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兄。我不是肯尼斯,我是溫斯頓。」
「等一下,妳喜歡這個房間?」
「那要花不少工夫。」
在奎妮的房子裡不再受歡迎,溫斯頓就成了我的救兵,在我需要的時刻及時到達。(及時!在祖國發現這個「及時」不只是等一時半刻的人可多了。)我迫不及待想看溫斯頓替我找的地方,便開著郵車繞了一小段路。(反正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笨黑仔郵差老是迷路。)那是間漂亮的房子。我一轉動鑰匙將門推開,就看得出來。好大的房子!四層樓,堅固紮實的房間。天花板好高,我的聲音在屋內產生回音。花園遠遠延伸至盡頭沒入迷霧。房子的底層有兩間臥房、一間裝好水槽和爐子的廚房,還有一間浴室。起居室有高聳的窗戶,從地面延伸至天花板。好傢伙,住過厄爾巷那一個房間之後,我在眼前看到的是宮殿。但是我的心仍開始像靴子聲一樣怦怦響。爲什麼?我怎麼說服荷坦思這棟房子是我們可以住的地方?反覆再三用這句話質疑我:「就這樣?」對我皺眉頭,深信上帝把我安置到這個世界上的目的,就是把她拖進英國的貧民窟。她才剛被說服,相信我不是奎妮寶寶那惹是生非的爸爸。溫斯頓不是騙子,他說需要稍微修繕。天啊,喔,乖乖。的確需要稍微修繕。當然她只會看到這些從天花板橫跨到地板的窗戶,有老式的排水溝垂得歪七扭八,生鏽的門鉸鏈也壞了。每個堅固的房間都像惡夢一樣陰森。剝落的深棕色油漆,光溜溜的地板上散著舊報紙,灰泥上的坑洞深得顯露出房子結構裡的厚木板。她絕對會注意到廚房的臭味。是地面潮濕還是流浪貓撒尿?她分辨得出來嗎?當然她會在一間臥室裡看到掉落的死鴿子。但只有在她仔細觀察窗戶的每一片玻璃都破了之後,她才會對我說:「英國人都是這樣過的嗎?」沈痛悼念,對著她看到的每一樣東西嘆息。而灰塵呢?只要在空中揮揮她的白手套,就能看到手套變黑。
「吉伯特,你要不要到床上來?」
「你沒聽到我說的話m.hetubook.com.com嗎?」我知道我醒來了。好吧,以往我身體的每個部位從來都沒這麼警覺過。
「倫敦的某個傢伙在追討他欠的錢。」
她掀開棉被。她向我掀開床鋪時,我感覺裡面有微風。我在椅子上動了一下——注意了,不是要站起來,而是要發出聲音,看她是不是在作弄我。她會告訴我她改變心意了嗎?還是笑說是開玩笑的——能讓她笑出來的好笑話,哈哈?我伸出一條腿,以防在需要自尊心時能夠反悔。但她說:「你要不要過來,因爲我開始冷起來了?」
「我們可以修好。」
我問他:「你幹麼給我看這個?我在上面要看什麼?」
我說:「我不確定。」
「你爲什麼要用我?爲什麼不自己來?」
我已經習慣在扶手椅上抱著兩手睡覺。我的四肢已經變得可以摺疊。有翅膀的動物都沒辦法像我這麼整齊地收好摺好。我每天早上可能會像破繭而出的蛾一樣皺巴巴的,但只要有光,血液便能夠馬上貫流體內,讓我又像個男子漢。在我的大毛毯下,我像小蟲一樣舒適。依往常每晚的慣例,我把燈關掉,祝荷坦思好夢。但今晚,一切寂靜黑暗時,我聽到她輕聲細語說:「吉伯特。」
「妳什麼意思?」
「就只有怎樣?」她不解地看著我,還是因爲那牆壁的聲音讓她在意?
