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原點
PRIMORDIUM
Le Bateleur

「你也有研究?」伊索貝問他。
「可以什麼?」她問,聲音透著憂慮。雨仍然下個不停,根本無處可躲。馬可抬起戴著手套的手來要她冷靜,自己則全神貫注於雨和她背後的石牆。
這是一間備有簡單家具的樸素公寓,和他的前一個房間太相似了,讓他幾乎沒有想家的念頭,除了書籍,儘管他在這兒仍然擁有數量不少的書。
「我可以請妳喝一杯以表示謝意嗎,馬汀小姐?」他將筆記塞進口袋然後問。
「可以嗎?」馬可問,伸手去拿紙牌。
然而他繼續獨力進行他的修習。他累積了許多寫滿符號和象形文字的筆記,並且回頭研究舊筆記,在其中尋找可供研究的新元素。他隨時都攜帶著較小的筆記本,寫滿時再把內容抄謄到較大的筆記本。
「從來沒有人這麼稱呼我。」馬可回說。伊索貝又是一陣大笑,當他向前親吻她時,她仍然笑個不停。
一八八四年五~六月 倫敦
男孩問到底什麼時候才開始,指的是和他的挑戰有關的事。灰衣男子不肯說,儘管這次遷居顯然意謂著正規課程的結束。
伊索貝猶豫起來,看樣子應該明白不該在入夜的街角接受陌生男子的飲酒邀約,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她點了點頭。
「我很願意相信。」伊索貝說。馬可沒說什麼,只是像研究她的紙牌那樣凝神看著她。伊索貝迎接他的目光,毫不迴避。
馬可謹慎地斟酌字句,對這場談話的發展方向充滿警覺。
她看來約莫十八歲,或許更年輕些。她的眼珠顔色很淡,頭髮是介於金黃和棕色之間的難以界定的顏色。她穿著一件兩年前或許曾經相當流行,已經被雨淋濕的裙裝。
「像妳這麼一位曾經住過法國的年輕淑女,對法術和咒語這些東西又懂得多少呢?」他問。
馬可突然在下一個街區的中央,一座有著鐵柵門的大院子外停下來。從人行道往後縮進幾呎的地方,是一座嵌在灰色石牆內的卵石壁龕。
「沒有,」他說:「我對這些紙牌很熟悉,可是它們不肯和我溝通,讓我老是沒辦法正確解讀。」他從那付紙牌抬頭看伊索貝,還是不確定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不過它們倒是挺樂意和妳溝通的,對吧?」
「難為你了,」她說:「不過至少還是被你找到了。這餐館非常溫馨,好像一座綠洲。」
當他步行回公寓的途中,手往口袋裡一摸,才發現他的筆記本不見了。
「離hetubook.com.com這兒不遠,如果妳不介意淋雨的話,很遺憾我沒帶傘。」
「透過試驗和錯誤,」他說:「加上無數杯難喝的葡萄酒。」她聽了大笑。
「不可能有這種事。」她說,回頭看著馬可。他笑了笑,明亮的綠眼珠在冬日陽光下格外耀眼。
他不斷練習人家教給他的東西,可是他很難評估自己製造的幻象究竟效果如何。因此他花很多時間研究自己在鏡子裡的映像。
男孩將滿十九歲時,灰衣男子毫無預警地要他遷出市區住宅,搬到一間有著面對大英博物館窗景、不算寬敞的公寓。
「妳是從法國來的?」他問。
「妳信任我嗎,馬汀小姐?」他問,用在餐館裡同樣的熱切眼神注視著她,只不過這次他的眼睛距離她只有幾吋遠。
「這裡應該可以。」他帶伊索貝離開人行道,走進石牆和柵門之間的空間,讓她的背部貼著濕冷的牆壁,自己則在她前方站著,近得她可以清楚看見從他帽簷落下的一滴滴雨水。
當他問她餓不餓,她含蓄地以沉默代答,顯見她確實餓了。他再度招喚吧台後方的女人,幾分鐘後她端來一大托盤的乳酪、水果和法國棍子麵包切片。
