他從頭到尾聽我講完。沒說一個字。沒有打斷或要求澄清。沒有搖頭,嘖嘖出聲。不曾驚呼「喔,奎妮,妳怎麼可以這樣」。他隔著桌子,坐在我對面抽菸,輕輕撢掉菸灰,卻沒有抬起眼睛來看我,連瞄一眼也沒有。等我說完,沒有其他話可說時,他把亞麻地毯上的椅子往後拖,站起來離開房間。而我頭一次心存感謝,可以連一個字都不用回答伯納德.布萊。
「妳一個人嗎?」
「不是。」我將臉別開,以免編造和_圖_書故事時臉紅,暴露出自己在說謊。
我夢想他會求我和他一起去加拿大(不只我,鏡子裡每個奎妮都這麼夢想)。我們都知道我的決定——我會去。鎖上房子,向鄰居揮別,開始新的生活。但他沒問過我。而我也沒問。他在星期一早上九點離開。我看著他走開,希望有一絲猶豫,就算只是瞥過肩頭嘆一口氣也好。但他的外套一如往常掛在肩上,帽子高高戴著,步伐像逃逸的小偷一樣果決。
「這些照片是你的家人嗎?」
他陪了我三天三夜。我們待在室內,像老鼠一樣度日。我會避開窗戶和那些愛打探消息的光線,快步跑著去做點東西,然後用盤子端給他吃。多半是麵包和果醬。我們會像新婚夫妻一樣在床上吃。互相餵食,舔著對方黏答答的嘴角,動來動去清掉麵包屑。
「對。」
他在突襲德國的一次任務中駕駛蘭卡斯特戰機,在法國上空被射下來。飛機熊熊起火燃燒。他們爬出飛機。用降落傘落地時,他和其他組員失散了。駕駛員小吉和飛機一起墜地,從未尋獲。(芙蘭妮的妹妹一聽便崩潰了。)薑片出來了。麥可看見他往下飄到地面,像黑暗中香菸的微光。他的降落傘絲翼著火了,從此再也沒見到他。麥可很幸運。他甚至還緩緩落地。僅僅扭傷了腳踝,如此而已。接下來幾天都在地面挖甘藍生吃。最後終於被農夫發現。好笑的是,他的黑皮膚救了他。他們看他比較像異類,而不像是威脅。當地人都過來搓他的皮膚。他們把他藏起來,交給美國人,美國人最後再把他丟給英國人。所以他回家了。呃,回到英國這個家。再也沒有飛過。
我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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