我當場就在門邊抱住他,而他整理著儀容。
「嘖,哪,老兄,我不要你的錢!一點小工作和小生意。但如果你不要……」他準備走開。我抓住他的袖子大叫:「喔,溫斯頓!老兄,你上哪兒去了?」
「我說,你要和我一起睡在床上嗎?還有很多位子。」
我就知道她會說這句話。和她第一次踏進我努力工作才在厄爾巷找到的房間時,同樣令人洩氣的語調。就這樣?不久,在她看到我決心把她拉進貧民窟時,她就會哀嘆,目光下垂著說:「英國人就是這樣過的嗎?」我做了個深呼吸安撫自己。
我至少可以看見他眼裡閃耀出的光芒吧?「所以你要我付錢給你嗎?」
和-圖-書「嘖,小心我的西裝。剛燙好的。」
他從齒縫間吸氣。「我信任你。從我們來到這裡開始,在我認識的弟兄裡,就只有你讓我信任。你照顧我。替我找到這個房間。」
「得了,你沒聽說嗎?肯尼斯住到英格蘭中部去了。」
肯尼斯。站在我面前搓著雙手,熱切地告訴我,他有一個小小的提議要讓我做生意。我扠起雙手,把門擋住,以防他熱烈的眼光把整個人都拉進房裡來。「老兄,你在聽嗎?」
我把舌頭頂著嘴頰,繼續聽這個人這次要告訴我的笨提議。他的故事從他告訴我已經有一點小錢開始。他是怎麼賺的?他在老鄉有幾個同區的弟兄合夥。他有點積蓄,便加入他們。他的運氣很快就降臨,讓他的手頭寬裕起來。現在有了這筆錢,加上奶奶把土地賣給大牌電影明星後給他的一些錢,他發現自己有錢可以買一間房子了。就在這裡,倫敦。精確的位置是在芬斯伯里公園,他抬起手指,指南針似地告訴我,就在倫敦北部。他繼續告訴我那地方需要好好修繕一番,這也是他能以優惠價格買下來的原因。
「你以爲我說什麼?」
我問道:「老兄,你要跟我講的重點是什麼?」我已經厭倦等待那一刻了,我大可說:不了,謝謝,再把門關上。但有件事困擾著我。我慢慢看出是怎麼回事了。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講話並不含糊。我插嘴道:「等一下,你是肯尼斯吧?」
「得了,吉伯特,你不怕一點點辛苦的工作的。我可以幫你。」她在房間裡旋轉。「上一點漆,放些地毯。」她移到角落,靠向前,張開手臂說:「這裡放一張桌子和椅子。」然後才衝到火爐前建議:「這裡兩張扶手椅放在開放式的英國壁爐前。你看著吧,我們會讓這裡舒舒服服的。」所有的話都在我舌頭裡打結。但在我眼前,我突然看到幾乎是最美的女人。驕傲、自大——好吧,我們面對現實,甚至讓人難以忍受。但我仍然只想親吻她。把她拉向我身邊,就在這個搖搖晃晃的房間的正中央。感覺她https://m•hetubook.com.com的氣息,然後是她的嘴唇靠在我的嘴唇上。
她問道:「但吉伯特,我要知道,是只有這個房間,還是有其他房間?」
「我不確定。」
「爲什麼是我?」
「吉伯特,你幫我整修那裡——週末,晚上。但是我不付錢給你。你照顧那個地方。我還是不付錢給你。但是你要給我一點房租。這點我們都同意嗎?」他堅定地注視我。沒有一次看起來對自己的鞋油或指甲縫裡的髒污感到羞愧。他問:「嘖,老兄,你爲什麼不相信我?」
我帶著莫大的恐懼怯怯地說:「什麼事,荷坦思?」
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能拒絕。如果有的話,我告訴你,那也不是牙買加人。我從椅子上飛起來。我的腳每次一碰到冰冷的地板,就擠進兩條被單裡。我其餘感恩的身體部位隨即跟上,在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安頓下來。那一刻彷彿加勒比海的陽光照在我身上,而裸女用香蕉葉替我搧風,感覺再好不過了。因爲荷坦思的味道撫慰我的周身。她的肥皂,她的香水。嘖,甚至還有她那不太香的汗味。但是那驚人的頑固欺騙不了我。我讓自己背對她,僵硬得像木棍般躺著。怕如果我哪個部位在有意或無意間碰觸了她,她就會開始尖叫。她把毯子蓋在我身上,如母親般高效率。我感覺她的腳輕輕壓在我的腿上。我把腿移開。但那隻冰冷的小腳馬上又跟過來。
但荷坦思沒有耐心盤問芬斯伯里公園的那間屋子。想到能離開厄爾巷這個房間,她便熱切不已。迫不及待要擺脫奎妮.布萊太太和這裡引發的混亂。還有瓦斯爐,她早就想和那個破瓦斯爐揮手道別。她切切盼望,心中盡是更高級的生活,我迫於現實只好向她嘮叨,要她記得那地方仍需要修繕。她穿著外套,戴上綠色帽子和白手套。我帶她進入第一個房間,緊張得像要把情人介紹給恐怖的媽咪似的。我甚至還買了一束花!前一天下午,我把冬季花束插入花瓶,放在壁爐上。我把散亂的報紙掃成一堆。好傢伙,我甚至還埋了鴿子。我低能的頭腦以爲這種https://www.hetubook.com•com愚蠢的裝飾或許可以避開荷坦思的奚落。但如今,那些花沒有激發出家的味道,反而看起來像這個房間一樣悲愁。她仔細打量壁爐、地板、天花板、無人看管的木製百葉窗。窗戶邊,她不解地向外看著街景,用戴了手套的手指抹過窗格。她掃開灰塵時檢査窗戶,卻什麼也沒說。但是,老兄,我已經準備好要怎麼應付她了。讓她告訴我這個地方太破敗。讓她問我爲什麼要把她帶到這個沒有生氣的房子。因爲一切的答案都在我嘴邊。排演過準備上場了。才剛打完仗。而且,沒錯,英國人就是這樣過的,很多人過得比這樣還不如。什麼!她以爲她是公主,可以對這麼漂亮的房子翹起鼻子嗎?我會大喊,她很幸運了,有地方可以住就很幸運了。
我漸漸懼怕敲門聲。一個人住在英國就該這樣嗎?要不是樓下那個混帳東西要來煩我,或把我打到流鼻血,又會是誰?