「沒關係。」他說,慶幸能把東西找回來。「我還擔心就這麼不見了呢,那可就太糟糕了。我應該向妳致上最深摯的謝意……請問貴姓?」
像這樣的樹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被小心翼翼建檔在他的書架上。
「這付牌非常老舊,」他說:「我大膽猜測,應該比妳老得多。是否容我冒昧地問,它怎麼會到妳手上的?」
「抱歉,」她接過手套,迅速把筆記塞還給他說:「你把它掉在公園裡,我想送還給你,可是又找不到你,後來我……對不起。」她停住,慌亂起來。
這時開始落下小雨,比霧氣大不了多少的雨,可是人群中立刻迸出好幾把傘。他拉低帽簷來遮蔽眼睛,一邊在逐漸濕漉漉的人行道上尋找筆記本的蹤跡。
「一般人對這種事很無知,」馬可說,這是他的導師常對他說的一句話,是訓誡也是警告。「他們寧可輕率地認定那是邪惡的東西,也不願試著去了解。很不幸的事實,但終歸是事實。」
「馬汀。」她回答,聽起來像撒謊。「伊索貝.馬汀。」接著露出詢問的眼神,等著他報上姓名。
「妳的意思是說妳懂塔羅牌嗎,馬汀小姐?」他問,伊索貝點了點頭。
他走近些,可是她沒察和-圖-書覺,完全沉迷在那本筆記裡頭。她甚至脫去一只手套,以方便翻動纖弱的紙頁。現在他看清楚了,那的確是他的筆記,翻開的扉頁貼有一張印著許多在輻條車輪上竄爬的長了翅膀的怪獸的紙牌。他的筆跡佈滿紙牌和它周圍的紙頁,將它納入了連綿不斷的內文。
「抱歉,」伊索貝狼狽地說:「我不是有意……」她欲言又止,但也許是一杯半的葡萄酒給了她膽量,她往下說:「你的筆記充滿了魔力。」她說,看著他等待回應,可是他什麼都沒說,於是她別開頭去。「魔法,」她試圖化解尷尬,說:「符文、咒語……我不清楚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那全都是法術,對嗎?」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不過我想應該是吧。」她說。她靜靜坐在那兒,看著他翻看那付牌。他對待它就跟她對他的筆記一樣用心,愛惜地用指尖輕捏著紙牌的邊緣。他將整付紙牌逐一翻看完畢,然後放回桌上。
太有誘惑力了,突然遇上一個極可能就要踏入他一直以來所處的封閉世界的人。他知道他應該放手,可是他辦不到。
他們把酒喝完,馬可和吧台後方的女人結了帳。他戴上圓頂禮帽,挽起伊索貝的手臂,兩人離開了溫暖的餐館,再度走進雨中。
「不,我無所謂。」伊索貝說著拿起手提袋,小心翼翼抽出一付用一小塊黑絲綢包裹的紙牌。她取出布包裡的紙牌,將它們放在桌上。
「讓我想起法國。」伊索貝說。
以前他從不曾對人試驗過這項技能,也不確定到底行不行得通。
「當然。」伊索貝回答,有些詫異。
他們只走了一、兩個街區,然後繞進一條相當狹窄的巷子,在黑暗中馬可感覺得到她的緊張。可是看見他在一處有著彩色玻璃窗口的明亮店家前停住,她總算鬆了口氣。他替她扶著門,兩人進入這家小餐館,這是幾個月來迅速成為他的首選,也是倫敦少數幾家讓他由衷感到自在的餐館。
讓她驚訝得倒抽一口氣的是他們正在一座森林裡,她的背部貼著一株高聳老樹的樹幹。那些樹全都光禿黝黑,枝椏延伸向他們頭頂的大片亮藍色天空。這裡的地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雪花在陽光下飄飛閃爍。是個晴朗的冬日,幾哩範圍內看不見任何建築物,只有無邊無際的雪地和森林。一隻鳥在附近樹梢啼叫,另一隻在遠方回應。
「藏有美酒的綠洲。」馬可贊同地說,和她輕碰一下酒杯。
驚愕之https://m.hetubook.com.com餘,伊索貝僵住了。她的視線全被遮蔽,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潮濕的手套皮革貼著眼皮。她顫抖起來,也不知道是由於寒冷或者雨水的緣故。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她專注聆聽但總是聽不明白。接著她再也聽不見雨聲了,貼著她背部的石牆也變得粗糙,而不再像之前那樣滑溜。眼前的黑暗似乎亮了點,這時馬可將手鬆開。
他開始循著原路往回走,每轉一次彎就越加焦慮不安。
某天下午,他回到舊住所,心想來叨擾一下他的導師喝杯茶什麼的,應該不為過吧,沒想到房子已沒人居住,窗戶都釘上了木條。
他大聲咒罵,在擁擠的人行道上突然停住,引來一名路過的婦人側目並且急忙閃避。
「這是我幾年前在巴黎一家古董店的珠寶盒裡發現的,」伊索貝說:「那位女老闆甚至不肯把它賣給我,只要我把它拿走,離她的店遠遠地。魔鬼的紙牌,她是這麼說的,Cartes du Diable(法語)。」
伊索貝感到困惑。這是真的,她感覺得到皮膚上的陽光和指尖的粗糙樹皮。雪的冰冷清晰可觸,然而她也發現她的衣服已不再被雨淋得濕冷了。就連她吸入肺腑的都毫無疑問的是舒爽的鄉間空氣,不帶一絲倫敦的煙霧。不可能,但是真的。
在倫敦街道上的行人眼中,他們看來沒什麼不尋常,只是一對在雨中親吻的年輕愛侶。
「你是怎麼找到這麼一家好餐館的?」伊索貝問。
起初他以為那只是暫時的。最近他們有過幾次為期幾週或幾個月,主要為了研習而非觀光的法國、德國和希臘之旅。可是這次和那些投宿在豪華旅館的非度假性質旅行很不一樣。
「只是我在書裡讀過的一些東西,」她說:「但是我並不記得所有符號的意思。我只知道一些占星和煉金術符號,不過也不是記得很清楚。」她停頓一下,似乎不確定該不該詳加描述,但是她接著補充:「La Roue de Fortune(法語),命運之輪。你筆記裡夾的那張紙牌,我認得那張。我自己也有一付紙牌。」
他的每一本筆記的開頭都是一樣的,首頁有一株用墨水詳細刻畫的樹木。黑色的樹枝從那裡蔓延到底下的扉頁,將許多組成字母和符號的線條連結起來,每一頁幾乎都是滿滿的墨跡。所有這些神秘符號、文字和象形文字,全都https://m.hetubook.com.com彼此交纏著而且從最初的那株樹木衍生而出。
「既然妳也讓我看了妳的紙牌,關於這點我們算是扯平了。」他說。「至於我的筆記,恐怕有點複雜,不是三兩下解釋得清楚的,也很難讓人相信。」
他來到一家餐廳的遮雨棚下,望著沿街紛紛亮起的燈光,心想也許該在這裡等人群散去或者雨勢小一點。他注意到有個女孩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同樣在遮棚下避雨,她正專注翻閱著一本他確定屬於他所有的筆記。
「有些塔羅師不喜歡別人碰他們的紙牌,」馬可解釋說,輕輕拿起那付紙牌,一邊回想占卜課程的內容。「而我可不想冒犯了妳。」他翻開最上面一張,Le Bateleur(法語),魔法師。馬可忍不住一笑,然後把那張牌放回去。
「謝了。」馬可回答,不知還能說什麼。
「那本筆記應該是我的。」過了會兒他說。女孩嚇了一跳,差點把筆記掉在地上,還好及時抓住,只是在這當中她的一只手套飄落在人行道上。他彎身把它撿起,當他直起身子將手套還她,她有些意外看見他衝著她微笑。