我發出睡著的聲音,用假鼾聲加以暗示。
「吉伯特,你是怎麼搞的?這是簡單的問題。這個房間很好,但是我們就只有這個房間嗎?」
「肯尼斯的手背上沒有這兩個斑點,看到沒?一個在這裡,一個在那裡。」他把手舉起來放到我面前,指著只有他媽咪才看得到的污點。
我沒回答。爲什麼?好吧,我相信自己睡著了,正夢到這些話。我確信如果我開口,她就會醒過來,怪我說話打擾了她。
她問:「你好睡嗎?」我沒有合情合理的氣息可以開口。如果我張嘴,她就會聽到我喘得像狗一樣。她把臉湊到我的脖子背後。她的氣息像吻一樣輕盈,在我耳邊飄動。「吉伯特,你說,我們的新家門口會不會有門鈴?那個門鈴會叮鈴叮鈴響嗎?」同時,她的腳,髒的那隻腳,開始輕輕在我腿邊上下磨蹭。
「我是說,就只有這樣嗎?」
「吉伯特。」
「這些東西都可以修好。」
她向外展開雙臂:「就這樣?」得了吧,這個偌大房間,她得把手臂伸長。天氣很冷,但我的額頭在冒汗。她又說一次:「就這樣?」我準備好了。我火大了。然後她慢慢問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就只有這個房間,還是有其他房間?」
「你不要我給你錢?」
「可是,妳看,」我告訴她,「妳沒看見牆上的油漆正在脫落嗎?那些窗戶呢?每扇窗都裂開了。」
在她帶著默默的震撼在房裡走來走去時,我的眼睛跟隨著她。當她終於完成嚴苛的檢驗後,她將目光放在我身上。她抬高下巴,鼻子翹得半天高,嘴唇慢慢張開,嘆了口氣:「就這樣?」
「喔,有,我在聽,肯尼斯。」
「不,老兄。我是溫斯頓。來吧,你還看不出來嗎?」他伸出手背給我看,以茲證明。我在上面什麼也沒看到。
嘖!我心想:這次又是什麼?是老鼠、水龍頭滴水、瓦斯味?「荷坦思,我累了,等早上再說,好嗎?」
「吉伯特,我要你去整修那間屋子。你可以和你的新婚太太到那裡住。其他房間我們租給老鄉。不用給英國女人房租。你可以收取正正當當的房租。然後把那個地方看管好。」
「妳什麼意思?」嘖,這個惹人厭的女人開始用指節敲牆壁,用耳尖的聽力傾聽聲音。
「吉伯特,我是生意人。我把眼光放在另外一個小地方上面。我要在那裡如法炮製。但是我不能同時照顧每一個地方。」
這個美女事事都要求最好的。我再也不會要求她只委身於「就這樣」。她在綠帽子和白手套下很漂亮,我會讓她的生活配得上她的華服。把她高高舉起,讓厄爾巷那一個房間成爲遙遠的回憶,彷彿是夢中一景。我對她微笑,帶著愛意。我說:「喔,不,髒腳小姐。除了這一間,還有很多很多房間。來吧,如果妳牽著我的手,我就帶妳一間一間參觀。」
「爲什麼?」
「是啊,這個房間很好。」
她又說一次,這次更大聲了:「吉伯特。」
我告訴他:繼續說。找出答案的唯一有效的方法——如果他向我要錢,那就是肯尼斯,反之就的確是溫斯頓。
「不會,因爲我就是追討他的那個傢伙。不過,吉伯特,告訴我你覺得怎麼樣?對我的提議,你怎麼說?」
「你不擔心那個傢伙會找上你嗎?」
「那你哥哥呢?」
「很破舊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