伊索貝輕易便接受了,這讓它變得更加真實。
這裡有一只掛滿剪裁講究但式樣呆板的套裝的衣櫥,裡頭有潔淨的白襯衫,還有一整排依他的尺寸訂製的圓頂黑色禮帽。
「非常樂意,謝謝。」她說。
「信任。」她答得毫不猶豫。
「我無所謂。」伊索貝說。馬可伸出臂膀,她大方地挽住,兩人在輕輕灑落的雨中沿著街道走去。
「如果妳願意,我可以讓妳瞧瞧。」過了會兒他說。
「我也是,」他說:「不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妳說得沒錯,這裡很有法國風味,我想這也是它的魔力之一吧。這裡有太多地方懶得營造自己的魔力。」
那對鳥兒在他們頭頂盤旋,一陣輕風在他們四周的林梢吹拂。
「很好。」馬可說著俐落地舉起一隻手,緊捂住伊索貝的眼睛。
雨水輕敲著窗玻璃,兩人禮貌地聊著些不著邊際的話題。馬可極少主動提起自己的事,伊索貝也以同樣方式回應。
所有平台桌面都擺了燭火搖曳的玻璃燭台,所有牆壁全都漆著大膽濃烈的紅色。舒適的空間裡只零星坐著幾名顧客,空桌位多得很。他們選了窗邊的桌位坐下。馬可朝吧台後方的女人招了招手,她立刻為他們送來兩杯波爾多葡萄酒,並且將酒瓶留在桌上一只插了支黃玫瑰的小花瓶旁。
「幸會,亞利斯岱爾先生。」她說。
「好https://m•hetubook•com•com極了,」馬可說:「不過這附近還有比這家更好的餐廳。」他指了指一旁的窗口。
她緊張地啜了口酒,鼓起勇氣抬頭看他。
沒了日程表,也不再被深鎖在房內,他經常到城裡做長程漫步。人群的眾多很令他不安,可是能夠隨心所欲離開公寓的喜悅戰勝了當他試圖穿越街道時偶然撞上路人的恐懼。
猛眨眼睛來適應亮光,伊索貝首先看見馬可站在她面前,可是情況有了變化。他的帽簷已經沒有雨水滴落,事實上根本沒雨了,只見陽光在他周圍投下柔和的光暈。可是讓伊索貝吃驚的還不是這個。
照理說,他應該向她道謝然後拿了筆記走人。可是他不想現在就回到空盪盪的公寓。
「不是,」伊索貝說:「但我在那裡住過一陣子。」
「我很樂意。」伊索貝說。
他看著她翻讀筆記時的神色,那是混合了困惑和好奇的表情。
「妳身上帶了紙牌嗎?」馬可問。伊索貝又點頭。「如果妳不介意,我真的很想瞧瞧。」看她沒有伸手掏手提袋的意思,他又加了句。伊索貝環顧著餐廳裡的其他客人。馬可淡淡地將手一揮。「別擔心他們,」他說:「這些人不會輕易被一付紙牌給嚇著的。不過如果妳不願意,我也不勉強。」
「你的筆記是做什麼用的?」伊索貝問。「我無意探人隱私,我只是覺得那很有意思。我希望你能原諒我翻看了幾頁。」
「你就很有魔力。」伊索貝說,立刻紅了臉,那樣子似乎巴不得把說出口的話吞回去。
「我叫馬可,」他說:「馬可.亞利斯岱爾。」這名字唸起來怪彆扭的,因為大聲把它說出來的機會實在少得可憐。他曾經將這個結合了他的教名和他導師化名的新名字寫過不知多少次,可是替一個符號加上聲音可說是全然不同的體驗。
「是的,多少知道一點。」她說。「不過只是個人興趣罷了,也談不上真的懂。只是……只是幾年前養成的一點小嗜好。」
他會在公園和餐廳裡坐著,混入同樣穿著套裝和禮帽的年輕人當中,觀察著沒人多看他一眼的群眾。
千百個疑問在她腦海湧現,她卻一個也無法明確地提出來。突然,一張塔羅紙牌的圖案在她腦中浮現,Le Bateleur。「你是魔法師。」她說。
「沒什麼是不可能的。」他說。伊索貝大笑,孩子般的高亢爽朗笑聲。
在這之前馬可只覺得她這人還算有趣,長得也相當漂亮,可是這話令他大為改觀。他傾身向前,帶著剛才所沒有的濃厚興趣打量著她。
上一頁